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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梦

    心起长忧久,不参翰海流。

    望断天门误,一魂入梦秋。

    天色好的出奇。明月当空,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倘若抬头细望,便会稍嫌那盏照亮无尽岁月的清辉有些刺眼。若是低头看去,便会发现今日的海面出奇地平静,离岸稍远的海边,一艘小舟在其上缓缓漂浮,随着海洋的呼吸微微起落。如是有人从岸上望去,也只会以为是漂浮在海上,从某艘被暴风雨眷顾的船掉下来的断桅,不会多加留意。

    对于渔夫来说,此船稍嫌小了一些,即便打捞上了收获,也难以装下维持生计的数目。它更像是某位摆渡的船夫所用,可茫茫大海,又有谁人会驾着这般小舟,在此间摆渡?难道是胆子大些的游人,乘着轻舟入海,想在夜里欣赏一番海天之景?可是船上既没有立着的诗人与浪子,也无人坐在船尾,持桨微划,以免小舟落入大海的怀抱。

    远望是两座形如利剑,挺拔陡直的山峰夹成的“天门”,但凡是带着些特别的事物,不论它在哪个僻静的地方藏着,不愿广为人知,终归不缺赋予它名字,用以一展才情之人。沈名躺在小舟之上,夜空中星辰流转,正与明月争抢被生活紧缚良久,却终于被地上洁白冷辉提醒,难得抬眼望天之人的兴致。他的目光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紧紧盯着远处的天门,河水从其间奔涌而出,仿佛血脉般流淌了很远,来到了他的船头,也冲刷着他的心。

    他衣衫破烂,满身俱是血痕,脸上有着一道灼伤,从他的左额经过鼻梁直达右脸,顺便将他的眉毛也烧掉了半边,甚是可怖。舱里弥漫着一股腥味,海里的鱼能够闻到,沈名闻不到。他唯一的感觉就是累,压倒所有伤痛以及过往的累。

    天门,登天之门。父亲,母亲,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周列》有云:不思长勤,则无近忧。这样的日子沈名有过,那是一种如今看来的极乐。

    他已经无家无室生活了许久,而今甚至在死亡的边缘游离。

    海水载浮载沉,枯心时起时落。

    厮杀声仿佛仍在耳边,爱与恨却早已远去。除了父母,他还在爱什么呢?是青羽营前几天送来热饭及开朗笑容,嘱咐他好好休息的瘦弱炊事青年;还是为他挡剑而死,叫他不要放弃希望的伍长?他又在恨什么呢?是法族迅猛袭来,踏破青青故土的滚滚洪流之师;还是高声念出咒语,信手一指便将他的脸庞烧至毁容的冷漠敌军?

    只剩我一个人了么,可真是个荒凉的世界!沈名闭上了眼睛。

    世上所有纷争荣辱,爱恨情仇,都于相逢之中产生。所以要想获得宁静,最适宜的便是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江澈从小就与爷爷生活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今天的大海很是温柔,天空纯净的让人不舍得低头,一直抬头又太累,所以江澈干脆躺在一座矮坡上,享受这难得的晨分时光。微风似乎捧着里许外的花香而来,温暖而又亲切。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被鸟类的尖锐叫声惊醒。

    鸟儿在海水上空徘徊,江澈站起身来,看到了一条小舟。

    这条船江澈从未见过,式样也有些陌生,所以不可能是她闲来无事所造。她飞快的奔向岸边,划动着平日捕鱼所用渔船赶了过去。

    江澈汗流浃背的赶到,将那条小舟钩住,然而仅仅是站起身看了一眼,她就被血肉模糊的景象吓晕了过去。

    梦里,沈名似乎又回到了故乡,那个叫梨城的小镇。他和父母在吃着饭,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是那位只见过一面的出尘仙子,带着纯白的面纱,容颜看不真切,仍是装满温和与寂寞的眼神。他抬眼望去,看着仙子的双眸,手里的筷子不由得停了下来。

    沈名忽然觉得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自己是在梦里!他清楚的知道过往的一切难以回到他身边,可是不管他如何慌乱,情绪如何激动,他醒不了!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血与火,温言细语变成了怒吼咆哮。他的力量早已不在,只能翻滚着极力躲避刀与剑,天空不再是天空,锋刃林立,血花飞洒。有法族的,有同袍的,还有自己的。

