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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赤血长殿

    南北三十九年冬十一月,既望日,夜,豫州,扬越高河丛林深处,草堂。

    路青山缓了缓,忍住大腿苗刀带来的剧痛,起身走到邹成海身边把邹成海拉起来,“前辈可是哪里伤到了?晚辈扶前辈起来。”

    被路青山扶到床榻,邹成海看着路青山的眼神晦暗不明,“老夫不打紧,路兄弟倒是为救老夫,受了一身伤。那书柜下面有药箱,里面有上好的金疮药。”

    路青山也不见外,自顾自地取出绷带和药粉给身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邹成海躺了躺利索了许多,只是看着路青山眼神中饱含深意,“多谢路兄弟的救命之恩,若无路兄弟舍命相助,老夫今日怕是已经被贼人所害了。”

    路青山自己处理好了,走到邹成海身边,把药酒递给邹成海,“前辈言重了,我与前辈有缘,见前辈有难怎能不相助?”

    邹成海自己接过药酒往身上擦,路青山则小心翼翼地取出怀里的《列子》就往书架上摆,“今日本是特地前来还书的,前辈这《列子》良多趣味,让我受益匪浅。”

    邹成海见路青山还完书就准备告辞,终于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路兄弟不想知道这些贼人自何而来,所为为何吗?”

    路青山正准备作揖的动作顿了顿,他还真不想知道,这些人武功高强、训练有素,一看便不是好惹的主,如果没有袖箭协助,他恐怕连草堂都进不来。

    路青山知道邹成海有话想说,但他还是回答道,“少问少错,晚辈只想过太平日子,今日救前辈不过是还缘,还请前辈勿怪。”

    邹成海笑了笑,面色有些疲惫又有些怅然,“路兄弟不想听我说,那老夫先问路兄弟一个问题,还望路兄弟能如实回答。”

    路青山不答话,他隐约觉得这邹成海并不是所谓的山野村夫,更感觉他似乎即将卷入到什么漩涡之中。

    见路青山装哑巴只是默默收集射出去的袖箭,邹成海也不在意,“路兄弟是自赤血长殿而来?至少是与赤血长殿有瓜葛罢?路兄弟与那蒙面人作战时,老夫见路兄弟用刀刚正猛烈,至纯至阳,形虽有差却神韵十足,这九州,这东土,这天下,唯有赤血长殿的赤焰刀法才有这般意味。老夫行走江湖时曾远远见过一回,至今难忘。”

    路青山听到“赤血长殿”四个字身体一紧,手不自觉地放到袖箭上,目光警惕地打量着邹成海,“前辈究竟是何人?”

    邹成海没有在意路青山的威胁,已经完全陷入回忆之中,“这灵巧的暗器也是出自赤血长殿吧?赤血长殿啊,老夫翻遍古籍也只有寥寥数笔记载,相传它位于东土大陆的最边缘,乃是冰与火交界之处,若说长城是北国抵御蛮族的屏障,那赤血长殿就是保卫东土大陆的最后一道防线。”

    路青山依旧神色戒备,随着邹成海说得越多,他就越是心惊胆战,有一些内容就连他都不是很清楚,“晚辈出自赤血长殿不假,但与赤血长殿早无瓜葛。还望前辈海涵,切莫再提。”

    邹成海下了床榻走到草堂另一侧平平无奇的土墙边,举手按五芒星方位顺序连续按动五下,只听“砰瓷”一声,土墙中一个暗格缓缓凸出。

    邹成海谨小慎微地把暗格中的油纸袋拿出来,“老夫年轻时是扬越熊耳城的祭司,奉前任大祭司之命保管这一部分龟甲。相传上古商殷时代商王盘庚著《殷书》,便是在一片龟甲上写就;《殷书》传至战国时代,这份龟甲落入墨家之手,由世代巨子保管,当龟甲传到巨子孟胜手中时,孟胜因为道义死守阳城君的封地,这片记载《殷书》原版的龟甲便不知所踪;后战国七雄争霸,这龟甲再见天光,离散中碎为三份,失落九州。老夫手中便是三份中的一份。”

    路青山好似听故事一般听入了迷,不免发出疑问,“那这些蒙面人为何要夺取这龟甲?”

    邹成海听到路青山的问题,抓住龟甲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这些贼人出自南国牛马,牛马乃南国的一个杀手组织,横行九州,恶贯满盈,麾下皆是亡命之徒、凶神恶煞,据说这些牛马只要雇主给的钱足够,便可以当牛做马任凭驱使。眼下老夫怀揣龟甲肯定为有心之人所察觉,故而被追杀至此。”

    路青山盘腿坐在地上,托着腮帮打量了一下裹在油纸袋里的龟甲,“这《殷书》究竟有何奇妙?竟惹得杀手追杀至天涯海角?”

