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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奉天承运,陛下诏曰:今有长公主李氏轻舟,贤恩端慧,才德品章。特此加立彰显皇长公主,位份尊崇。”

    “另着,田玉雕温瓶一对、金锁步摇一双、锦玉雕铸同心玉佩一对、怜国侯府旁驻军、北侯府十一城陪嫁北宋,以五月初六为大吉,特此完典。”

    这一道板上钉钉的亲事诏书下到宫城外的倾阳长公主府上前,自那一夜宫宴之后,早有一箱箱贺她结两国之好的的贺礼层出不穷地往她府上挪。本来抬来贺礼的是本着诏书未曾下达捧着一个低调又心照不宣的心思来的,虽然她觉得他们的举止行为和送来的贺礼分量并不怎么低调。

    这样一来,诏书既然下了,举国凡是颇为有头有脸的人,于情于理上都该有些表示,这一来二去,倒是显得她这一和亲,很是隆重了些。

    要是说起来,也是难怪。北宋的皇四子煜王是何许人也?西夏的长公主倾阳长公主又是何许人也?这两个在西北两地都被一层层传闻渺渺薄纱包裹住的人物,如今要结为连理,不知道往后的日子里,又要在几国之间掀起怎样的风波。

    出宫到她府上传旨的人是皇帝身边贴身的内侍吴公公,据她所知,吴公公可鲜少亲自出宫传旨,更别提亲自送这些御赐的贺礼到受封赏人的府上了。

    她坐在长满了梅花的梅树下乘凉,眼看着在门廊上忙得脚不沾地的梳茶和亭秋,觉得要嫁过去的是她,可整个长公主府甚至整个兴州城上上下下,兴许就只有她如此闲散,有些不大厚道。

    唔,同她一样闲散的,还有一直深居简出的容止。

    “瞧你这般模样,长公主府近来就要办喜事了,却见你如何筹备都没有。”容止摇着一把折扇,坐到她跟前:“话说出嫁要用的喜被这些,你不打算亲自绣一绣吗?左右这些传统都是图个好吉利博个婚后美满的,我知道你懒,但是也要当走个形式嘛。”

    “那些亭秋都给我绣好了啊,”她笑笑,伸出手别下一朵梅花:“我看你平日里放荡不羁的模样,想不到倒是很注重这些细节嘛。不过,那些形式也不过是图个吉利,大婚前亲自绣好喜被最后婚姻不美满的也不在少数,我何必费这个心力。”

    若是要她亲自来绣,她自认自己的刺绣活做的没有很好,说不定嫁过去了让人见了还要被怎样笑话。这些个细细的手工活,有亭秋可以用白不用。

    容止啜了一杯茶:“但你怎么会如此爽快便答应嫁过去了啊?我还以为依你的性子,怎么样也该闹腾个一阵呢。”

    石桌上摆的茶叶很是普通,好的茶叶她早已经守好当做陪嫁要带过去北宋的。前几日昱先生得知她已经答应嫁过去,也差人送来了几箱贺礼,都是实用且不算特别贵重的东西。

    “如今我和皇帝的情分已经尽了,趁陛下对我还有些愧疚的形容,我嫁过去,总好过继续同陛下在朝堂上争锋相对吧。”她说:“今日我斗倒了一个嫦淑妃,指不定明日还会冒出个什么样的女子,左右嫦淑妃这样的女人,也不在少数。”

    “再说了,我觉得周将军说得也很有道理。我是公主嘛,终归是要和亲的。煜王,倒是一个很合适的选择。”

    “你这样说倒也是。”容止一脸闲情雅致地说:“我的眼光一向很高。你的夫婿,我觉得无论是谁,左右天下所有人都是配不上你的。这个煜王嘛,算是天下配不上你的男子里面,勉勉强强衬得上的。”

    “不过呢,我这里有个煜王府的八卦,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个兴趣听一听啊。”容止摇着扇子,一脸看笑话的形容瞧着她。