    噩梦炙烤着沈名的灵魂,压抑和伤痛到达了极致。似乎魔鬼玩的腻了,在梦境与现实中同时吐了一大口鲜血之后,他终于醒了过来。沈名满鼻都是药味,这让他略微有些咳嗽的冲动。而在浓重的药味之间,还夹杂着些微的清香,那是江澈采来放在瓶子里的鲜花。

    一生有喜有乐,有悲有痛,有离别和孤独,有相遇和重逢。这是沈名最美好的相遇,在他十七岁的年纪,见到了纯净透明的江澈。

    她的眼睛很美,宛如一只驯服的猫咪,紧紧的盯着沈名。那目光充满了好奇,又蕴含着一丝丝怯弱,更有恬静深藏其中。令人一对视就心思深陷,无法自拔,忘却自身拥有的烦恼和不安。

    眼睛点缀在她的脸上,所以她的脸更加美丽,这是上天的杰作,亦是造物主的偏心。脸上虽带着不少担忧,却让人无比怜惜,更加心动。一头黑发既不浓密,亦不单薄,粗粗地盘在一根纯白的发簪之上。那发簪并非玉制,簪头雕成流云形状,极是好看。流云正中则嵌着一颗小珠,颜色似金非金,周遭竟还浮现出一圈彩色光辉,便是最不识货之人,也能一眼看出它的价值连城。

    她的眉心处有一个极细的红点,沈名眯着眼睛,想要看得真切一些。等到他眯好眼睛之时,那红点却又如从未出现过似的,再也寻不见了,沈名苦笑一声,叹息自己果真病得重了,竟是已致出现幻觉。

    江澈没有说话,甚至有些想偏过头去,最终她还是大胆地与沈名对视,沈名回过神来,勉力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老者,那是江澈的师父。

    他的面容仅仅是中年的样子,之所以称之为老者,只因他头发花白,不见一丝黑色,束在沈名从未见过式样的玉冠之上。他的脸上仅仅带着些许的皱纹,却又为他俊朗的眉宇添上了许多饱经风霜的魅力。脸侧打理的极为干净,不见一丝胡须,双眼冷冽明晰,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老者见沈名醒来,翻了个白眼,对江澈说道:“你捡的倒霉鬼命还挺硬,不枉你这一天来担惊受怕!”。

    江澈看了老者一眼,嗔怪的说道:“人家本来就身负重伤,你还叫他倒霉鬼!”

    老者嘿笑一声,答道:“若不是倒霉鬼,怎会被人赶到船上,被海水冲到这里。”

    江澈不语,过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可是他刚好漂流到这里,遇到了我们,这难道不是极大的运气吗?”

    老者撇撇嘴,又翻了个白眼:“罢了丫头,为师拗不过你这牛脾气。你赶紧把药给他喂了吧,这般命悬一线的样子,再晚一点,极大的运气就白白浪费了。”

    江澈赶忙端起药碗,坐到了沈名跟前,沈名下意识的想要往后动,却牵动伤口,咬牙闷哼了一声。

    “不要乱动,这个药不苦的。”说完江澈笑了起来,明媚如春花,惊艳如夏风,清甜如秋实,温暖如冬阳。沈名一时看的痴了,只是张嘴,药到嘴边却忘了服下。江澈转头看向爷爷,有些不知所措。

    “哼,臭小子一直盯着我徒儿看,也不害臊。”老者抬袖一拂,沈名眼前一黑,竟是再也睁不开眼睛了。虽然视觉封闭,却也让他的嗅觉更加灵敏,和着更显浓郁的不知名花香,微苦的药亦喝得心旷神怡。他清晰的感觉到药物流淌过的地方清凉无比,似乎血肉和筋脉一起被滋润,连痛感都消失了不少。他很想说谢谢,可是下一勺已经到了他的嘴边,只能张口接过,默默服下。

    沈名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无比震惊。这些年他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能人异士,可是能够一抬手就封闭人五官的,仍是第一次见到。老者的实力必是惊世骇俗,高深莫测。他没有思考太多,因为在他喝完药之后,立马沉睡了过去,这定然亦是老者的杰作。

    老者待江澈喂完药后,冷冷的看了沈名一眼,说道:“这一界除了我,谁也救不活他,也是他命不该绝。”

    江澈似懂非懂的样子,问道:“师父,为什么他会受这么重的伤?”

