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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不宁

    山环水绕,春和景明,依山衔远的一处塆坡,正是堪舆学上所谓椅子穴的风水宝地,古柏参天,槐花串珠,蜜香沁脾,引得蜂狂莺婉,躁动非常。不过,纵然天地之间万类竞逐,雕鸮(鸮:音xiao,俗名猫头鹰,性夜行,有约二百个种类,雕鸮是其中体型最大者)一家老小也不为所动,始终在树洞深处构筑的豪宅里鼾齁。大白天里,既使宅外锣鼓大戏,他们也能闹中取静、安心卧榻,一个个在春梦中香甜呓语。这也无可嘲弄,日出而息、日落而兴原本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天性。

    直到日薄西山,夜幕渐渐降临,雕鸮家的儿女们才睡眼惺忪地折腾起来,虽然都是猫面鹰身、铜铃大眼、镰刀嘴喙、弯钩利爪,但还处处透着显而易见的稚气,只是鸮哥已颇有英姿,鸮妹也极显机敏,至于鸮小妹,因为年纪最小又一向受宠,顽皮、横蛮中带着懵懂。大家缠斗戏耍、盥洗如厕,必然弄得合宅不宁,引得鸮爸鸮妈不断噤呵。夫妇俩有些恋床,还想懒懒地温存片刻,无奈小子们扰攘不断,一来二去也就睡意全无,骂骂咧咧地起了床。三个儿女见状,纷纷溜之大吉,轻轻蹭到宅洞口,一个个将圆圆的脑袋探往洞外,慢慢旋转窥察,只见月上峁梁,星眨诡眼,白天的喧嚣早已不见踪影。

    猛可之间,忽见有田鼠在不远处窜索,鸮哥便不顾身量未足,矫捷而无声地展翅扑去,刚一抓摸,田鼠就惊跳起来,反冲之下倒令钩爪回缩。那田鼠正值壮年,粗硕刚猛,浑圆滑溜,虽经几番扑腾,都在爪下挣脱。鸮妹和鸮小妹见状,一齐飞来助阵,但三个同时绕着那大鼠飞扑,免不了自相冲撞自相避闪,急切之间,大鼠已奔入穴洞,躲回了安乐窝,但惊魂未定,心跳气喘不已。鼠辈们繁盛,纷纷上前探问究竟,闻知是遭了邻家猫头鹰兄妹的扑杀欺辱,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一厢抚慰压惊,一厢派出几个犀利刁钻的奔往前洞,朝着洞门外咒骂起来:

    “天杀的,崖撞的,少亡的,蛋臭未干,就起杀心了?”

    “疯了魔了?连四邻八舍也下得手?看有朝一日遭雷打,连窝烧成灰!”

    “生下仔子不调教,老昏悖了?不如栓根绳子吊死去!”

    “猫面鹰身子,环眼镰刀嘴,四不象的怪物,变脸比脱裤子快,从今以后走着瞧,有你家好受的,别想着欺邻霸里。”

    骂声连连,此伏彼起,一声赛过一声。小鸮们嘴笨,兄妹三个显然在对骂上落了下风,只是恨得牙痒痒,十分气急败坏,特别是听得连娘老子都被搭了进去受辱没,直气得捶胸顿足,屡屡猛扑猛抓,鼠辈们便一味龟缩在洞内叫骂,无可奈何之下将利爪伸入洞口舞弄,但鼠洞幽深,洞门又坚固,无非浅探空抓而已,反倒惹得咒骂更甚,徒增羞辱罢了。

    耳听得外面叫骂声不绝,诅咒也很恶毒,鸮爸鸮妈起初还不太在意,后来却听见咒骂声中夹杂着自家孩子有一句无一句的回骂,明白了过来,知道是三个不省心的小孽障惹了祸,便急切地出门,不由分说呵散了儿女。不料田鼠家群小的诅咒非但毫无收敛,反倒愈发嚣张。鸮爸鸮妈一向不很护短,也不愿与邻结怨,加之听着只是田鼠家的群小在嚷骂,自我寻思也得老成持重些,便忍气吞声,不予理会,回窝去了。

