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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青梅青竹

    翌日清晨,秦衡早早起来,从很多年前开始,他每晚都坚持打坐调息,整晚都是半睡半醒的,周围只要有任何响动,他都能及时应对,白天却依然精力充沛,实在是妙不可言。他不止一次追问老陈头,问他和师父从哪里得到那么多的练功法门,但每一次老陈头都只是不厌其烦地说着“你以后会知道的”,就再也没有下文。

    跟往常一样,吃过早饭,秦衡和翟明夷两人便各拿一柄剑,相伴出门,要到那深潭旁边练剑。虽说两人手中剑只是普通铁剑,但在终南山下,一柄同样的剑就能卖白银二十两,要知道一两银就是一千文,而老陈头私自贩卖的柴刀只能卖到一百文,也就是说,秦衡打一年柴刀换来的银钱也不够到山外买一柄普通铁剑,但是,要是在这山上,秦衡只需要七八天就能锻造一柄这样的铁剑。

    秦衡走到翟明夷右侧,侧着身跟师姐并排走,用双手柔着师姐的右臂,说道:“师姐,还痛吗?”

    翟明夷用左手轻轻地拍了拍秦衡的双手,然后轻轻握住,说道:“手臂的淤青过几天就会全部散去,没事的。”

    秦衡先看了看周围,然后轻声在翟明夷耳边说道:“师姐,你按照我告诉你的动法来练功没有?练得怎么样了?”

    秦衡所说的动法与静坐之法相对,讲究在运动中调整自身气息,使得体内的气息如山间瀑布一样,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体内穴位冲破,同时将其拓宽挖深,而静法则如磨剑一般,逐渐地让穴位和脉络加宽,同时也让其越加光滑,让气息流转越加顺畅。

    翟明夷笑着说:“在练呢,我练的时日不如你久,自然不能和你比。”

    秦衡问道:“你没有跟师父说吧?要是师父知道了,说不定他会揍我。”

    翟明夷轻轻拍了拍秦衡脑壳,柔声说道:“自然没有。”

    秦衡坚定地说道:“今天我要入深潭闭气,先看能不能闭一刻钟。”

    翟明夷面有忧色,说道:“你可不能逞强。”

    秦衡安慰道:“师姐,放心,没事的,我去练拳了。”

    说罢,秦衡将铁剑放在瀑布旁,踏出一大步,直接没入瀑布中,站在大石上打起武当那套拳法,只见他身形毫无停滞,气随意动,双掌大圆套小圆。本该飞流直下的瀑布随他的双掌时而停滞,时而向左,时而向右,身旁的水流时不时地被他手掌生成的劲风吹散,激起一团团水雾。他的手掌偶尔向前猛推,在水流中炸出一个空缺,然后空缺迅速消失。随着空缺的出现与消失,他的身影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飘然若仙。

    也许是因为秦衡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本该在一旁练剑的翟明夷停下剑,静静地望着秦衡,轻轻地捋了捋身前的青丝,心中小鹿乱撞,只觉得之前那个倔强的衡儿终于长大了。想到这,翟明夷又轻轻叹息一声,有些惆怅,不知道能否继续看着衡儿,不知道衡儿是否只把她当作姐姐,也不知道爹娘是否反对。

    翟明夷正在胡思乱想时,瀑布突然炸开,一个人影从瀑布里一跃而出,落在她的身旁,她先是是一愣,然后又嫣然一笑,她的脸庞有些湿润,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水珠。

    秦衡拿手指轻轻弹了弹翟明夷的额头,故意说道:“师姐,你分心了,师父说做事切忌三心二意。”

    翟明夷摸了摸秦衡的脸颊,瞪大那双桃花眼,眼中隐隐有泪花,嘴唇微颤,痴痴地望着秦衡,不曾发一言。

    秦衡不知所措,呆呆地望着师姐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然后抚摸着师姐的眼角,低声说道:“师姐,别生气,衡儿错了,衡儿只是在开玩笑。”

