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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棋逢长生劫

    刘子清曾为儿子、女儿推测过,儿子将来会往南走,回原籍安家,以石立业;女儿却是向北行,在京城定居,靠木兴家。然树高千尺,叶落归根,仙枝最后还是会回到江南的。

    大明婚嫁制度为男十六,女十四可婚。这些年来,前往刘家为仙枝说媒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其中亦不乏文人才子及豪门权贵。刘子清征求女儿意见,尊重她的选择,可仙枝却是想也不想,不为所动。时光催人,刘仙枝今年已经二十岁,早过了婚嫁之年,但她仍笃信婚事随缘,相信总会遇到能令自己心动的有缘之人,所以面对这些说媒人是一概回绝。刘子清自妻子徐氏病故后,一夜衰老,从此不再外出仿友,只是每日下两盘围棋打发时光。邻居有个老者叫苏慕棋,也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围棋高手,两人算是棋逢对手,一天至少下两盘,风雨不误。昨晚月圆之夜,刘子清带女儿划船至梅竹清溪赏月弹琴,没有下棋。今早才吃过饭,不期盛大有慕名来访。盛大有虽然年轻,但是棋力水平不俗,两人就在门前香樟树下的石桌上开始了纹枰手谈,没想到二人棋力相当,盛大有一招不慎大龙被围,眼看要输,这才有了晓诚的妙手解危局。

    晓诚和刘子清交谈,等于为黄师木创造了一个单独和刘仙枝交流的机会。黄师木向仙枝讲述沐清的病情,仙枝仔细聆听,不时的就一些细节提出询问,黄师木再做解答。晓诚这边将带来的礼物打开,取出红绸布包裹的金丝楠围棋盘,摆放在桌上;又拿出两盒玉石围棋,放在棋盘的一侧。紫檀瘿木挖空的扁圆棋盒折射出紫色光芒,玲珑剔透,显得弥足珍贵。刘子清打开盒盖,拿起一枚棋子,用拇指和食指搓着,手感细腻润滑。他平生喜爱围棋,家中也收藏了几副高档棋子。看到这棋子时,知道这付围棋的价值,内心犹豫了下,欲要拒绝,又恐晓诚难堪。受之为难,拒之不妥,刘子清手抚紫檀棋盒,笑笑点点头说:“确是难得的宝贝,真是有心了,这副围棋我就收下,可这书画和银子你要拿回去。”晓诚见刘子清并未打开另一个袋子就说出是书画与银子,也是暗自惊奇。但他还是说:“刘老伯您也不看看这是书还是画,先看看然后再说喜欢不喜欢。”晓诚说话时已经将书卷轴外面的盒子打开,补充了句:“这卷书轴还真不是买来的。”刘子清说:“虽不是买来的,可却是金不换,这一定是文征明老先生的手书墨宝。我虽喜欢,但却受之有愧,这酬银更不会接受,病人的症状也还没有看,但若是真的需要仙枝北上,这盘缠也不需要这么多。”晓诚知道,刘老伯不肯收的东西,再勉强也没用,书卷轴也没打开,又直接放回了袋子里。晓诚为打破尴尬场面,不失时机的也打开一盒棋子,拿起一枚棋子眼睛盯着棋盘,刘子清明白他的心思,抬头看了他一眼,晓诚见状,忙说:“能否请教老伯一局,我们也找一下这弈棋的手感。”刘子清微笑点点头,晓诚要将白棋抢在手里,刘子清将他的手按住,将白子拿在手里,置上座子后,按白先黑后,刘子清执白先行。二人你一手,我一手地下开了。大凡下棋之人,一时入迷,竟无所旁顾,一门心思都专注在棋盘上。

    此刻,黄师木已将沐清的病情及由来,向仙枝详细讲述了一遍,说完话后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里不再那么紧张了。仙枝眼睛一扫,看父亲已和晓诚两人对弈上了,病人的情况她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心里思索着医治方案和应对疗法。黄师木见仙枝低头不语,不知她内心想法,又不好多问,遂陪她一同静默。不多时,仙枝心里有了思路后才又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向黄师木,黄师木面对仙枝的笑容,如沐春风,心里都敞亮起来。