    小鸮们被爸妈的呵斥惊散,四下里腾空飞旋起来,又怕再遭斥责,不敢回家,干脆相呼相应地来到喜鹊家大宅子所在的白杨树巅,知道鹊家已经入睡,不敢聒噪,只静静地待着。其实,鹊家除了鹊爸鹊妈,也有三个兄妹,都是与鸮兄妹十分要好的伴当,就是两家的爸妈也往来甚密,虽说双方作息反背,但凌晨时分鹊眼已亮、鸮目未晦,黄昏时分则鸮目已亮、鹊眼未晦,那正是两家的老、少窜门聊天、海耍海玩的时候。这一刻确实夜深了,断然不能再打扰了,之所以顺顺地展翅而来,也是情急之下为着躲打躲骂,身不由己,习惯使然。

    月明星灿,微风和煦,放眼所极天朗地阔,小鸮们正想展翅翔往旷野,却听见鹊家的阁楼上响起一步一颠的脚步声,接着又传来鹊小妹哼哼唧唧断断续续的细微吟唱,大约是在四处搜寻着要吃些夜宵,立即又听见气呼呼的抱怨声,一定是谁动了她的好吃的。鸮兄妹听得忍俊不禁,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引得鹊小妹出门探视,模模糊糊见是玩伴在屋外,急忙压低嗓门拖长声调问:“来我家屋外干啥?”听得是小鸮们惹了事,招来田鼠家一片咒骂,爸妈正在生气,便接着说:“你们不敢回家了吧?肚子饿了吧?”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不小心就把动静弄大了,竟将鹊哥鹊妹也从睡梦中吵醒,两个一齐出了窝巢,见了鸮兄妹就欣喜,跳上枝头小声地相互喳喳多时,末了,干脆将鸮兄妹领进巢宅,直上阁楼,寻来好多好吃的大快朵颐,还好,鹊爸鹊妈未被吵醒。大家来了兴致,竟偷偷地通宵贪玩起来。

    既使小鸮们早已被呵散,鸮爸鸮妈也早已不再理会,但田鼠一家合族仍然激愤不已,闷在洞里一再喊骂,到底还是不能解气,反倒陡增心虚,知道与天敌结了大怨,害怕再出洞去就是寻死,这样慢慢地寻思下来,诅咒声竟然变成了哀嚎声。大鼠本来当家,差点被劫杀,不说蒙羞,简直是奇耻大辱,面子上实在挂不住;又见鼠辈们嚎啕得可怜,心想一定是被恶邻的强悍吓破了胆,这样下去鼠心浮动,泱泱大族也就分崩离析了。喘息既定,思得一策,便指挥族中青壮专朝一处方向打起洞来。鼠辈们以为这是大鼠作了决断,合族要遁往远处去,以避开结下冤仇的天敌,纷纷觉得这是当下唯一的上上之策,因而争先恐后,个个奋力,约莫半个时辰,竟已掘进好几千米。估摸着差不多了,大鼠便摇晃上前,几经踏勘,示意众鼠避后,亲自赤膊上阵,使出如铲铁爪、如凿钢牙,翻腾拱突,左左右右几折几弯才打通一个出口,又指挥族中巧匠精心修葺,善加伪饰。有心的鼠辈到洞门口窥视,原来已通到老坟塬,那是这一带庄户人家的墓园子,坟茔遍布,嶙峋的怪柏雾列如崖,冷月之下显得阴森恐怖至极。

    鬼鸮(鸮类的一种,叫声恐怖,据说听到鬼鸮的叫声会死人)一家就盘踞在老坟塬嵬嵬巨柏的枯洞里,合宅内外夜夜经忏法事,阴阳怪气,祷神念鬼,大家唯恐避之不及。不过,大鼠今夜非但毫无避忌,反倒带了几个肖小,扛着重礼出了洞,咳嗽扬声,浩浩荡荡地向鬼鸮家的宅子进发。鬼鸮老少察觉有外客来访,还带着厚重的礼当,既诧异又得意,立即歇下法事,专伺迎候。登堂入室,大鼠十分知趣十分知礼,率领肖小们对着法坛三叩九拜,显得诚心满满,给足了面子。鬼鸮家的老少瞧见这个情形,个个十分称心,看坐、上茶、递烟、按火,一例待客的成式样样不落,还不断抛出无关紧要的嘘寒问暖,只是不便探问究竟因何事造访,毕竟田鼠家还没有如此隆重地登过门。鬼鸮老爷倒是镇定自若,料定来鼠必然有事相求,否则就是敬仰自己的道行,特意套近乎奉承来了,这样寻思着猜测着,竟感到越猜越实,内心也就飘飘然了,自然而然地端起了架子,忽然之间就变得不很随和、不苟言笑起来。

