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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恩(一)

    临近太白岭时,我一直在偷偷观察父皇的神情。这太白岭灾民遍地的景象究竟会以何种形式出现在父皇眼前?是灾民们拦道喊冤?还是灾民们沉默不言,一排排跪倒在路旁?我脑中思索着无数种可能,丝毫没有注意到车外的一切。

    燕娘还在逗父皇开心。这一路上我内心忐忑不安,燕娘则毫无波动。仿佛她真的不知道太白岭上的真相一般。看着她“没心没肺”的表演,我真替她着急却又无可奈何。有时父皇也问我几句话,我则慌乱地应了两句。父皇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对燕娘笑道:“睦王妃你看,你家睦王一直盯着窗外,仿佛太白岭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此话一出,我顿时面如土灰。燕娘虽然极力掩饰,神情上也慌张了起来。

    “朕当了这么多年皇帝,没想到今天竟让自己的儿子和儿媳给胁迫了。”父皇看起来漫不经心,声音中带有一丝揶揄,“无非是灾民遍野,你筹不到粮食,就想敲自己父亲的竹杠。”

    我与燕娘四目相对,皆震惊于父皇的敏锐。我不敢再隐瞒自己的企图,只好与燕娘叩首请罪。车内虽然宽敞,但此时我却觉得闷热异常,阵阵冷汗湿透了衣背。

    父皇没容我和燕娘开口,便自顾自笑道:“玉川庄在太白岭上,你们以为去玉川庄必经太白岭,好让朕看一看这满野的灾民。睦王妃,朕还是皇子的时候就经常秘密去玉川庄,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可你不知道有条小路,只沿着远郊的浑河一直往东走,然后向南拐过一道山梁,再穿过一片竹林便能抵达。路虽远了些,可却能避开太白岭。太白岭上的灾民,朕怕是见不着了。”

    燕娘听到父皇如此说,脸色变得通红,趴在地上不敢回应。我从未见过燕娘如此窘迫,便欲给她解围:“父皇,一切皆是儿臣——”

    “冼儿,你有一个好王妃。”父皇看似并没有生气,只是打断我的辩驳,“你昨日处处碰壁,又险些被儒生裹挟,多亏你的王妃机敏,这才没有惹出乱子。”

    “父皇,你都知道?”我有些吃惊。

    父皇指了指燕娘,示意我将燕娘扶起,有些得意道:“朕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京城里的事情还是能够知道一些的。睦王妃,你心智聪慧,冼儿远不及你,但你也不能事事纵容他。今日幸亏你父亲在前引路,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何收场了。”

    燕娘听后,挣脱我的手臂,掀开车帘,发现车驾果然没有向南,而是沿着浑河向东前进。燕娘摇了摇头,再次匍匐叩首:“陛下,儿臣并非纵容睦王,而是真的想为太白岭的灾民讨还公道。”

    “那十万两银子,不够你们去买粮赈灾吗?”父皇无奈地摇了摇头,“昨天朕微服去太子府看佑儿,恰好碰到睦王在太子府与高勋争辩。高勋自负聪明,却也不能体会朕的苦衷。朕思来想去,觉得睦王所言有理,太白岭的灾民不能不顾,所以才假托太子妃的名义给睦王送去了十万两的银票。怎么,你们夫妇俩觉得这钱还少吗?”

    车内的气氛陡然静谧起来,我与燕娘皆沉默不语。父皇既然昨日就已经知道了灾民的事情,甚至还假借太子妃的手送来了十万两银子赈灾。可是,为何父皇不愿意直接明诏赈灾,却要偷偷地向灾民施舍恩惠呢?难道真如高勋所言,父皇耳顺,要做大齐的“第一皇帝”?我沉默不语,望向燕娘,见她也蹙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父皇见我们久久不回应,叹了口气道:“莫非你们都认为朕是昏君?”

    听父皇这么说,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再次匍匐叩首,口称不敢。我虽颤栗,可燕娘却有些迟疑。她似乎有些出神,没有注意到父皇的愠怒。直到我拽了拽她的衣袖,她才缓过神来向父皇叩拜。

    这样的举动自然逃不过父皇的法眼。他有些不辨喜怒地问道:“睦王妃,你觉得朕是在撒谎吗?”