    黄师木又开始向仙枝介绍起北方的气候和生活习俗,说起京城的冬天十分寒冷,晚上要睡火炕,早上水缸里的水也会冻冰。黄师木说这话时,抖动双肩,犹自做出寒冷打哆嗦的样子;仙枝见他严肃认真的表情,忍俊不禁,连忙捂住嘴巴差点笑出声来。多少年了,她是第一次在一个不是父、兄的男人面前失去矜持。这让在一旁下棋的刘子清觉察到了,心念一动,拿棋子的手抖动了一下,棋子竟掉在桌上。他知道这一刻是不早也不晚,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仙枝问起这次奉旨南下采购皇木的事,她只是想知道南下需要多长时间,自己好做北上的准备。黄师木回答:“这几天主要是考察江南家具工艺,顺便了解木料市场行情,因三大殿重新修建所需的金丝楠木料,这部分准备在江南解决。至于紫檀和黄花梨木,还是要南下广州去采购。以自己所了解的市场情况来看,计划在广州也不会呆太久,有半个月时间总可以完成。只是还打算渡海到琼州岛实地考察,这来回时间总要三个多月。”仙枝听罢,若有所思,又低头不语。黄师木见仙枝在思考,不好打断她,于是抬头打量着房间的摆设,一眼看见了那张古琴。想起昨夜游梅竹清溪,月下听琴,陶醉其中,自己本不懂琴,却也听得入迷,若身临其境。只觉得几对鸿雁双双结伴,此呼彼应,盘旋于水面沙丘之上,飞舞鸣唱,心闲意适,尽兴抒怀,应是借鸿鸪之高翔,明自己之心志。

    刘仙枝听黄师木介绍了京城情况,心中泛起了涟漪。她暗思道,江南与北方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环境。刘仙枝再抬头时正与黄师木深情而专注的目光交汇,躲闪不及,顿感脸颊发热,一朵红霞飞上面庞,忙转头看向棋盘。而这里棋局也已进入中盘,二人都十分专注,神游局内达忘我之境。黄师木和刘仙枝也像有了默契,转头来观看棋局进程,但心思却都没在棋盘上,还沉浸在刚才谈话氛围中。仙枝对术数推算也略知一二,昨晚听父亲为黄师木测字时说起他家中的情况,如今又近距离接触,让她第一次倾听到来自陌生男人的心声,不仅怦然心动。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是在父亲、兄长的关爱下,享受着亲情的呵护,感受幸福;而今天这感觉却是与以往完全不同,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静下来。她对面前这个成熟男人的好感油然而生,他的音容笑貌已牢牢的占据了她的芳心。她也在暗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所说的心动吗。

    黄师木脸朝棋盘,眼睛余光瞄向仙枝,看她虽眼观棋盘却满脸红晕。黄师木心里有些不安,这时小玉前来续茶,和小姐说自己要先去医馆,仙枝点点头,小玉走后她也恢复了常态。黄师木喝了口茶后将茶盏放在桌上,见仙枝目光注视在书法卷轴上,于是站起身来,轻轻将卷轴抽出来,平放在桌上,打开绳结;让仙枝帮忙扶住一端,展开一看,只见上面一首端正的楷体诗,笔力劲挺、规矩工整:

    白雾浮空去渺然,西虹桥上月初圆。带城灯火千家市,极目帆樯万里船。

    人语不分尘似海,夜寒初重水生烟。平生无限登临兴,都落风栏露楯前。

    黄师木喜爱书法,仙枝也是从小临摹字帖,两人都对大师的墨宝赞叹不已。于是话题又转移到了书法绘画上,两人总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若论起书画,仙枝则更专业,理解得更深一些。这里谈兴甚浓,旁边棋局正酣,很快一个时辰过去,棋局也进入收官阶段。一直是刘子清略领先,因为刘子清经常下棋,棋路很熟,棋感好。他知晓诚是位高手,心里先重视起来,棋下得稳健扎实。晓诚也清楚刘子清棋力,二人实力只在一手棋的先后效力而已,稍有疏忽,再难追回,因此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有失。苏晓诚毕竟是经过名师指导过的,虽说是很长时间没下了,但功底还是有的,特别是年轻人,反应快,计算起来在时间上占了先。

