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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节

    她坐在上座,如今整个偌大的偏殿里,不过她和皇帝两个面面相觑。

    说实话,她心里也是不好过的。她从前只觉得皇帝耳根子软,十分容易受人挑唆,可说到底是没有坏心眼的,且皇帝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年幼,孰是孰非,是非对错她以为他总该懂得一点。

    “陛下,真的想与我明日在朝堂上各执一词吗?”她看过去,那厢皇帝看得出是满脸的愧疚,却依然低着头不发一语。

    皇帝自然没想过事情会那么容易就败露出来得彻彻底底。先前嫦淑妃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事情绝不会出丝毫的差错,可没撂倒自家皇姐倾阳长公主殿下,倒是让自己陷了进去,摘也摘不清。

    明日若是真的将此事闹到朝廷之上,以自家皇姐的人品和自己的人品,朝臣们自然会觉得失德的是他,给那些早早地就看不惯皇帝当政的,从前他那皇弟九桓王的朋党平添了一桩弹劾自己的罪名。更甚者,还有人会借此拥立那早该到了封地的九桓王。

    若不是轻易受了嫦淑妃的蛊惑,又轻信了她的鬼话,皇帝自己,也不会落得现下这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倾阳长公主如此聪慧,自然看出了皇帝的纠结。

    可她眼前的这个,动心起念要毁了她的这个人,是她一手扶持的皇帝,是她披荆斩棘舍弃性命也要护好的弟弟。

    “今日在延晖阁的大殿之上,陛下款待了远道而来的北宋使团,”她轻声说:“陛下可有想过,若是今夜的事情,果真顺遂了方才那个妖妇的心愿,毁了我的清白,让我大夏皇室蒙羞,陛下要怎样同北宋朝廷交代。”

    “这不是简单的和亲,对方也不是平庸无华的人。我们好不容易退了漠北大军,难道要和北宋朝廷决一死战吗?”

    皇帝绞着手,有些懦弱地开口:“寡人以为,寡人以为皇姐不愿意嫁过去……”

    “我是不想嫁过去,可我是因为担心你。”她苦笑一声:“我情愿失信于煜王,也要再帮陛下一把,陛下如此狠毒地算计我,于心何忍?”

    “我……”皇帝抬头,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向坚韧不摧,心念过人的自家皇姐倾阳长公主的眼中,很是受伤的形容。皇帝一番为自己辩解的话生生咽进了肚子里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今,你我君臣之谊到此为止了。”她叹了一口气:“我方才那样处置嫦淑妃,是为了全陛下的脸面,此事我不会闹大,明日也不会上朝。再过几日我便嫁过去北宋,陛下若真的是恨我至此,望陛下看在我就快要和亲的份上,再忍下一些时日。”

    “陛下想要入主朝堂,想要无人置喙,那一日就快要到了。可陛下等来了那一日,我却不会再有一次相帮。日后,望陛下好自为之。”

    她说完这句话,站了起身,头也不回地略过呆立一旁的皇帝。

    她所牵挂的,所放不下的,都在这座宫墙后面,被那些心计和猜疑,将那一丝一毫的情谊,磨得一点不剩,磨得她不知人心。

    终于,她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偏殿外,原本跪得一地的宫女太监们现下倒是半个人影都未可见得。皇后只身一人,身着方才在延晖阁上她看见的凤袍,在殿门口为他们守着。

    “皇姐。”一身凤袍,鬓角有三两缕发丝散落垂了下来的萧皇后见她出来,很是恭敬地行了个礼。

    她很是无力地笑笑,也不回礼:“此前是我低估娘娘了,娘娘可真真算得上是好手段。”

    萧皇后抬眼,眸中很是震惊:“皇姐何故如此说?”

    她走过去。今夜的月色看上去很美,可她看进心底,却无端看出了一丝的凄凉。

    “我从前每每在想,为何皇后会刻意同我提起嫦淑妃,刻意着宫人来求我相救娘娘,每每我都当这些桩桩件件只是巧合,可当我都将它们想到一起,才真的算得上心惊。”倾阳长公主笑笑,不复温和:“从前我只当你柔善可欺。可这些把柔善和可欺写在一起的文人却想错了。柔善的人,可不全都可欺。”

    浓妆艳抹下的萧皇后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的迫人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殿下以为,本宫常年入主中宫,不凭借一丝一毫陛下的宠爱,尊贵雍容至今,四海称颂是为何?若没有些许手段,怕是如今在殿下眼前的,只不过是累累白骨了吧。”

    “漆皖宫那位,若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宠妃,任她爬到贵妃的荣宠本宫也不会拿她如何。可她千千万万都不应该想着左右陛下的心思,觊觎本宫的位子。本宫拿她没办法,可不是人人都拿她无计可施。殿下不是就做得极好吗?”

    她一惊:“你一早便全都晓得?”

    “是,我一早便全都晓得。”萧皇后笑着说:“锁露方才同殿下说的那番话,早就说过一次同本宫听。陛下无尽的荣宠本宫不会放在眼里,皇家里面,从未有过真心。这一点,殿下不是比我还要清楚吗?”