    翟明夷破涕为笑,狠狠地抱着秦衡,解释道:“乖衡儿,我没有生气。”

    翟明夷赶紧岔开话题,说道:“那么快就练完拳了?“

    秦衡咧开嘴,指着地面上的铁剑,说道:“想到一些剑招,想要试一试。“

    翟明夷轻推秦衡的后背,催促道:“赶紧去吧。“

    秦衡拾起铁剑,又一跃返回瀑布内,提气做起手式,右手握剑,手心向前,放于胸前,在一瞬间连续先前拨出多次,只见那本来垂直流下的瀑布顿时向前飞射出去,在前方不远处又重新落入水中,就像凭空出现一条小型瀑布一样。他接着像平时一样练剑,刺、劈、挑、左拨、右拨,按照师父翟升的说法,这是剑道五行,天下剑招虽花样繁多却离不开这五种基础剑式。他形随意动,时而剑尖直刺瀑布,如冰雹砸入小溪一样,每一次都在同一点炸出一团水花,时而剑刃斜劈,每一次都在瀑布中劈出等长等宽的笔直空隙,剑身上却依然光洁,不见一滴水珠……

    翟明夷再一次看得如痴如醉,怦然心动,想入非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又面红耳赤,转头看了看四周,长呼一口气,然后继续练剑。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秦衡结束练剑,跳出瀑布,说了一句,“师姐,我要到深潭中闭气。”

    说罢,秦衡立即长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跳入潭中,只见他的一头黑发漂浮在水面,随着水流晃动。其实这潭水并不太深,大约只深七尺,刚好没过秦衡整个身体,说这水是深潭,只不过是因为这里比小溪的其他地方更深而已。

    一旁的翟明夷立马在潭边徘徊,嘴唇紧闭,眼睛全神贯注地盯这水面,心里忐忑不安,双手不停地相互摩挲,只盼秦衡早点出来。大概一刻钟之后,见到秦衡跳出水面,水花四溅,翟明夷即刻微笑着迎了上去,伸手替秦衡抹去脸上的水珠,见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翟明夷又难免有些后怕,又不舍得责怪他。

    在那离深潭不远的山腰,有两名男子并肩而立,向深潭望去,其中一男子面容黝黑,身体消瘦,正是那打铁的老陈头,另一名身穿陈旧青黑道袍,面容红润,一把胡子越发花白,一头银发被他中规中矩地盘起,用一乌黑木簪固定,他面部虽无表情,但当他见到秦衡以剑使瀑布分流,也难免瞪大眼睛,眼中尽是惊喜。其实,能以剑斩瀑并不如何惊艳,那道人自小跟随师父进终南山修炼,他二十几岁的时候也曾如此,可是那瀑布底下的年轻人还不足二十,这才是惊艳之处。

    此时阳光颇为耀眼,老陈头右手放在额头上方,稍微挡了挡阳光,眯着眼,颇为自豪,朗声笑道:“马老道,这娃武学天赋不错吧?”

    那姓马的道人点了点头,收起眼中的惊艳,说道:“确实不错。”

    老陈头有些得意,如邀功一般,有些奸诈地说道:“这买卖不亏?”

    马道人微微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这才刚开始,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老陈头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是。”

    老陈头忽然想到一事,话锋一转,直接说道:“要是有官兵从北边过来,你要及时通知我,从道观到这不过隔着几个座山,那些官兵不容易翻越,但对你们这些老道来说,肯定不难。”

    马道人只是点了点头,不曾说一言,瞬间便不见踪影。

    老陈头边向山谷走边喃喃道:“要是突然来一千八百官兵,再高的武功也得死,那就都白费力了。”

    山下茅屋院内,翟升夫妇正在整理着菜地,杨蕊见翟升愁容满脸,抚摸着翟升的手背,轻声说道:“师兄,是为俩孩子的将来担忧吗?”

