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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节

    不过一日,倾阳长公主一回到自家长公主府之后,长公主府上上下下便热闹了起来。

    倒也不是旁的热闹,梳茶从皇宫里说漆皖宫娘娘被打了个半死,虽然她觉得那二十大板兴许不会真的打她个半死,梳茶实在很是夸张。

    这一夸张夸张之下,自然许多怀揣着一个微薄好奇心的,长公主府里闲着的婢女婆子们,连带着马厩里或门前看门的小厮,都听得津津有味。

    毕竟,自家主子一向是个利弊算得,估计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的人物。来个这么个撒泼出气,倒是出奇得难得。

    据说皇帝看见他那心肝宝贝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衣裳都粘进了血淋淋的伤口里面,心疼得直接将昏迷过去的嫦淑妃抱回了漆皖宫,都顾不上皇帝的体面。

    又据说,这番话堪堪由梳茶传回她耳边时,她不过轻轻一笑:“看来我这个皇弟还真是痴情啊,罢了。”然后想了想:“梳茶我病了,你替我告假一日吧。”

    那边梳茶手上握着的香盏就这样凄惨地跌在了地上,转眼间梳茶那张脸就出现在她眼前:“殿下你病了?病的严不严重啊?要不要进宫请太医来看?”

    梳茶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家主子。虽然是脸白了点吧,语气轻了点吧,但是整个人的气色还好吧。也没到病了的地步吧。

    她挑眉:“对啊,我病了。”说罢还意思意思地咳了两声:“看不出来吗,再不去请郎中我就要病入膏肓了。”

    “好好,奴婢这就去。”跑到一半,那边梳茶好像才反应过来:“殿下,你不会是诓奴婢的吧?”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骗你啊?你想多了。”她换了张宣纸。这几日她过得很是写意,偶尔画画什么屏风的花样,偶尔找容止过来同她制茶,偶尔再练练字。

    日子要能一直这么过下去,自然是最好。

    梳茶跑了过来,趴在自家主子的案上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瞧了自家主子:“殿下分明就没病,为何要装病啊?”

    她觉得她方才写的字下笔的劲道有些不对,再蘸了些墨:“我方才不是在宫里下了陛下的颜面吗?左右我这几日何必再凑到陛下跟前惹他心烦。”说完瞧了瞧手边:“没墨了。”

    “哦。”梳茶靠过来给她研磨。嘴边还不自觉唠叨:“殿下也是,明知道会惹陛下不快,还偏要上赶着同那什么什么淑妃,什么什么娘娘理论一番。闲眼人都是看得出来的,那陛下分明就是偏护着那娘娘,殿下何必偏要与陛下对着干呢?”

    “再说了,那萧皇后自己也是没本事,还要来央求咱们殿下,就算殿下今日救得了一时,又不可能时时都救得了这等的事情。”

    “你不懂。”倾阳长公主说:“萧家对陛下的朝堂助益颇多,又是三朝老臣,是配享太庙的贵重人家。皇后这些年,说无功却也丝毫过错都没有。因为一时的糟糕事情,若是让陛下就这样重罚青鸾殿,天下人该会如何议论?”

    “天下事,不是事事都计较得失对错的,”她停笔,若有似无地想着什么:“今日我们看似替皇后娘娘赢了同嫦淑妃的争斗,却失了陛下的心,我却觉得没有什么。足见事事得失两面,皆看个人如何看待罢了。”

    “我毕竟是女流之辈,也没有高氏垂帘的野心。陛下若是觉得我无用了,我也不介意将手上的辅政大权交出去。”她笑笑,自然是满不在意的:“我还乐个清闲呢。到时候,咱们去江南吃茶,去杭州看花,再去漠北骑马。”她想了想,嘴角勾了勾:“到时候啊,我们再绕道回汾州吃饼,汾州的烧饼可是天下一绝的。然后再回去见一见卓叔叔,也好久没见他老人家了。”