    “殿下的母后,不就是死在坚信先皇的一颗真心中吗?”

    她一愣,眼底难以置信地看向萧皇后。

    从前她还的的确确真的错估了她这弟妹萧氏的斤两。直到她方才从青鸾殿里的偏殿很是踉跄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她才一一想通了这一切一切的事情。如此严密的计算,是绝对不可能有一丝一毫错算的。

    若是昱先生未曾匆忙让邢尘告知她此行有危险,若是容止今日未曾混进宫,她便当载了进去,被坑的连渣都不剩。

    可这样子的事情,昱先生一个市井谋客,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晓得,还恰恰赶上了她还未掉进陷阱里面,容止也恰恰混进了宫。

    这一切的局,自然是漆皖宫的前主子的手笔,可这一切却不在那嫦才人的掌控之中,而是在萧皇后的算计中。

    若是一切遂了皇帝和嫦才人的心愿,毁了她同公孙迟朔的名声,皇后自己自然是讨不了半分的好处,恐怕还会引火烧身。不能把事情闹大,又要让嫦才人永永远远地消失在自己的面前,还要保住自己贤良公允的好名声,便只有借刀杀人这一个法子。

    “你说的没错,”倾阳长公主笑笑,走下了台阶:“皇家的确从未有过真心,也从不会以真心待人。娘娘果然很适合守在此地。”

    “可我要奉劝娘娘一句,因果轮回。我自小长在佛家清修之地,知道善恶终有报应的道理。人若是付出真心,当会有人以真心待你。”

    她抬了抬头,今晚的月色本来很美,可惜她却没有这个福气简简单单坐下来只赏月色。

    萧皇后说的不错,她的母后是死在坚信她父皇的一片真心中。可她母后死得也不完全冤枉。她不信她的父皇,那个世人口中争相传颂的一代明君,丝毫不怀疑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是否对错。

    那些年来,她的父皇留恋万紫千红的后宫之中,却从未对谁像对她母后那般好。

    她觉得有些同情萧皇后。一个深陷泥潭的女子,再没有人给她浴血重生的机会,她也没有给自己那个勇气。世人总是称羡她们这些生来就该有贵及人臣的命,可她们这些人,穷极一生都未必能想自己所想,要自己所要。

    容止跟在她身边,自她走出青鸾殿一来第一次同她开口,语气有些无奈:“你啊,我都不知道是该夸你还是该骂你。有时我还挺想念那时我们在山上的时候,你爱干什么便干什么,偶尔挨了老方丈三两下板子,三两句责骂也没什么。可那时候,你是真的活得快活。”

    “怎么,后悔了?”她笑笑。他说的这些,她又何尝不怀念,可过去的不可追忆,她不是活在回忆里的那一类人。

    “有时候吧,说不后悔是假的。”容止撑开折扇。夜色微凉,他们三个主仆一行缓步走在宫墙里边:“可我发过誓,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容止安身立命之地,你别想撇开我。上刀山下火海,终归你不会是一个人。”

    “哟,那我还要谢谢你了呢。”她笑笑。

    可容止的话也不完全不假。这些年,她身边有他们几个,她也算是活得很快活了。

    她觉得,比起她的那些同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名曰亲人的人。他们几个,更像她的亲人。

    “梳茶也不会离开殿下的。”今夜梳茶听了这一番番的话,本就听得心慌慌的。可这一下,梳茶自己有些庆幸自己的主子,是眼前这个人。

    倾阳长公主走在前面,顿足敲了敲梳茶的脑袋。

    今夜这一个个,还真的弄得她有些伤感。

    “末将参见倾阳长公主殿下。”眼看就要出宫了,宫门口,一个武将打扮的人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瞧了瞧两眼,觉得有些眼熟。

    那武将打扮的男子同她行了个礼:“末将是我家煜王殿下的心腹,末将姓周,殿下唤我周将军便好。”

    她恍然大悟。此人便是方才在延晖阁的宴席上,跟在那北宋求亲使团为首的内侍身后的将军。

    她回礼:“周将军。”

    “这么晚还来打搅殿下,本是不该。可我家王爷有些话,嘱咐末将一定要当面说与长公主殿下听。”周将军直起身,她隐隐约约将她的轮廓看得不是很清楚。

    毕竟这么晚了,她觉得有些困。

    打了一个哈欠,她说:“将军请说。”

    “我家王爷说,得失对错,长公主殿下分得清也理得明白,不需要末将将王爷的考虑字字句句说与殿下听。”周将军说:“王爷对殿下没有情谊,殿下也未尝不是。如今乱世当前,王爷需要殿下的才智过人,殿下也需要王爷这样的人来做依傍。殿下嫁过去,王爷不会有丝毫的慢待。可若是殿下不愿……”

    “说下去,若是我不愿你们该当如何?”这样一个粗略直白的话她倒是第一次听,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殿下不愿,王爷说了,殿下就当还了殿下当初在灵州城外欠下王爷的人情。”周将军抱拳,朝她行了个礼:“王爷说,终此一生,非殿下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