    翟升点了点头,解释道:“衡儿身份显赫,以后回到西秦,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会卷入朝堂争斗,无奈他势单力薄,注定坎坷啊。“

    杨蕊眼睛一转,说道:“能不能阻止衡儿回去?”

    翟升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赵田要平衡各地势力,秦衡是他儿子,又无依无靠的,是最好的棋子。”

    杨蕊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孩子够可怜的!”

    杨蕊见翟升无言以对,接着说:“明夷这孩子已经喜欢上衡儿了,只怕她会义无反顾,你觉得该当如何?”

    翟升皱了皱眉,说道:“我也看出来了,但我半点办法也没有。”

    杨蕊微笑着说:“衡儿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都清楚他不会欺负明夷,随他们去吧。”

    翟升长舒了一口气,说道:“那就让他们去吧。”

    秦衡和翟明夷练完功后,便返回茅屋,拿上书,各自骑上青牛,走向溪边,任由青牛在溪边吃草,两人则悠然地坐在牛背上看书,享受着这温暖的阳光。

    这两头青牛是翟升下山时从终南山南边的汉中带回来的,说来也奇怪,两人从来都不被允许私自下山,而翟升每年都要下山一次,每次都需两三个月,回来的时候,他带回各种千奇百怪的物品,例如一整套的西秦律法、几枚劣质铜钱、已经脱水的桑叶、几枚已经死去的蚕蛹、蜀地的井盐,有一次还带回两头小青牛。翟升每带回一种物品总会耐心解释一番,譬如说,山下有人收集大量官钱,熔化后重新铸钱,本来十枚铜钱的铜被重新铸成十二三枚;南方的后蜀国为了筹措军资,本来两文钱一两的井盐被卖到十文钱;在后蜀和后晋两国,农夫能用青牛来耕田犁地,有了牛就可以种更多的田地,等等。

    秦衡和翟明夷养大的青牛自然不需要去耕田犁地,却给了这对师姐师弟最佳的独处机会。今日,秦衡带了本《郑注周易》,而翟明夷则只拿了一本《诗三百》,因为翟明夷比秦衡年长,前几年也读过那本《郑注周易》,自然知道那本书晦涩难懂,所以她有意识地驱使两头青牛并排而走,不时用树枝拍了拍走得慢的那头,准备随时回答秦衡的问题。翟升对两人有一个严格的规定,他只允许两人询问某几个字的意思,而整句整段的意思只能由两人自己领悟。这一次,秦衡似乎没有遇到生僻字,只是默默地低头盯着书本,时常还自言自语一番: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以荣以禄,不错,是该节省点,像老陈头那样喝酒可不行。”

    “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说得好,师姐,看来我们带张虎李豹他们去狩猎是好事。”

    听到翟明夷只是轻轻地答应了一声,秦衡突然眼珠一转,问道:“师姐,我和你相交吗?”

    翟明夷顿时面红耳赤,用手中树枝轻拍秦衡后背,微微有些怒意,说道:“你在说什么?”

    说罢,翟明夷用手中树枝重重地打在秦衡身下的青牛身上,青牛受惊,向前狂奔,她自然不担心秦衡会跌下牛背,接着又重重地拍打自己身下的青牛,驱使其追赶前面的青牛。秦衡扯了扯那牵牛的麻绳,拍了拍牛背,让其停下来等待师姐。翟明夷让青牛停在秦衡的右边,然后伸出左手,轻轻扭了扭秦衡的耳朵,说道:“你说什么了,再说一遍。”

    秦衡连忙解释道:“师姐,我说错话了。其实我是问,你懂我?”