    江南的茶,杭州的花,漠北的马和汾州的饼一向很有名。她也不是什么琼楼玉宇飘下来不食五谷和人间烟火的神仙,享乐的年纪既然错过了,自然是要补回来才叫划算的。

    再说了,她母后从契丹部带来的旧部们现在都在汾州住着,由卓叔叔管着。卓叔叔是她母后生前的陪嫁老仆,人老是老了些,但是管家什么的自然是做得得心应手的。汾州那边安平着,她很放心。

    梳茶在一旁低着头给她研磨,毕竟自己年纪也小,尤其自从从护国寺来到兴州城以后,自家主子遇过多少凶险非常的事情,她自然也是经受着的。谁愿意天天过着这样凶险又迫人的日子。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世界之大能够像自家主子说得那样到处去玩,她自然也是跟着高兴的。

    门外,这几日出行北宋的邢尘踏了进来:“殿下。”

    她笑笑:“邢尘回来了。”

    “北宋朝廷那里,原本久居病榻的宋帝竟然在楚王逼宫的时候领着大军从朝晖阁走了出来。楚王原本以为将煜王困在白岭庄便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逼宫之举,怎料白岭庄困不住煜王不说,还被煜王和宋帝父子俩摆了一道。”邢尘跪坐在她跟前。这几日他偷偷潜入北宋汴京,与汴京里那些汾州的眼线碰了面。

    汾州的眼线本就是由卓叔叔特意请人训练过的,一等一丝毫不输燕翼堂的眼线。既然不是普通眼线,这些本该烂在宫人肚子里的内情,自然也是知道得事无巨细,清清楚楚的。

    倾阳长公主:“接着说。”

    “楚王兵败如山倒,既然做到了逼宫那一步,理应晓得自己是没有退路的。”邢尘说:“煜王大军被迎入城,楚王大军皆送上了断头台,无一例外。”

    仅仅一夜,原本处境截然不同的楚王、煜王两人便换了立场。

    倾阳长公主笑笑,垂眸:“好手段,好心计。”

    “殿下为何如此说?”梳茶坐在她身边。邢尘方才说的一字一句无一不让她震惊不已。原本煜王确确实实是处于弱势的,这才不过几日,局势便彻彻底底来个大反转,又如何让她不惊讶。

    倾阳长公主站起身,将自己的字帖收好:“你以为,楚王何以选择此时下手,又下得如此不顾后果?”

    “宋帝年迈,之所以放任两个儿子在朝堂上争得你死我活又迟迟不肯立储,不过是想要再看一看,看一看两个儿子的能耐。煜王威名传得四海皆知,宋帝如何能不知道,他最有出息的儿子,非煜王莫属?可煜王出身卑微,没有显赫的母家帮衬,这是煜王的死穴,无法更改的死穴。”她说:“楚王是皇后嫡子,母家显赫,名正言顺。能力嘛,勉强勉强也是过得去。这样一来,即便煜王如此能干,宋帝都不可能轻而易举立煜王为后储。若是楚王没有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煜王踏上自尊之路都不会那么顺利。”

    “此事不能由煜王结尾,这样一来倒显得他别有用心许多。于是煜王只好甘居弱势,由宋帝亲手处置他这个狼心狗肺的儿子。”她笑笑:“这样一来,储位上不过只有煜王一人,立不立储君,没什么分别。”

    身后听得恍然大悟的邢尘和梳茶连连点头。这样一算,那煜王还真真很有手段。做不了的事情交给他老子去做,如此心计如此思虑,非常人能及。

    “那煜王如何如何心计无双,还不是给咱们殿下看破得一清二楚?”梳茶靠了过来。煜王就算怎样厉害,恐怕这世上,也就只有自家殿下能够相抗一二。

    “看你那油嘴滑舌的样。”她转过身敲了敲自家奴婢:“我也是直到方才邢尘报我之后我才想通的。若是论心计智谋,我远远不及他。”

    这倒是实话。煜王所思所想如此周全细密,况且他做得的这些事,每一节每一环都需紧紧相扣,若是其中一环失算了,便是坠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她又岂会不知?