    邹成海走到路青山面前,把龟甲递给他。路青山不敢怠慢,轻轻捏住龟甲左瞄瞄右看看,龟甲坚硬,手感冰凉,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甲骨文,甚难辨认。

    邹成海见路青山面色疑惑,心下了然,“《殷书》乃上古商王盘庚所著,不仅是一本历史书,更是一本预言书,比之《史记》《汉书》有过之而不及,寥寥数语洞察古今,不仅可以回溯过去、正式当下,还可以看见未来。”

    路青山吃了一惊,叫道“未来?”

    邹成海点了点头,“对,未来。曾经在乱纪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兖州有农家学者在荆州的神农谷发现一三足青铜鼎,上面用铭文转载了《殷书》的一部分内容,该学者翻译过来,便是错纪、乱纪、南北纪的内容,其中南北纪的预言最为可怖,盘庚在南北纪写道‘南征北伐,战耶?和耶?’。”

    路青山仔细咀嚼了“南征北战,战耶?和耶?”这几个字,心中骇然,猛地抬头反问道,“这不就是当下吗?”

    邹成海点了点头,“正是,但这预言只说了存在‘南征北战’,就说明北国会攻打南国,南国也会反击北国,但谁胜谁负未有定论。就是这一则预言在乱纪末期的震撼无以复加,掀起了一股寻找《殷书》的浪潮,甚至北国建立后曹元也下令寻找,却只是在豫州再度发掘这一青铜鼎。随着越来越多《殷书》的篆刻本、翻译本被发掘,人们却始终未找到记载有《殷书》原文的龟甲,更没有发现在南北纪以后的内容。”

    路青山心里掀起一股惊涛骇浪,远在上千年前就有一个人,预言了现在甚至是未来,还用龟甲记录了下来,“可这份龟甲不正是盘庚亲手写就的吗?”

    邹成海颔首肯定,“对!路兄弟手里这一片是扬越祭司世代相传的秘宝,据前人研究正是原文,但盘庚所写的甲骨文堪称是晦涩难懂,与如今古籍上的甲骨文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这份龟甲自扬越存在便有,在祭司手里传承数代,却始终未曾破解。”

    路青山看了看龟甲上的甲骨文,又疑惑了,“既然过去这些祭司都翻译不出来,那牛马的雇主拿到手又能如何呢?更何况你这份龟甲也许记载的只是别人早已发现的内容,上面《殷书》的价值没有那么大吧。”

    邹成海长舒口气,转身从暗格中又取出一个长长的楠木盒子,“路兄弟思路清奇,老夫自愧不如啊。这牛马夺取龟甲并非因为其上的《殷书》,而是背面。”

    路青山又是一阵疑惑,把龟甲翻到背面,背面很明显不是甲骨文,但有一些密密麻麻的划痕,看得路青山眼花缭乱,“背面?这背面有什么?晚辈只见各种线条杂乱无章。”

    邹成海端正楠木盒子走到路青山附近,“其实九州暗中寻找《殷书》原文的行动早已兴起了一段时间。只因南北二十一年时,有兖州的儒家学士在探访青州淄博郡稷下学宫旧址时,发现了一卷烧毁的竹简,那是墨家一份残存的建造纪要,此竹简一出,立刻在东土大陆掀起轩然大波。”

    路青山好似听故事一般着了迷,感觉有一个谜团正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什么建造纪要?”

    “是一件如今还不清楚的武器建造纪要,老夫也未见过那竹简,上面应该是一件武器的建造过程、设计图等等。这份建造纪要还要追溯到战国时,楚王要攻打宋国,请来公输家的代表人物公输班,也即不世出的能工巧匠鲁班,为他建造了九种杀伤力强大的攻城器械。听闻此消息的墨家巨子墨子为了保卫他的祖国宋国,来到楚国与公输班对峙,上演九攻九距,粉碎了楚王想要攻打宋国的计划。”

    路青山仍旧低着头揣摩龟甲背后的线条有何奥秘,头也不抬,“这与建造纪要有何关联?”

