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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人心不古,何为道义

    女子中有一白衣妇人,眼泪婆娑扑倒在林祈年脚下,哭声哀婉悲戚:“这是我儿子,他离不开娘。”

    林祈年低头瞟了这妇人一眼,在众女子中姿色最为出挑,应当是余匪的正妻。

    “既然舍不得儿子,你也跟着走。”

    女子哭声戛然而止,只是惊愕恐慌地回头,望着余增桑。

    余增桑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咬牙沉声说道:“我余增桑是真心归伏,将军这样活活拆散我妻儿老母,我岂能甘心受你驱驰!”

    林祈年逗弄着这孩子,他肉乎乎的小拳头抓着他的中指,小脸上笑得很灿烂。

    他一边逗婴儿一边扭头说:“你的真心我看不到,更不会相信。有了人质我才能安心。况且这孩子跟你住在土匪窝里,你准备让他长大继续学你做匪吗?”

    余增桑依然跪在地上,脸颊泪痕未干,布满绝望沧然之色。

    “孩子你可以带走,但我母亲,能否留下来,老母面前需要我尽孝。”

    林祈年哼笑一声,声音在洞顶缭绕作响,他吐出的每个字都硬得像冰,凿击在洞中诸人的胸口上。

    站在洞口的赵独面目狰狞,让他们感到害怕,但抱着孩子的林祈年,却让他们从骨头缝中感到恐惧。

    “余头领!你若是真心归顺,就不会跟我讨价还价。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和母亲孩子两地分离?我这是迫不得已。”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永远呆在这山沟里做匪。等有朝一日,我林祈年能将整个凤西掌握在手中,那一日就是你和家人团聚之日。”

    他踱着步子转过身来,怀里襁褓中的婴孩已经熟睡。

    “还不满意?不如这样,我允许你一年去探望一次孩子老母。”

    余增桑明白,如今已无任何转圜余地。

    林祈年把婴儿递到赵独手中,回头问他:“余头领,你这雷鸣山麾下有多少人?”

    余增桑虽然心头增添了新悲,但毕竟是刀头舔血的悍匪,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勉强站立起来低声说:“雷鸣山上大大小小的山头加起来,总共两千三百余人。”

    林祈年点了点头:“经历此战,怕也只剩下一千八百。我要带走一半儿,剩下的你自己慢慢发育,不,发展。”

    余增桑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儿子都舍给人家了,还有什么舍不出去的。

    林祈年对洞内环视一周,对众兵卒下令:“还等什么,请余夫人和余老太太下山!”

    “我们撤!”

    两名兵卒从洞外进来,去搀扶老太太。

    老夫人年纪大概有四五十岁,却皱纹满面显得很苍老,可能是跟着儿子风餐露宿担惊受怕所致。她硬生生挣脱开两个兵卒的手,眼角上挂着泪滴恼怒地说:“你们做什么!我自己会走!”

    孩子的娘亲也顺从地跟着两个兵卒往洞外走去,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独眼怀中的孩子,生怕他受到惊吓。

    围堵在山洞外的密密匝匝的山匪,早已把武器扔在了地上,等待着官兵的收编。

    林祈年带着兵卒押送人质下山,山匪们目光茫然无措,自动让出一条通路来。恰巧此时赵独怀中的婴孩醒了过来,看见独眼狰狞的面孔,顿时嚎啕大哭,孩子的哭声是那样柔弱无助,惹人动容怜惜。

    站在外围的大小头领们,不禁兔死狐悲潜藏愤怒,但眼前的官军势如虎狼,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大头领余增桑。

    林祈年大声斥责赵独:“独眼!把孩子给孩儿他娘,你那个样子把他吓着了!”

    赵独憨涩地地笑了笑,慌忙走过去,把孩子递到了余夫人手中。夫人眼中含泪,小心地抱过来,怜惜地在怀中轻轻摇晃,凄楚地闭着睫毛,脸颊贴着孩子的额头。

    余增桑疲惫地靠在洞口,心中万般不舍,柔肠百结。这一去父子分离多时才能相见,等日后他们一家团聚,孩子已经活蹦乱跳满地乱跑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林祈年回过头来拱手道:“余头领,不必相送,也不要忧心,只要你用心给我做事,我会让你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他单手叉腰,气势十足地指着道路左边放下武器的山匪说:“这边儿这拨人,全部跟着我,立刻下山!”