    轮到晓诚黑方行棋时,他在二路立了一手。这手棋意在救角上被吃的“弯三子”,刘子清向下冲了一手并将三路一个小尖的棋给连回,这看似以必应的招法,却让晓诚抓住了机会。他依然动出角上三子,在二路上向外爬了一手形成了“丁四”。刘子清果断二路冲下,晓诚一路渡过,刘子清随手在一路一扑,晓诚若是一提,刘子清只须在角部二一路即可打个“接不归”。晓诚只能提掉二一路这子而成劫,而全盘白棋劫材丰富,并不怕打劫,因此一直以为是净活就没走。可没曾想这里是有棋的,晓诚并没有去提扑的这手棋而是在二一路直接立了下来,这时刘子清只能提掉晓诚一路上欲渡回家的这颗子。而黑棋又在另一侧白棋已有的一路扳又扑进去一手,将可能出现的另一只眼灭掉。这时刘子清看明白了,自己要吃角上黑棋五颗子却不入气,只能先在二一路上先粘一手后才能入一一路紧气;而一旦白棋粘在二一路,角上黑棋五子就可以自团成“葡萄六”,白棋即使吃掉六子也是不活。刘子清知道绝不能粘,没想到自己一直领先却在要终盘时一个随手被晓诚抓住机会,让角部出棋了。刘子清放下棋子,冷静下来,他审视了全盘后判断,这里不出棋自己也只领先二子而已,很微弱,若这里出棋就不够了。他仔细算清了所有的变化,找到了机会,只得在不能入的一一路往里多送一子,黑棋在二三路提掉二子后,白棋在二一路再提回二子;而此时黑棋若要杀角,必须在二四路再扑进去一子。而白棋也不能提这一子,只能再往一一路接着送子……这样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黑再提二子,即又还原。如此,黑白双方就变成无限的同形循环反复,永无休止。如果黑白双方互不相让,只能和棋,这就是围棋术语中的“长生劫”。“长生劫”并不是普通形式的劫,却有着劫的同形反复特性,在死活问题中也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可多少棋手终其一生也难下出一盘“长生劫”来,甚至有人连棋形都没有见过一眼,没想到今天却在这一老一少的实战对弈中走出来了。

    晓诚当即起身,对着棋盘凝视半响,感慨道:“当年我学棋时,曾听老师讲起过长生劫,可老师也没有下出来过。老师只是根据描述摆出过一个形,与我们这并不相同。”就在晓诚感慨时,刘子清却沉默不语,他心里却在思考起刘氏算经中的未解一章,这就是大明朝败亡的原因所在,这和“长生劫”有着怎样的关联呢?他很想就此深入推理下去,可眼前的棋局已终,也容不得他继续思考下去。刘子清又回到现实中来,微笑着对晓诚说:“这正是围棋的博大精深之处,天机莫测,世事难料,其中之玄奥,也许是早就注定了的。”

    晓诚虽机敏,知道刘子清的话是有所指,可对弦外之音说什么却是不解。

    黄师木和刘仙枝虽在一旁观棋,可二人心思却都不在此,直看到棋局已终却还不知谁输谁赢,要帮忙数子。刘子清看了两人一眼已然心里明白,高声大笑,晓诚也笑起来不止。倒是观棋二人被笑得不知所措,还是仙枝反应快,脸一红,起身借口到院子里去了。这天作之合的结局,确是始料不及的,刘子清非常高兴,好长时间没今天这样畅快了,看近中午,一定要请二人在家中用餐。

    这时,小玉也从医馆回来,仙枝让她去对面得月楼叫了一桌酒菜。不多时,伙计用食盒担来,四人分宾主坐定;仙枝坐在父亲的下手位置,小玉上前斟酒。刘子清端起杯子说道:“佛家说‘佛渡有缘’,说‘轮回、转世、再生’都是为了‘缘’;道家讲‘道法自然’,讲‘修炼、成仙、永恒’也不过为了‘道’。这其中说法不同,却各有各的理,今天大家能在此饮酒,既有缘,也合道,大道自然,先干了这一杯。”刘子清劝下了第一杯酒后,小玉再将杯子加满酒,刘子清劝客吃菜,仙枝只是不语。

    刘子清将装满酒的杯子向前推动一点说:“我们晨迎日出,夜披星月,每天面对着熟悉的青山绿水,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孩童长成了大人,青壮变成了老翁。”说到这里,刘子清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女儿,然后目光又转向黄师木和晓诚,接着说:“这不变的唯有我们内心所坚守的真诚、善良和责任。虽然我们每天都在忙碌着各自不同的事,可我们的目标却是一致的,那就是为了让亲人生活得更好。我们为了生活再喝一杯。”说罢刘子清又劝了第二杯酒。

    待小玉再加满酒后,刘子清微笑着朝女儿点了下头,仙枝站起身来,代父亲给黄师木敬酒。

    正是:

    竞利奔名何足跨,清闲独许野僧家,心田不长无明草,觉苑常开智慧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