    燕娘有些迟疑,似有斟酌:“陛下敬天爱民,宁可圣德有亏也不愿诏示天下。莫非、莫非,边疆有警?我父亲一连半月都宿在军营——”

    我冷眼旁观,发现燕娘还没说完,父皇的瞳孔就急剧缩小,脸庞竟不自觉地颤抖了两下。燕娘也发现了父皇的异样,连忙住口,叩首匍匐。

    “大虎竟有你这样的女儿!”父皇叹了口气,突然朝我笑了一声,“你有福气!”说罢,便示意我将燕娘扶起。

    父皇看了看燕娘,又目不转睛地端详了我一会儿,方才叹道:“痴儿,你是个有福气的人!”

    数句话中,父皇接连两次说我是个“有福”之人。我不禁心中敲起了边鼓,不知道父皇究竟是何意。我去望燕娘,却发现她似乎已经明白父皇的心意。燕娘与父皇竟都不约而同地轻笑起来。我顿时觉得迷茫,神情上也显得慌张起来。

    父皇见我如此,压低声音对我叹道:“冼儿,刚才你的王妃已经猜到朕为何对太白岭的灾民视而不见,反倒要他们远离京师去同州等地救荒,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明白什么?燕娘刚才不过是说边疆有警,然后就——

    还不等我再回味其他,父皇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本被血迹浸透的札子,递到我的手上,颓然叹道:“上月匈哒人从东北犯境,幽云节度使李成道率军抵御,却在野狐岭中伏。李成道兵败身亡,十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眼下匈哒人已经攻克了营州、辽州、云州等地,幽州也危在旦夕。你手中的札子便是李成道的遗书,朕揣在怀里已经十天了。”

    李成道是太子大哥的外公、皇后娘娘的父亲,这些年来是太子一系在军中的最大助力。这几年太子的储位摇摇欲坠,也多靠李成道联络各方,苦苦支撑。我手中捧着父皇递过来的札子,竟心生怀疑。如果匈哒真的犯境,李成道已经身亡,为何如此惊天消息在朝野间没有丝毫透露?太子一派为何也无任何反应?

    不待我多想,父皇又叹道:“匈哒人入境、李成道兵败身亡的消息,被朕故意压了下来。与李成道遗书一同送来的还有匈哒可汗莫克铎的书信,信中说他已经率骑兵三十万屯于幽州城下,希望与朕会猎于燕赵之地。他还派遣了使团进京,祝贺朕的五十寿诞。这些事情,满朝上下只有政事堂的几位宰相和你的岳丈孙友恒、外公徐远道知道。不过此事也瞒不了太长时间,再过十天半个月,东北边疆战败的消息恐怕就会人尽皆知了。”

    父皇说罢,转身去问燕娘:“睦王妃,你明白朕为何如此做吗?”

    燕娘望了望我,再看了看父皇,小心翼翼地答道:“燕娘明白。”

    父皇神情一松,斜倚在软塌上,示意燕娘接着说:“不必顾及睦王,朕想听实话。”

    “父皇在上,燕娘当然不敢欺瞒。”燕娘明显是在向父皇示好,“今年旱灾,关中百姓逃亡。若是在平常年景,灾民沿着官道会前往京城,官府也会在沿途诸县、驿站设置粥棚赈灾。可匈哒人现在屯兵于幽州城下,控弦之士三十万,河北诸州县皆在其威胁之下。可匈哒人并未立即南下,反而派遣使团在此时前往京畿。这便是忌惮我朝实力,想要一探中原深浅。如若此时匈哒人看见京城灾民遍野,便会有轻视我朝之心。父皇命灾民远道北上,便是希望假借寿诞之名,让匈哒的使团不知道关中的实情。满朝文武皆认为父皇贪图虚名,不敢进言,却不知父皇忍辱负重,不惜身担恶名也要与匈哒周旋。”言毕,燕娘便叩首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