    大鼠很贼,最会窥测,对鬼鸮老爷及其家小的心思了然于胸,又极善言谈,七拉八扯其实都有门道有路数有用意,加之随同的小鼠附合,说的一出又一出:

    “看你们鬼鸮爷爷一家,负阴抱阳,存心向道,交游神仙,驱邪镇魔,多大的格局?多广的胸襟?出口无不道德文章,举止无不儒雅得体,门庭名望,谁个不服?”大鼠极尽谄媚,赞誉太盛,倒使鬼鸮家大小男妇不好意思起来,纷纷面露逊色,发出自谦的“唉…唉…”声,但也十二分地舒坦。大鼠又郑重其事地专瞧着随同的小鼠们娓娓而谈:“天缘凑巧,也是上苍垂爱、下冥眷顾,我们田鼠家与你们鬼鸮爷爷家比邻,耳濡目染,也让我们鼠辈熏陶了些天地造化的玄机,增长了些立身处世的修为。你们还有所不知,我时常匍匐在洞外,聆听爷爷家的经忏,心窍也就聪慧了许多。我一个当家的,时常修修身养养性,也是为着你们这些后辈儿孙好。”言恳意切,似在指教鼠辈,其实为的是让鬼鸮们受听,见老少鬼鸮大为感动,连一向板着面孔的鬼鸮老爷也动了容,大鼠心里便有了很好的预期。

    有个小鼠最灵光,摸准了此时此刻的脉息,眨眨鼠眼,磕齿启唇,绘声绘色地说道:“可不是吗,有一天出洞觅食,我因为贪玩了些,失了大帮,只好孤身回窝,不料被老坟塬的迷魂子捉弄了,已是三魂出窍,真真切切被勾魂鬼牵到了耐何桥。孟婆见了我,总不理踩,迷魂子就上前给孟婆塞钱,一定要让孟婆好呆赏我一碗汤。孟婆作了难,正经嚷道:‘怎么行呢?当我不知道?实在不敢当!这小鼠是鬼鸮老道的邻家儿,老道是与我有交情的,别说这点钱,就是搬来个金山银山,婆子我也不敢造次。’我听着惊奇,猛然间又听得法鼓大作,接着就看见鬼鸮爷爷在雷鸣电闪中仗剑施法,还发出呼唤声,我才骤然惊醒过来,原来还身在老坟塬,已被黄泥巴塞了七窍,打了几个喷嚏,一下子通畅起来,只听见爷爷家一片法鼓吟诵之声,纵然已是深夜,一点也不惧怕,还瞧见几个勾魂鬼龇牙咧嘴,狠狠地隐去了。我定下神来,明白了缘由,便朝着爷爷家拜了再拜,热泪盈眶地回了家。没有爷爷,哪里还有我的今日?早被勾魂鬼害了。”说完起身,边抹泪边疾步向前,蹼通一声跪倒,在鬼鸮老爷的脚下磕头如捣蒜,脆响脆响的。

    “这事我倒一时未及提起。”大鼠很满意,不失时机地附和着。

    鬼鸮老爷面露傲岸,看得出心里是十分受用的。

    岂料鬼鸮老太大不受用,即刻变了脸色,酸言妒语地追问起来:“娃娃你说,那个孟婆子啥穿戴?是不是老脸上抹的厚粉能刮下一层?是不是大红嘴唇包不住黄黑的板牙?是不是又妖气又骚气,是不是提起我家这糟老货就上心来劲?”