    翟明夷松开左手,眉开眼笑,用手指点了点秦衡的额头,说道:“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当然懂你。“

    秦衡见翟明夷没有反问自己,主动说道:“师姐,我也懂你。“

    翟明夷抚摸着秦衡脸颊,依然笑着,说道:“我知道啦。”

    秦衡见翟明夷没有在读那本《诗三百》,便拿了过来,随意翻开,默默地念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

    他又翻了几页,念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秦衡一边细细品味这些诗,一边轻叹一声,说道:“还是读诗有趣,之前读过的《孙子》、《吴子》、前朝历史、还有这本《周易》都挺无趣了,只有跟张虎李豹他们狩猎时才能用到,在其他地方好像没有多少用处。”

    翟明夷一把夺过秦衡手中的《诗三百》,顺势用书敲了敲秦衡的脑壳,语气有些严厉,说道:“我爹让你读什么,你就认认真真地读,肯定有用的,不许胡思乱想,知道没?”

    秦衡爽快地说了一个好字,然后他一脸奸笑,说道:“莫非你只读这几首?”

    然后,他又被敲了一下脑壳。

    吃过午饭,秦衡像平时那样到老陈头那里帮忙打铁,而翟明夷则留在家中帮着爹娘制造弓弩。

    ……

    晚饭前,老陈头依然姗姗来迟,手里还拿着两柄带有墨绿剑鞘的剑。

    杨蕊看着老陈头,眼中有些诧异,笑道:“师兄,从哪里顺来的?”

    老陈头盯着眼,又颇有些自豪,也笑道:“胡说,这是我用二十年打造的。”

    接着,他便一剑接着一剑地拔剑出鞘,让众人端详一番,然后归鞘。这两柄剑中的一柄剑身呈墨绿色,如那远处的青山,另一柄剑身呈青绿,如那近处的绿竹。

    老陈头先指了指两把剑,再指了指秦衡和翟明夷两人,边笑边说:“这两柄宝剑打算送给你们,作为你两人以后拜堂成亲的礼物。你俩敢要吗?”

    秦衡和翟明夷同时望向翟升和杨蕊夫妇,愣在当场,两人心跳都突然加速,都忐忑不安,却又不敢有任何言语。

    翟升放下筷子,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然后说道:“要,那么大的礼怎么不要?明夷,衡儿,快快谢过你们师伯。“

    两人立即站起身,向老陈头拱手弯腰,毕恭毕敬地说道:“谢师伯。“

    说罢,两人满眼尽是笑意,内心狂喜不已。

    老陈头边吃着饭边含糊不清的说道:“别那么客气,俩娃,赶紧坐下吃饭。哦,对了,我还没有给剑起名字,你俩随便起一个吧。“

    秦衡脱口而出道:“墨绿色的宝剑叫青梅,青绿色的叫青竹,如何?“

    老陈头笑眯眯地说:“为什么不叫青梅竹马?一剑青梅,一剑竹马。“

    秦衡无奈地说道:“竹马不好听。“

    说罢,老陈头笑而不语,而翟明夷则嫣然一笑,胸膛依然兴奋地砰砰作响。

    翟升摸了一把胡茬子,说道:“青梅青竹倒是不错,比我们的玄雷白雪要好。”

    杨蕊终于开口,道:“俩孩子的婚事定下来了,至于什么时候拜堂,也不需要着急,俩孩子还年轻。”

    老陈头说道:“是这理。”

    然后,他望向秦衡,说道:“娃,你过去把我的酒拿来,我要好好喝一杯。”

    翟升马上说道:“算我一份。“

    老陈头讽刺道:“你敢喝了?”

    翟升笑而不语。

    秦衡翟明夷同时站起身,两人十指相扣走到门外后,秦衡立即转身,望向翟明夷,问道:“师姐,我能否抱一抱你?”

    翟明夷眼中有些许怒意,说到:“衡儿,从此以后,不许叫我师姐。“

    秦衡先是愣住,然后问道:“以后叫你明儿?“

    见翟明夷点了点头,秦衡又问道:“明儿,我们抱一抱?”

    翟明夷又娇羞地点了点头,秦衡向前踏出一步,将翟明夷紧紧地抱在怀里,抚摸她的青丝,翟明夷双手也顺势紧紧地搂着秦衡的后背,两人不约而同地长呼一口气,心情久久难以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