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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泣别汴京

    自从刘云屏被晋封为修仪之后,她就再未离开过皇城,所能见到的也只有她的母亲了,她母亲王氏虽出身低贱,却也有几分市井的精明。

    这天,刘云屏的母亲王氏被女儿召到了宫里,母女两个屏退了左右,刘云屏特意压低了声音道:“娘,你在外面可曾听说官家出宫的事?”

    “听你爹爹说起过,不过我只是不信!”王氏只是嘴上不信,心里还是有几分信的。

    “确有此事!这个老官家,有宫里我们这些姐妹还不知足,还到外面眠花宿柳呢,真是不知羞!”

    “小姑奶奶,你不想活了!”王氏当即堵住了女儿的嘴,“官家总要顾些体面吧!不怕天下人耻笑吗?咱们这些小户人家,还要点脸面呢!”

    刘云屏做出一副无奈状,轻叹道:“唉,官家也是一时糊涂!只是被一个不知死活的御侍给蛊惑了,前些天圣人重重地责打了这个御侍!可是我觉得这还不够,得从根子上打消了官家的念想才罢!”

    “啊?你想怎么办?”

    “女儿这次请娘来,就是想请家里为朝廷分忧的!”刘云屏拉着母亲的衣襟撒起娇来,“女儿如今走到这一步,着实不易,这也是官家给的!咱们可不能忘本啊!如今官家是当局者迷,可咱们这些旁观者清啊!娘,朝廷的体面姑且不论,你也不想看着女儿被官家冷落吧?”

    “自然是不想啊!”王氏听明白了,贴着女儿的耳边道:“难不成你想让你爹爹找人除掉那个狐媚子?”

    “没错!”刘云屏的眼睛里透出了凶光,让王氏心里一凛,果然入了宫就是不一样。刘云屏又从卧室里拿出一包东西交给了母亲,“娘,这是女儿平素积攒的体己,恁都带回去,让爹爹小心行事,也别舍不得花!放心,出了事,女儿在宫里顶着!只要除掉那两个狐媚子,时间一长,官家会把她们抛之脑后的!女儿也就没事了,那大富贵也就来了!恁不知道,如今女儿在这宫里最是得宠呢,女儿的路可是还长着呢,可千万不能让宫外的狐媚子坏了女儿的前程!”

    王氏见不得财物,当即就收下了,眯着眼道:“嗯,我回去跟你爹爹先合计合计!”

    虽然王氏不赞同这种鲁莽的伤天害理的行径,可是等到她回家后跟刘宗元商量时,刘宗元却义无反顾道:“闺女说得对,咱家到如今这个声势可是不容易,不说为朝廷效力,但为咱自家的地位,也绝不能让别人抢了去!我是不能再做回那酒保了,也准备弄个二品节度使当当呢!”

    王氏已经知足了,于是规劝丈夫道:“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今闺女已经到了这个地位,就算没了官家的欢心,难不成还会降罪吗?可若是事情败露了,那可不是玩笑的!连累咱们不要紧,还有两个儿子呢,你就忍心断送他们的前程?那两个狐媚子也是汴京有名的角儿,相好的一大群,可不是好摆布的!”

    刘宗元就是不听劝告,于是重金收买了一帮江洋大盗,准备到醉杏楼和月香楼两处同时纵火。不过汴京作为帝都所在,极为重视火政,专门设立了火保、健忘楼、创火巷等,便于及时发现并隔离火情,连三衙禁军也被分配了灭火任务,配发了一些灭火器具,一旦城内出现火情,就很容易被消灭在初起之时;而且朝廷颁布了严厉惩治纵火的律法,一旦被发现有纵火行径,就将被从重处置。

    为了一击必中,也为了全身而退,刘宗元等一帮人仔细研判了醉杏楼与月香楼周遭的情况,最终在做了一番周密布置后,于一个秋风甚急的晚间开始了纵火行动。

    由于醉杏楼的特殊情形,纵火贼们根本进不去,只好决定从外面向楼内投掷引火之物,可就在他们正好纵火时,突然从周围冲出来几个人大声讯问道:“你等是何人?”结果吓得那几个纵火贼一溜烟儿跑了。