    老者略微沉默,答道:“年轻人,总归是好勇斗狠,寻求名利,亦或是保家卫国,迫不得已。”

    “为什么要寻求名利?”江澈不解。

    “名利是世上最动人心的东西,数不清多少英杰趋之若鹜,又有多少豪雄乐此不疲。”

    “为什么要保家卫国?”江澈微微点头,再次提出疑问。

    “因为寻求名利的人要夺取你和你亲近之人的财富,亦或性命。”

    “那为什么他们不像我们一样,离开名利之间呢?”

    “世人有习惯,有牵绊,有追求。这里的生活是孤独的,若不是天生如此,委实非常人所能忍受。”老者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意思沈名也是如此。

    “他会离开吗?”

    “一定会的,你也想到外面看一看吗?”

    “我不想离开,这里的动物,花鸟虫鱼,每一样都和我很亲近。师父也不想离开的对吗?”

    “丫头,我看你是心口不一。”

    老者皱了皱眉,叹息一声,不说话了,随后他起身离开了房间。江澈将沈名的被子盖紧,收拾好碗勺,也离开了。

    夜色渐深,沈名醒来时已感觉不到痛楚,只是身子依然疲惫,难以支撑他久坐。四处一望,房间干净整洁,花香早已不在,却多了一盏檀香,压制住了他略想咳嗽的喉咙。衣服也已换好,一身月白长袍,身上闻不到一点血腥气味。

    如此宁静的环境,他的心却依然起伏不定,思绪飘忽。

    十年了。

    沈名的父母在他七岁时,突然消失,留下他一人艰难度日。后来他长大从军,知道十年前正好是法族攻入本界的日子,这其中是否有着什么联系?可是父母一生辛劳,勤俭度日,怎会与遥远的战争牵扯上?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某种为他所不知的原因?

    他最好的朋友是苏青,向来都好。他们的年岁相差无几,兴趣相近,所期望的梦想也近乎相同:都希望能够走出梨城,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在仍未适应一个人生活的日子里,苏青的父母时常接济他,苏青也常来与他相伴,一起练武,一起读书,一起谈天说地。

    可是他们的命运不一样了。

    十岁那年,在遇到那位仙子之后,苏青一家人也消失了。所幸与父母消失不同,苏青在那本他们最喜欢看的书籍《战论》中,留下了寥寥数语。

    “沈名,请谅不告而别。从此雁南燕北,望勿念。如是有缘,或于Yeliisouwandr可再相逢。”

    Yeliisouwandr,沈名很确信是这个奇怪的文字。苏青初次撰写所就,笔画甚是别扭,这些年来沈名无数次临摹过这一个词语,也问过不少人它的意思,却无人能告诉他答案。

    年轻人终不会沉浸于离别伤感太久,所有亲近的人俱已分开,于是沈名将牛羊全部卖掉,开始流浪。他头脑灵活,做过铁匠学徒,客栈跑堂,甚至闲来无事,还学了点针线活儿。比较遗憾的是大夫那里总是不招下手,单凭看书,没有名师指点,总归是纸上谈兵。

    再后来他参军,经历九死一生的磨练,沉稳了许多。手下丧命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心也越发刚硬。他不再奢望着能与父母、苏青再次相见,只是偶尔歇息时,心里会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惦念浮现。

    时间不停的麻痹他的灵魂,看不到前路的光明与希望,很多次他甚至想倒在战场上,就此如萤火暗灭。不知为何,每当此时他便会想起那位温和的仙子,重新鼓起活下去的勇气。

    随后他想到了江澈,心莫名的平静了下来。这位少女似乎有着神奇的魔力,将他从前尘郁结,血火厮杀中拉了出来。回想起白天的诸般温暖,沈名带着一丝丝甜意,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