    小鼠被连珠炮般的追问弄得莫名其妙,一时愣了起来,为难得几乎要哭。大鼠也不知所措,只好拿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打圆场,但尴尬的场景硬是在鬼鸮老太一本正经的凝视下滑不过去,终于逼得鬼鸮老爷顶起嘴来:“你个死老婆子,想在亲戚娃嘴里掏问个啥?自家的娃儿也在跟前,就一点也不避忌一点也不害臊?”

    鬼鸮老太一听这话,更加光火,直指着鬼鸮老爷的鼻子骂起来:“哼,你又得意了?又要走心了?这次是耐何桥头又有个惦记的老娼妇!都到了这步田地,纵然当着外客当着儿女,我还有啥脸面可顾呢?”老太婆着实说风就是雨,也可能是投起了陈年的心病,真真切切发起脾气来,继而又抹泪哽咽,忽然又不无忧伤地说:“我就知道,那个老妖精,单是等我有朝一日无常了,会在耐何桥头恨恨地灌我两碗汤。”

    大伙儿听得诧异,可笑又不敢笑,想问又不敢问,正在面面相觑之间,还是最年幼的鬼鸮小姐跑上前,一磆碌滚进老太婆的怀里,露着满脸的疑惑,一本正经地问道:“都是只灌一碗,给老娘怎么就灌两碗?”

    鬼鸮老太一听,一边抚弄着女儿的羽衣,一边十分悲情地注视着女儿那稚气的面庞,不无揶揄地说:“唉,我的瓜哼哼,那是迷魂汤,一碗下去忘了前世,两碗下去蠢笨如猪。妖婆要把你骚爹的一碗给我加上,好让这老不死的记着前世的孽缘,来日与他孟妈再续旧情。那时我无知无觉,说不定还冲着一对狗男女傻笑呢!”话音一落,竟大恸大嚎大喊起来,“你们都想想,狗男狗女就在我面前伤风败俗,一边调情一边取笑我,老娘我还被遭害得如痴如傻,是个啥情形?”

    鬼鸮家的儿女们终于经不住这番悲情,一个个跟着老娘垂起泪来,进而哭作一团,难解难分。鬼鸮老爷也稳不住了,明显慌了神,来来去去地直跺脚,只一味念叨着“无中生有,无中生有,简直无中生有吗……”

    大小田鼠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是才刚那位机灵鬼的小鼠,本想编排个故事奉承鬼鸮们高兴高兴,不料挑起了事端,便十分不安起来,频频眨眼,局促不已,也不断地偷觑着大鼠,生怕大鼠递来怪怨的眼神。

    还巧,忽然之间,巢宅外传来一片滚雷般的乱笑声,震破夜空,大家慌乱起来,田鼠们刚好借此终于从难耐的场面中解脱出来,只是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见笑鸮(鸮类的一种,其声类似放声大笑)老爷领着一家子进了门,个个都在莫名其妙地大笑不止。

    “噢,有贵客?好热闹!”笑鸮老爷一进厅堂就强忍住豪笑,喊着粗大的嗓门,面露诧异的表情,接着仔细环绕一圈,以在大小田鼠面前不断变幻的惊讶鬼脸权当见面打招呼。

    大家一阵乱哄哄的揖让。

    “亲家也与田鼠老兄有交情?亲戚路上时间长了,偏我咋就不知道?幸亏今天碰到,也就算老相识了,免得彼此生疏冒犯冲撞着。”笑鸮老爷一边坐定品茶,一边大大咧咧地耍弄排揎,神态轻蔑,其余的笑鸮们则一边咂嘴品茶,一边冷笑连连,都是皮笑肉不笑的。

    “老邻居了,一家子斯文达礼,只是今儿上门也算稀客,还带了重礼来。”鬼鸮老太一霎时就把刚才的悲情抛到了九霄云外,抢先表白起来,还起身上前一一指看着田鼠家携来的五颜六色的礼品盒。她是见亲家上门竟然空手而来,故意借机奚落,也算给足了难堪。