    月香楼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纵火贼们混入了月香楼,故意制造了一阵骚乱,然后趁机纵火,结果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由于大风,火势非常猛烈,烧伤了一些客人和姑娘,赵元奴在准备夺门而出时,突然发现门窗已经被人封死了,她力气小,怎么都撞不开,急得她大喊大叫起来;好在当时慧儿人在外面,闻声后赶紧叫人来砸开了门,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灰头土脸的赵元奴带着一箱财宝幸得脱身!可是,那年迈的赵姥和几个逃得慢的下人却不幸被四起的浓烟给熏得窒息了,随之便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给吞噬了……

    赵姥待赵元奴的情分,就如同生母一般,她的惨死令赵元奴自责万分,也令她再次尝到了如浮萍浪梗、无依无靠的滋味!以前赵姥在时,不觉得怎么样,可一旦失去,才发现自己竟又一次成为了孤儿,也永远成为了孤儿!失去生父、生母,又被卖入伎家的至痛,此时也被再次触及……

    痛定思痛,这场大火也把赵元奴争荣夸耀的心彻底烧凉了,她觉得汴京的这潭水实在是太深了,仅仅一年时间就已让自己满身伤痕,看来自己确实不适宜在这里继续混下去了,不如还是回建康吧!

    经过了这场大火,此前还有点犹豫的崔念月也决定正式嫁人,跟着夫君去经营一家头面铺子,过自己安稳的小日子去。在跟崔念月诀别时,赵元奴语带感伤道:“姐姐有了自己的好归宿,妹妹祝愿姐姐一生平顺,来日妹妹定会再来汴京的,来看望姐姐一家!或者姐姐一定去建康看看妹妹,妹妹一定尽好地主之谊!若是姐姐再见到那师师姐姐,也替我道一声歉意吧,妹妹实在无颜去见她了!”

    这场火灾在各路人马的迅速扑救下,很快就得以扑灭,除了十几人死伤外,只是造成月香楼大半被毁,非经一个时期的修复改造已无法如常使用。这场火灾明显有人为痕迹,而且还试图烧死赵元奴,可是因为近乎虚惊一场,居然被开封府随意敷衍过去。很显然,开封府里也有人想要月香楼和赵元奴的好看,进而给宫里那位一点警示!

    这场火情发生在月香楼,也让人觉得甚为蹊跷,汴京城里开始沸沸扬扬起来,关于徽宗微服夜访月香楼的传闻也多了起来。郑皇后在宫中闻报后,便急忙召见了梁师成,叮嘱他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们皇城司一定要把它压下去!人尽量不要抓,先放出风去,敢有继续谤议者,定然严惩不贷!”

    在郑皇后的亲自干预下,流言蜚语果然很快就被压制了下去,人们开始噤若寒蝉,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汴京世面上又恢复了平静。郑皇后把近来的事情禀报给了徽宗,徽宗面有愧色,一时便断了继续出宫寻欢的念想。

    在跟叶穆碰面通了消息后,师师便好奇地问起了近来发生的一些变故,叶穆抓住师师的手温言道:“不必多问了,也不必多言了,好自为之吧!”

    师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嗯”了一声!这多像自己待云儿啊,回去的路上她又忍不住掉了几滴凄惶的眼泪……

    赵元奴虽然侥幸没死,但已经被自己赶出了京城,刘云屏心里得意极了,想着那李师师自然也会兔死狐悲、有所鉴戒的。

    为了提高自己的技艺,刘云屏经过郑皇后的特许,得以在宫外延请了女师傅,那是一位当年曾在汴京颇为知名的筝伎,她的筝音迷倒过一众听客,被人形容为“春风吹落天上声”。

    这日晚间,徽宗刚在福宁殿用过了晚膳,正在吃茶之际,纯和殿的小黄门便来禀告道:“修仪娘子身上不大好,请见官家一面!”

    徽宗一向对年纪如儿女一般的刘云屏甚为怜爱,也没多想便起驾到了纯和殿,哪知一进殿门,就发觉里面有些异样。此时纯和殿里花木有致、红烛高张,倒像是一般人家的洞房夜,灯花影中令人有如身在瑶台之感,徽宗已经隐隐猜到刘爱妃要给他点惊喜。

    待徽宗细步到了廊下,一位身披锦绣霓裳的女子正坐在一张宝筝前,对着他巧笑相迎。

    “露华清,天气爽、新秋已觉凉生。朱户小窗,坐来低按秦筝。”刘云屏轻启朱唇道。

    徽宗会心一笑,当即续道:“几多妖艳,都总是、白雪余声。那更、玉肌肤韵胜,体段轻盈。照人双眼偏明,况周郎、自来多病多情。把酒为伊,再三著意须听。销魂无语,一任侧耳与心倾。是我不卿卿,更有谁可卿卿。”

    徽宗吟罢,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爱妃,满目含情,刘云屏旋即低翠眉,露出美人玉腕,轻按筝弦,弹拨出一阵销魂之声!

