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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父子

    第二天清晨。

    阳光很淡,既能照在人的身上,带出一丝模糊的影子,又不会让人觉得灼热。

    沈名本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很早,却发现院子里已有两个人了。一位中分微卷黑发的中年男人,带着忧郁的眼神,却又决不是自怨自艾。胡子修的很是干净,头发已有点点白色,右腿裤管下面是空的,边上放着沈名连夜削好的拐杖,正是拉维尔。

    拉维尔当然不会一大早就弹他的鲁特琴——他总得考虑别人的感受,虽然他确实很想这么做,所以他现在正躺在院中花树下的石台之上。风吹了一阵又一阵,他眯着眼睛,等了很久,依然没有一朵花落下,落在他的身上。他索性闭上眼睛,似乎准备睡觉了。

    另一位背对着沈名的却是个身形高挑的少女,依旧是一身淡粉色长裙,比昨天那一套颜色更加的淡,内里是白色的素衣。她虽然在抬头赏花,整个身子却如同莲花一般美丽,不输树上娇嫩多姿的花朵分毫,这人不是柳斩龙还能是谁?

    她那一头好看的长发,此刻竟只剩下半截不到了,甚至脖子后面还有一些地方没有剪好——那本就不是用剪刀剪的。

    沈名忽然想起,同村的一个小女孩辫子被火烧了一块之后,她的父母给她剪的便是这种头发,当时有不少孩子笑话她丑,导致她躲在家里不爱出门,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再见到她。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喊柳斩龙,而是弓步一张,开始练起剑来。怎料平日有力的出招收招,现在却觉得无比迟缓,手中的剑也变得无比沉重一般,不多时,他便已满头大汗,只剩一口不甘之气强撑着继续了。

    拉维尔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此时不住地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干扰沈名练剑。沈名若是平日般心境稳定,断然不会被干扰,此时只得长叹一口气,收剑回鞘站好。

    沈名问道:“你为什么要打扰我练剑?”

    拉维尔说道:“我看你不像是在练剑,倒像个三岁孩子拿着木棍打枯干的芦苇。”

    沈名同意。

    他根本就没有心思练剑,甚至觉得自己就算这么样下去,再练个一百年,也不是许靖远的对手。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拉维尔倒打一耙,说道:“我却是真的在睡觉,你为什么要打扰一个老人补觉呢?这样子既不合适,又不礼貌。”

    沈名一时无语,昨夜屋里有两张床,自己和叶白挤在一起睡一张,拉维尔单独睡的一张,而且是他最先沐浴好躺在床上,开始睡觉的。

    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补觉?”

    柳斩龙转过身来,代他回答道:“你若是像他一样,突然没了一条腿,也会一晚上睡不着觉的。”

    拉维尔接道:“更何况我是个老人,老人的觉本就是不多的。”

    沈名没有注意拉维尔在说什么,以及不断强调自己是个老人,他只是在看着柳斩龙。

    柳斩龙的头发自额前分成两道,右边的垂落而下,遮住了她的右眼,却也显得她左边的眼睛更加锐利,左边的头发则别在耳后,露出她柔顺的鬓角。

    沈名没有看这些,他在看的是一个不太礼貌的位置。

    柳斩龙的前胸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变得平坦了不少。

    她是一个坚强独立的少女,却绝不虚荣做作,所以她以往穿衣服,并不会刻意去将自己的身材凸显,只是追求舒适而已。

    然而即使不刻意的凸显身材,她曼妙的曲线依然能被人一眼看出,足以令许多女人议论嫉妒,让许多男人渴望占有。

    所以现在她已变了!

    她刻意的将自己的身材遮住,背部不再似往常般挺直,胯部也特意往前倾了不少。

    柳斩龙当然觉得有点别扭,她也意识不到即使这样做,她优越的身材依然掩藏不住太多。

    她只是想着自己需要这样做。

    难道身材太好这件事情,是少女的错吗?谁又能指责她错了?