    笑鸮老爷瞧着亲家母的刁钻样,一时口吃,恰似被咽住了;但笑鸮老太也是一向刻薄不甘下风的,见亲家母演了这一出,自然公对公母对母,该是她应招了,便笑盈盈地上前,仔细品评起那些礼物来:“噢,拿了这么多的稀罕呀!我试瞧,哈,鲜嫩的蚯蚓,打洞时拣的吧?对了,田鼠只吃素不吃晕,是吗?这是啥……一窝幼鼠,自家孩子吧,还在蠕动,还活着?也实在太孝敬了!不过,这湿货要检疫的,染上鼠疫可了不得。嗬,这是粪蛆,大白大肥的。还有啥?嗯,看看,再看看……嗯……嗯,都是美味!不过,我家这些老里小里都难伺候,吃个饭挑来拣去的,咋就一向厌弃这些珍馐土产呢?”接着又快步上前,拍打着鬼鸮老太的肩膀,双眼紧紧盯住,表情诡异地说:“你家女娃刚过门那阵子,也稀罕这一口,现如今你试试,她不作呕才怪呢!”话一说完,旋风似的转身回坐,不无得意地斜瞥着受辱的鬼鸮们以及发窘的田鼠们;大小笑鸮则很会意地迎合着笑鸮老太的话,真个就俯仰作呕起来;只有随同而来的一位老是缩着头的鬼鸮女面露难色,看得出,自打进门,听着你来我往的挖苦话,她笑也不是怒也不是,之所以这么作难,正因她就是鬼鸮家出嫁给笑鸮家的女儿,此刻在娘家婆家之间无法向着谁,只好横里竖里自己难受。

    其实,打从笑鸮一家子进门,大鼠就费尽心思猜摸起来,从两家老少的形貌举止上也猜了个差不多:既然互称亲家,那位有些猥琐的笑鸮男,一定是鬼鸮家的姑爷,算是来到岳丈家了;同来的那位缩头的鬼鸮女,一定是笑鸮家的儿媳,算是回到娘家了。两相比较,形貌之陋也算般配,只是男方明显大出不少年岁。方才笑鸮老太刀子嘴,大鼠窝着一肚子的火,愤恨之下暗思一策,计上心来,待大家无话可说场面冷淡时,便假装无心无意也无有所图地平常闲话,只是听起来很是恭维:“你们猛禽族,个个高贵。我家紧邻着雕鸮家,成天只见他们个个象你们一样英武,羡煞了我们鼠辈!”

    “那是!能展翅高飞,翱翔天际,必然眼界宽阔些。你辈只在泥丸中翻腾,焉能有远大见识?不是说鼠目寸光吗!”笑鸮老爷根本就没把鼠辈放在眼里,不说顾及一下大鼠挖空心思的巴结奉承,言词反倒更加戏谑尖酸,说完就哈哈哈地自己先笑翻了,其他的笑鸮都嘿嘿嘿地以愚弄的讪笑附合;鬼鸮家的老少本来已生出愤恨情绪,又见这老贼头刻意冒犯来客,很是觉得不齿,只是顾着些颜面强忍着罢了;大鼠小鼠则张口朝天,面色涨得通红,显得十分困惑。

    “只是雕鸮家也不该胡说八道,”大鼠以十分诡秘的表情续上话头,立即令笑鸮们鬼鸮们疑窦丛生,见个个都圆睁着深究的大眼睛,知道已吊足了胃口,大鼠便一本正经地编排起来:“雕鸮老爸教训起儿子来,总是说‘不学好,将来就只好娶鬼鸮家的丑小姐,他家的丑小姐一个赛一个,越长越丑,丑得凄凄惨惨,都是有名的大丑妞’;雕鸮老妈教训起姑娘来,总是说‘不学好,将来就只好嫁给笑鸮家的老儿子,他家的老儿子一窝接一窝,从小笑到大,笑得满脸褶子,都是有名的小老头’。”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噢嗨……噢嗨……天杀的……”

    鬼鸮们笑鸮们一轰而怒,纷纷大叫大喊起来,骤然间就群情激愤、诅咒一片,接着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乱作一团,最后一个个气哄哄地冲门而出,叫嚷着尽去雕鸮家兹事。田鼠们被撇下,互相挤眉弄眼,个个向大鼠竖拇指,然后就贼溜溜地出门,直溜回自家穴洞,奔到另一端洞口,悄无声息地偷看起热闹来。