    徽宗洗耳聆听,发觉刘云屏的技艺似有精进,其指法娴熟,“忽然高张应繁节,玉指飞旋若回雪”,弦音缠绵柔美、空灵悠远,待筝声接近尾声时,则仿佛有一行悲雁从弦上飞起,但觉余韵绵长……

    刘云屏果然是有心了,徽宗大为欢心,当晚把个千娇百媚的刘爱妃宠得像个小公主。

    几天后,徽宗就正式擢升刘云屏为淑妃,晋升刘父为节度使之衔。为了彰显自己的荣耀,刘云屏特请徽宗恩准她回家省亲,为了匹配女儿的衣锦还乡,刘家很是用心装饰了一番,把各路的远亲也都请到了,以至于大大地热闹了一回。

    汴京的冬日很快就来到了,师师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般冰冷。多年以来,她总是盼望着,能把自己最好的年纪、最美的容颜,留给那一位能与自己白头偕老的人,可是如今看来,这样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师师每常顾影自怜,未尝不感叹道:“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

    师师还记得刚过及笄之年时,每常揽镜自照,就会对着自己的影子怜惜地说道:“你姿慧如此,若是委屈做个庸人之妇,就犹如世人常叹的彩凤随鸦一般可怜,更不要成了那飘花零叶,无人来赏啊!”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全无希望,看样子那个少阳兄人就挺不错,是个真心让自己敬服的男子!其人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只是看着有些呆板了,真是痴书生一个!若是将来请张伯父做月老,倒不见得是奢望,呵呵。

    若说冬日的好处,还是雪天去欣赏园中那盛放的两株梅树,雪似梅花,梅花似雪,暗香清远,精神一畅,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师师总是在那梅花树下徘徊不忍离去,直到担心她受风寒的李姥来叫。

    “如今世面上,可有什么新闻吗?”一日晚间,师师又习惯性问云儿道。

    “呵呵,有的!”云儿略显兴奋,“如今汴京出了个‘酒保节度使’,大家都在议论呢!”

    “酒保节度使?”师师想了一下,“是刘淑妃的爹吧,呵呵!”

    “就是他,他家如今可是鸡犬升天了!”

    “一般人都是嫉妒罢了!那些官宦人家,有头有脸的人家,就是故作清高了!如今都是驴的粪蛋儿,呵呵,外面光滑,里面草包,究竟谁比谁高贵些?”师师说完,也觉得自己有点刻薄了。

    “哈哈!娘说的是,那刘家人出身低贱怎么了?如今读书人家又怎么了,不还是净干些有辱斯文的事情吗?”

    眼看就要到年关了,又将老去一岁,师师心里的酸楚无法排解,便越发执着于吃斋念佛,更不管身体是否抱恙,每日必坚持抄写一段经文。

    虽然官家已经两个月没有登门,不过师师隐隐觉得他一定还会再来的,若是他真的再次登门,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师师一生洁身自好,真的深怕背负上“红颜祸水”的恶名,而且也因为一向鄙薄徽宗的作为,师师尽管在心里对徽宗不乏好感,可始终还是心存芥蒂。一个昏君,无论他有千般好万般好,无论他对自己如何付出真心,师师也断然不会爱上这种官家的!可是,万一在自己的努力规劝之下,他痛改前非了呢?如果自己不惜豁出性命,真的把这个昏君给劝正了,那此中的意义该有多大!这样的官家,还有什么不能让自己从一而终的呢?

    想到这里,师师突然对于自己和徽宗充满了某种期待,青史流芳或许真的不是黄粱美梦!因此当周邦彦后来又问及师师传言是否属实,以及她下一步作何打算时,师师便坦言道:“来过也好,没来过也好,我是没这个能力判定的!不过我虽是一个卖笑为生的小女子,但该我担着的,我就担着好了,实在担不动,那就再说!”

    周邦彦闻听此言唏嘘不已,他平素对师师有些了解,因而猜出了几分弦外之音,遂感佩道:“你的心意老夫已经明了,只是你这一言,让天下须眉尽含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