    不论错的是谁,她确然已因这个事情,觉得自己有错,并且在努力纠正。

    沈名心中一阵难过,将右手抬起,用力按在两边的太阳穴上,手掌遮住发红的眼眶。他后退两步坐在石台上,掩饰说道:“我好像也没睡好。”

    柳斩龙笑道:“看来只有我和叶白睡好了。”

    叶白睡到现在自不必说,柳斩龙确实睡的很好,只因她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对于自己被迫作出的改变,并无太大的难过。她只是做了,并且觉得自己这么做会比较好。

    一个坚强的人,或许会时常被人怜惜,但她们却很少会怜惜自己,尤其现在还是天气晴朗的白天。

    拉维尔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他当然理解柳斩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并且心生怜惜。

    他也明白沈名的难过,却并不宽慰于他。他已有四十多岁,对世上许多事情已看得很透彻,明白这是她们成长所必须经历的事情。

    也许有一天,柳斩龙会重新正视自己的身材,能够撇清他人的眼光,重新变得自信,那也绝不是现在。

    而沈名呢?沈名要走的路还很漫长。

    一个男人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总是难以释怀的,无论他有没有成熟。

    无论他是平凡还是优秀。

    很多男人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情,都会觉得是自己不够优秀,会想很多办法让自己变的更加优秀。然后他们便会发现,自己依然还是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两人从昨天的事情中拉出来,所以他问二人道:“你们想知道昨天故事的后续吗?”

    柳斩龙问道:“你没有和他们两个讲完?”

    拉维尔笑道:“我们在等你。”

    柳斩龙又问道:“那现在为何不等叶白?”

    拉维尔看着远方,声音有些落寞:“我就算现在把他拉过来,给他翻来覆去讲上个十来遍,他也不会懂的,何况他现在睡的像个死猪一样。”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就像那时候的我,无法去理解我的父亲。”

    他的眼神憔悴而又苦涩,心中似乎有着一把鲁特琴正在弹奏。

    “弗兰伦当然没有被雷劈死,我父亲安排一个祭司把他送到圣泉,泡了几个月才勉强好了。他向来崇尚资源的重复利用,城里的老贵族说不定喝了弗兰伦不少的洗澡水——毕竟圣泉能让人变得健康活泼不少。至于江河镜,有人说他受的伤也很重,不敢再去米维尔兰,在Yeliisouwandr的仇家又太多,只好回兵族去了。”

    拉维尔靠坐在石台上,开始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圣格兰的圣者神殿大祭司,世上少有的强者,他的魔法造诣极深,几乎很少有人敢和他大声说话,更别提惹他生气。

    “可是作为他已经快十五岁的独子,我却一点魔法都不会,直到现在都不会。这并不是因为我学不会魔法,而是因为他从小就只给我看些有关圣者事迹、信仰、侍奉的书籍,并且明令禁止我接触和魔法有关的一切事物。直到那一天,那道红色的闪电烙印在我的心里,使我的灵魂对力量产生了极度的渴望。我的信仰当然虔诚,我想成为一个祭司,我想……像他一样救人,救一百个……一千个!”

    柳斩龙道:“所以你才愿意接受神殿的审判?”

    拉维尔将头低下,算是默认,继续道:“我手无缚鸡之力,有时候为了拿一本书,要用很高的梯子爬到书架上,都要花好大一番力气——毕竟那是为学会了浮空术的人设计的书架。我当然不理解他的想法,大声质问他,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为什么不教我魔法?”

    拉维尔苦笑道:“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大祭司,除了因为信仰冲突,会和人吵得面红耳赤之外,几乎从来没有生过气。那时我清楚地看到他脸色的变化,明白他一定是生气极了,可是我没有退缩——因为我有着对力量的强烈渴望。

    “三十年来,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一个场景。他转过身来,本来因为施法而有些苍白的脸色变得微微发红,眼中甚至还带着一丝愤恨——我不知道他在愤恨什么,到现在都不清楚。我记得他对我说:你堕落地贪慕力量,而忘了圣者赐予我们力量,只是为了使我们坚定信仰。你对圣者的信仰已不够虔诚,不配学习魔法。”

    拉维尔呲牙一笑道:“我当然也忘不了自己那天说的话,还有那可笑的表情,我甚至还可以表演给你们看下。”

    他轻咳一声,调整嗓音,皱紧眉头,眼睛怒视,攥紧拳头,声音浮夸的道:“维斯·米洛,我亲爱的父亲,你既然不肯教我学魔法,我现在便向圣者发誓,这辈子只献给纯粹的信仰,永远不学习魔法。你将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老死在你面前,而你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