    雕鸮家因为儿女轻狂,惹来田鼠们辱骂,顾忌着是邻里,总是以和为贵的好,夫妇俩既已呵散了自家孩子,便硬着头皮让田鼠家出了一通气,心想远亲不如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时间一长,邻里的不快也就过去了,以后多指教自家儿女是正经,又听见田鼠窝里传出的漫骂声渐渐变成了哀嚎声,想必是感到被凌辱得太过了,一下子又生出许多恻隐,对自家儿女的莽撞更加觉得惭愧,直到田鼠家终于消停下来,两口子才眼巴巴地出了一阵子神,无所事事地专等三个冒失鬼回家,预备着一大套严厉的家教,但大半夜不见踪影,寻思着也该唤回来了,再说也该带出门觅食去。恰在此时,却听得笑鸮家老少男女一齐冷笑而来,接着鬼鸮家大大小小也粗言粗语、阴一句阳一句地随同而来,看势头明显是来者不善,两口子大感意外、大为困惑。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

    笑鸮们连连的怪笑响彻一片、十分诡谲,夹杂着鬼鸮们冷言狠语的嘲骂和讥讽,两家子齐刷刷地蹲踞在周遭的树梢上,气势非同小可。

    “有了啥好事,你们两亲家都会齐了来?”既便很清楚这两家必是来挑衅的,但因为不明就里,一时心中疑惑,雕鸮两口子也只得强装笑脸,十分别扭地迎上前去打招呼。

    “我家能有啥好事,都知道只会疯里魔里地笑,成天介无非前仰后合,直笑得昏天黑地,直笑得个个脸长尽是褶子,一家子看起来也分不出个大小,青一色的老头老太太。”笑鸮老爷自嘲自弄,却句句都是恶狠狠的,婆娘儿女以及鬼鸮家老小都刻意附合,敌意已经象恶浪一样汹汹涌来。

    “谁家还没个三长两短?背地里笑话这个戏耍那个,也不怕闪了舌头?真是知面不知心,说得也太歹毒了!心肠坏透了吐不出好言语,也指教不出好儿女。都是下夜里才觅食的,谁能比谁强多少?”鬼鸮老太接上一顿讥诮谩骂,算是把话挑明了。

    可雕鸮两口子还是被弄得又激愤又摸不着头脑,想认真地探问个缘由,或者仔细地理论理论,怎奈这两家子哄哄闹闹,怪笑怒骂不绝于耳,根本不容分说,根本插不上嘴。两家的愣头小子还冲动起来,展翅打旋,举动鲁莽,很有冒犯之意,只是慑于雕鸮夫妇的凛然雄风,才没有过分造次。正在混乱不堪不知如何收场时,只听得有黄鼠狼在地埂边连声咳嗽,明显是在递声息打招呼,纷乱的扰嚷才开始止歇下来。

    “谁家的人要死了,用得着你们一大堆夜猫子一齐出动报丧信?”黄鼠狼踱着方步悠悠而来,似在耍笑又似在责骂。

    “偷鸡摸狗的黄老二,看样子肚子象板夹的,又在哪里扑了空?我们能碍着你的啥好事?小心吃我一鹰爪。”鬼鸮老爷直呼黄鼠狼的诨名,两个接气笑骂也是你来我往,看来是很相熟的。

    “正是呢,我就是一心只想着能蒙过狗儿的提防偷吃个鸡儿,天生的禀性,正经营生,有啥取笑的?只是你们又乱嚷又乱笑,整得一村子的狗啊鸡啊都很警觉,害得我既便放胆摸到了几处人家的院门前,总是被不止一只暴犬猛突猛追,差点舍了老命。才刚好不容易才潜到一处鸡舍前,不料被戒备森严的大鸡公大鸡婆下死里一顿猛啄,还伤了眼睛。大半夜不得手,困饿交加,倒是白添了许多疼痛,十分气恼,都怪你们吵吵闹闹不停歇,吵闹得连鸡儿也不打个盹。”黄鼠狼好一番无奈的责怪。

    “哈哈哈……”

    “嘿嘿嘿……”

    鸮辈们一听,都哂笑不止,有的还不无揶揄地说:“您老不是大名鼎鼎的黄仙吗?出窝前咋不掐掐算算?”