    邢尘报了应该报的事情,她便着手让她下去休整休整。这几日邢尘来来回回地跑,为北宋的这桩事忙得脚不沾地的,又心里担心着她,才在短短几日便将这些繁杂的琐事查的一清二楚。她心里也是晓得的。

    药盏上熏的药气重得,她有些犯困。

    倾阳长公主打了个哈欠,她让梳茶去给她告假说她病了也不全是诓人。她这几日身子本就不是很利索。兴许是换季了身子受不了了,好不容易能够借此机会好好休一休假,也是极好的。

    梳茶想着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想着什么没注意到自家主子犯困的形容。突然在她耳边幽幽地问:“殿下方才,在漱玉斋为何问了昱先生的名讳又去问昱先生的侍卫啊?”

    方才在漱玉斋梳茶本就觉得很是奇怪。自家殿下既然问了昱先生姓甚名谁,怎的又特意绕道过去昱先生身边那个贴身侍卫季牙,问了同样的问题。她真真很是愚笨,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一顿。半晌后开口:“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同他有些亲近的感觉。”

    梳茶恍然大悟:“殿下是想起救了殿下一命的那个公子了吧。”

    “同是清风霁月,同是淡然如水,觉得熟悉罢了。说什么想不想得起。”她笑笑,眸中有温柔之意缱卷:“况且,那位公子与我,也不只是救人一命那么简单。”

    “可惜我当年还小,记不起来他的脸罢了。”她笑笑,站了起来。

    梳茶见着自家主子靠到窗边,也悄悄放下手上的事跟了过去。窗外春色渐浓,花香满城,院子里唯一的一株梅花树微微露了一些红点,有种可爱。

    跟在自家主子身边那么久,她自然也是晓得的。每每聊到那位记不清模样的,模糊不清的公子,纵然每每也只是寥寥一两句,殿下总是最能流落出难得的真情实感。

    那恐怕是除了殿下的母后以外,唯一一个可以住进自家殿下心里的人。

    自家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梳茶眼里心里也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殿下自小长在权谋纷争之中,心性要比一般人要受磨炼些,要耐心些。

    也要冷情些。

    处在虚幻无底的重重漩涡中,倾阳长公主的聪慧与狠厉,都是举世无双的风华绝代。这个世上,怕是没有任何人能够与自家殿下相媲美一二。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的心里要安置这许多事,许多人。

    可真正住在自家殿下心里的,这些年日日夜夜风云变幻从未变过的,除了殿下的母后,就只有茫茫雪地里那个模模糊糊的一张脸,那个温暖的怀抱。

    那个人,他从护国寺偏远的雪地里的一处狼窝中,找到了还在襁褓中的她。那么冷的天,别说今日的尊贵荣华,世上仅仅几人的身份地位,她差一点点就没了性命,成了雪地里雪灰色皮毛狼群那一日的果腹之餐。

    他将她从脏污的狼窝里抱起来,他将她抱在他的怀里,在她奄奄一息之时,在她饿得都忘了哭闹之时。他哄着她,将自己的血喂给她吃。

    倾阳长公主站在窗前,她是记得的,尽管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那个人,他一定是舍不得她的。舍不得她就这样无名无分,默默无闻地就这样死去。她的母后在她刚出身之际便抛下了她,她的父皇对她弃之敝履,毫不在意,更谈不上不舍。

    她隐隐约约记得,那个人笑着拂过她的眉眼,他一定觉得她长得很像她的母后,他一定觉得她也长得冰雪可爱。

    那个人,她记忆力模模糊糊的人影,他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将她在雪地里也护得暖和。他说:“所有人都不要你,你的娘亲,你的父亲。无妨,你该好好活着。”

    你该好好活着。

    她找了那个人找了很久,可她不记得他的脸。那时候的她不过是个婴儿,怎么会记得他的脸。

    他将她交到护国寺的方丈手中,他说她没有名字,别人都不愿意为她取,不愿意给她姓名。可她是西夏的长公主,怎能没有名字。

    他看着她,心里也是怜爱的:“此处是轻帘涧,我乘舟慢帆,你便叫轻舟好了。”

    “你很聪明,你该听得懂我的话。你的名字叫轻舟,李轻舟。”

    她记得。这辈子,她会牢牢记在脑海里,一刻也不敢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