    邹成海眼神中充满回忆,仿佛回到了那个兵戈不止、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这份武器建造纪要就诞生在九攻九距之后。经过了九攻九距的落败,公输班对墨子的机关术造诣十分欣赏,私下里找到墨子分享了自己关于建造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武器想法,请墨子助他一臂之力,墨子本人也对公输班的想法大为赞叹,但他深知这种武器建造出来有多么惊世骇俗。于是他要求公输班这件武器建造出来后绝对不可以用于战争,否则会让九州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墨家与公输家在当时都是以机关术名声大噪的学术门派,墨子和公输班分别找到放心得力的弟子协助,倾尽自己机关术的毕生绝学,终于把这件武器制造了出来。”

    路青山听得如痴如醉,这个故事太过生动离奇,以至于让人难以相信,“前辈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

    邹成海微微一笑,“很吃惊对吗?南北二十年这份墨家建造纪要的残卷出现的时候同样让人吃惊,残卷大部分被焚毁,自然没有这么多内容留存,残卷其实只留下只言片语,称这件武器可摧城焚河斩苍穹,为墨家与公输家合力制造。

    当时有很多人持怀疑态度,可也有一部分人痴迷而苦苦追寻,就如南阳刘子骥寻找桃花源一般。结果他们在公输班的一本自传里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自传里记载了这件武器成功制造后,公输班和墨子因它的巨大威力惶惶不可终日,下死命令让协助他二人的弟子守口如瓶,烧毁了所有有关这件武器的文献资料,那稷下学宫发现的墨家建造纪要残卷就是在焚烧中豁免。担心被奸人找到这件武器,墨子还联系了赤血长殿,在赤血长殿的运送下把这件武器埋在了赤血长殿地下,具体位置就记录在墨家时代守护的《殷书》龟甲背面。”

    路青山听到敏感词汇猛地抬头,觉得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赤血长殿?《殷书》?”

    邹成海嗯了一声,“对,赤血长殿。在公输班的自传公之于众后,有心之人揭竿而起,关于赤血长殿的寥寥记载被找出,但没有人知道赤血长殿在哪;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寻找《殷书》原卷,扬越的秘宝迅速被发现,老夫就是为了守护这片龟甲,才在这深山草堂中守护十余年。”

    路青山震住了,他不知道什么样的武器要被墨子和公输班这样的大家死死雪藏,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武器令那么多人苦苦追寻。

    突然,邹成海抬住楠木盒子,跪倒在路青山面前,声音哽咽,“路兄弟,你会赤焰刀法,出身赤血长殿,有一颗仁义之心。老头子我如今年老体衰、力不从心,很难再守住这《殷书》了,请路兄弟你代为保护吧!”

    路青山急忙起身想拉邹成海起来,邹成海却死死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路青山叹了口气,“前辈别再为难晚辈了,晚辈何德何能可以守住这龟甲呢?”

    邹成海眼眶红肿,抬头看着路青山,“路兄弟你身份卑微,不易被察觉,只要路兄弟愿意,老夫愿将手中至宝送上,只求路兄弟守住龟甲,莫让它落入贼人之手,莫让那武器重见天日。”

    路青山看了看手里烫手的龟甲,又看了看嚎哭不止的邹成海,暗暗觉得这种让人信任的感觉真不好受。他弯腰再次扶起邹成海,“晚辈答应你,前辈请起来吧。”

    邹成海大喜过望,连忙把楠木盒子打开,“路兄弟,老夫给你准备的这些至宝绝对对你大有裨益,能将你的实力提上一个大台阶的。”

    路青山把目光投向楠木盒子里,只见是一把刀鞘黝黑的环首刀和一本纸页泛黄的册子。

    邹成海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这刀乃汉代环首刀,名曰‘绣寒’,取材陨铁,百炼制成,削铁如泥;这书乃宋朝一无名氏刀客所作,这刀客酷爱瘦金体,以瘦金体写就此书,名曰《枯木逢春》,取刘禹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意,书上刀法都是这刀客苦心孤诣的刀术,可助路兄弟你绝境重生。”

    路青山结果楠木盒子,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过前辈赐物。”

    邹成海欣慰地笑了笑,“总算找到可以托付《殷书》之人了,老夫也算是无愧前任数位祭司的重托。老夫这还有一些财物和好书,送路兄弟权当谢礼了。”

    邹成海从书架上取过玉质盒子和几本书放入楠木盒子,路青山把龟甲用油纸包好一并放入楠木盒子中。

    一刻钟之后,熊熊燃烧的草堂门口,邹成海对着路青山行揖礼,“路兄弟多加保重,老夫接下来就要离开豫州,四处游历了。”

    路青山在邹成海倒火油的时候就找个隐蔽地方把楠木盒子藏了起来,此刻对着邹成海回礼,“前辈好走,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会,后会有期。”

    邹成海背着行囊走向高河丛林深处,最后看了一眼月字瀑旁自己苦守十余年的草堂,还有草堂里挂着的对联:

    不论场地,可国可家可天下;

    寻常人物,能文能武能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