    “先别笑话,我试问,大半夜里攘闹,究竟为了啥?”

    雕鸮老妈难得这一刻来了个黄鼠狼问根由,连忙表白起来,十分恳切,盼着让分解分解:“正是该让黄仙听一听,这两家子象商量过的,前脚后脚来,言词上就是兴师问罪,混闹了这多时,也不知为了个啥,让我两口子满头雾水,还插不上个嘴。我们本来好端端地互不相碍,今晚这是何苦来?您是绝顶聪明的,倒也说道说道!”

    这黄仙确实机敏,已猜了个七二八分,不紧不慢地说:“别是听了闲言碎语,中了口舌上挑拨的套儿?适才我闻得有鼠腥味,察觉一窝田鼠躲进洞子深处去了,在我没来之前一定是在偷看热闹。”

    “您还有所不知,此前我家顽童任性,扑闪了大鼠几下,惹得田鼠一家子咒骂了好一阵子。”

    听雕鸮老妈这样一说,笑鸮们、鬼鸮们也就明白了,知道是上了大当。笑鸮老太嘴快,不无惭愧地说:“唉,中了鼠辈的奸计!我就下细里想着,他雕爹雕妈一向和善,不至于谑说我们吧!对不住了,实在过意不去!”

    鸮辈们一下子重新言归于好,又一同忌恨起田鼠来。见鬼鸮家、笑鸮家起劲地帮着黄仙探寻田鼠的动静气息,雕鸮两口子也不好再发慈悲了。

    那大鼠本来率了群小,一直窝藏在洞口看热闹,见雕鸮两口儿被笑鸮家、鬼鸮家群起攻击,十分遂愿。又寻思鬼鸮家太傲气,笑鸮家太刁毒,统统不是好东西,非得将他们一并团灭了才称快。邪念一生就有邪招,不吭不哈一番盘算,便回头交待下去:务必全穴动员,个个参战,深挖自身优势,一定要没日没夜地培育出俗称黑死病的鼠疫毒菌来,伺机投放,让这些猫头鹰统统见鬼去。刚刚吩咐完毕,忽见黄鼠狼扬声而来,知道不好对付,便尽量压着嗓门呦呵群小们奔入穴洞深处,可没过多长时间,就听见轰轰隆隆的巨响,拌随着天摇地动,一定是贼杀的黄老二开始破穴了。小鼠们受了惊吓,满洞里鬼哭狼嚎,大鼠便声嘶力竭地指挥群小筑防疏散,可任凭他们如何七堵八钻,到底还是在黄仙的破袭下捣毁了几处穴洞,匍匐搜索,捕获不菲,那大鼠肥硕,身子不很灵便,被黄仙如探囊取物般擒拿,竟遭活吞。黄仙十分称心,回头打着饱膈,肚子撑得鼓圆,摇来摆去地告辞而去,笑鸮、鬼鸮两家才各自散了。

    天色已快发亮,一夜的揽气、折腾令雕鸮夫妇困饿不堪,猛记起儿女们还不见踪迹,也不知躲在何处,两口子心急如焚,顾不得肌肠辘辘,四处飞奔呼唤了好一阵子,怎奈晨曦下视觉已不很灵便,跌跌撞撞地,受了些皮外伤,还好,总算在逼眼的日头出山前,儿女们终于找着了。见是在喜鹊家躲了一夜,又恼又抱歉:这喜鹊家一向喜乐和善,整夜里竟被自家这三个不省心的打扰,感到十分过意不去。

    小鸮们回来,心里都很发怵,一个个低眉顺眼不敢言语,生怕爸妈一顿臭骂,弄不好还会更加严厉地收拾一顿,却那里知道一夜的不宁!见爸妈都很显疲倦,似乎还在闷气,便都乖乖地进了寝室,也总是自己家里好自在,不多一会儿就纷纷入睡了。鸮爸鸮妈虽未好好地进食,这一刻却是困乏比饥饿还来得厉害,于是一家老少都大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