    头领们回过头来望向余增桑,余头领心累了,闭上眼睛不舍地挥了挥手。

    ……

    林祈年带着大队人马来到下山,与山下看守马匹的部分兵卒回合。此番剿匪初战得利,队伍士气旺盛,意满志得。

    他将麾下兵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前方开道,一部分在后方押阵,放下武器的山匪们夹在中间。

    “把马匹让出来,给余老夫人和余夫人骑乘。”

    余夫人抱着孩子,在马上颇不方便,林祈年伸出手说:“把孩子让我抱着。“

    夫人畏惧地看了他一眼,本不想把孩子交给他,又怕惹恼了此人,一怒之下把孩子给摔了,只好忍痛交到他怀里。

    林祈年单手抱着孩子,一手牵着马缰,低头看着婴儿的脸,露出了亲和温雅的笑容。夫人和老夫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松下来,看来眼前的这个人,还有点儿人性。

    ……

    县令胡角穿着一身素白麻服,坐在县衙大堂上。夫人啼哭着跪在他身边,两个孩子满脸泪痕拽着父亲的袍服。

    “大过年的,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是不想活了!”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胡县令的脸颊发青,面无表情,好像一块榆木疙瘩,无论夫人如何啼哭,孩子们如何嚎啕,都唤不起他半点儿生气。

    县衙外的黄土道上有马蹄声归来,胡县令的眼睛闭得更紧。林祈年骑着马来到县衙门前,一只手抱着婴儿,瞧见胡县令坐在堂上的样子,呵笑了一声说道:“原来你在这儿闭目等死呢。”

    胡角支撑着僵硬的身体,从大堂上挪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自知有罪,甘愿伏法。求林将军过我的妻儿。”

    胡夫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也慌忙拽着孩子们,跪在县衙的硬砖地上,连连磕头,妇孺啼哭声悲悲切切,让人心中难以落忍。

    林祈年哼笑出声,翻身下马,把怀中婴儿递到身后兵卒手中。

    他大踏步走上堂来,坐在录事椅子上,好似冥想闭着眼睛说道:“与山匪勾结,你也知道是什么罪,我不杀你,将你戴枷押解到凤西左毅卫行辕先锋处,让太守大人和先锋陈光耀处置你。”

    胡角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他心中或许已有死志,睁开眼睛仰起了头,涨红的面颊上彰显着士大夫最后的执拗。

    他在口中低声默念:“徐县县志,县史篇,大周元嘉四年,九月上旬,连降暴雨,引发山洪,冲毁良田数千亩,房屋若干,百姓流离失所。”

    “元嘉六年,六月,陈兵过境,洗劫县内百姓食粮,十室九空。”

    林祈年恼道:“你给我念县志干什么玩意儿!”

    胡角高抬着下巴,稀疏的胡须抖动着,胸中似有愤慨。

    “有些东西,我没敢记载在县志上。元嘉四年,十月底,李家村有莽撞儿余增桑,带领暴民伏击了官道上朝廷运送贡粮的马车,得米三千两百石。把劫来的粮食全数散给了县中饥民。”

    “元嘉六年,九月底,余匪率所部,再次抢劫官道上运往云都的官粮,尽数散给我县饥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双目殷红,手指县衙房梁:

    “我胡角身为一县父母官,眼睁睁看着百姓饥肠辘辘,暴食高岭土!朝廷不发一粒米粮相救,救他们的却是恶名昭彰的山匪!”

    “下官饱读诗书,蒙受圣人教诲,可我不知道,道义何在!林将军,您告诉下官,道义何在!”

    胡县令抬直了肩背,他瘦弱的骨骼无一处不突兀挺立,喊完这番锥心之言,身上的那股劲儿也彻底散尽。

    林祈年表情凝固,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事情发展太出乎他的预料,也许是胡角的这股倔强劲儿震动了他。

    “下官甘愿伏法,你押解我进凤西也罢,云都也好,只是可怜我这妻儿。”

    胡夫人和两个孩子啼哭着依偎在他身旁,胡角摸着孩子们的头,相顾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