    她有些嗤之以鼻。府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容止的情报嘛,拿来当做下饭唠嗑的话本子来听倒很是恰当,但若她真的把从容止口中说出来的消息当真,她便不需要昱先生这个外援来帮她了。

    抱着一个浅薄的好奇心,横竖容止口中的八卦,她偶尔一听倒也是个消遣性子的好法子:“你如今都坐到我跟前了,我若是说我不想听你也是会说的。既然如此,何必问我想不想听,你说就是了。”

    “瞧你说的,”容止捏了一块芙蓉花糕放进嘴里:“你那个准夫婿煜王嘛,比起一般的王公贵族倒是真的算得上洁身自好了些,我混迹江湖这么些年,倒是一星半点他的八卦都没有听着。是以我听闻你要嫁过去,没有阻止你也是这个道理。你嫁过去嘛,没有那么多糟糕事要料理,日子想必能过得舒坦些。”

    “但是呢,听闻煜王府上常年都储着一个小娘子,而且对她甚是宠爱。你也知道,煜王府上就她那么一个娘子,就能看得出你那准夫婿啊,有多宠爱这小娘子了。”容止说:“虽然我觉得依你的性子,嫁过去也没什么,左右你也不是个会吃醋的。但是后宫中的那些个手段,你要当心些,万不好才刚嫁过去就为自己树敌。”

    “这个你可放心,我断不是个好闲事的人。”她笑笑,觉得容止这个担心有些多余。

    如今她要嫁过去北宋做皇子正妃,容止自然不能随她住进煜王府里面,想必过些时日里就该回汾州听卓叔的管教了。她带过去的奴婢婆子也不能太多,人家会觉得她不知礼数。

    “说实话,汴京呢,是有些远。不过闲来无事的话,我也会去瞧一瞧你的,你不必觉得少了我便活不下去。”容止又捏了一块芙蓉糕,觉得良婶没跟着他回汾州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往后他便吃不着良婶的手艺了。

    唔,想到此处,想到良婶的溏心蛋芙蓉糕荷花板面,他觉得还真真有些不舍。

    她噗嗤一笑:“我觉得我不会少了你便活不下去,你多虑了。”

    “亭秋与梳茶自然是要随我一同嫁过去的,哦对,邢尘也是,还有良婶。我身边有他们几个便已经是十分够的了。”她说。

    亭秋心细,许多事情不必同她细讲便能办得很好,这小半年来管理着这偌大上百个人的长公主府也是丝毫没有让她操半点心,自然是要让亭秋也跟着去的。至于梳茶嘛,虽然说那丫头傻是傻了点,可她从小便一直跟在她身边,她嫁过去那么远的地方,有梳茶在身边会放心得多。

    邢尘的话,邢尘身手好啊。她觉得北宋那边也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吧。有他在身边,自然是十方的妖怪都近不了她的身的。至于良婶,良婶的手艺可是极好的,自然是要放在身边了。

    “哦对了,”她想起什么:“你这些天若是得空了,不妨教一教亭秋一些医术。你往后不能跟在我身边,我身体又一直不好,旁的医官我又实在信不过。你浅薄地教亭秋会一点,她也好时时看顾我。”

    容止嘿嘿笑了两声:“知道我的重要了吧。你放心吧,自从我知道你打算嫁过去之后我便着手开始叫亭秋一些日后或许会用到的法子,要看顾你绝对不成问题。”

    “那便最好。”

    多好的一个午时,她如此闲情逸致地躺在院子里面晒太阳的日子恐怕是不多了,她想。

    不远处邢尘走了过来:“殿下,府外公孙将军求见。”

    “想是来谈陪嫁随军的事宜的,”她从躺椅上坐起来,一身慵懒:“我知道了,你请公孙将军进来吧。”

    她坐过去容止正对面,今日石桌上侍奉的有芙蓉糕、梅花糕和绿豆糕。小半盘的芙蓉糕早被容止顺得干净。

    门外走进了一身家常便服的公孙迟朔,微微给她行了个礼。

    “将军坐吧,尝尝我府上婆子的手艺,”她笑笑,指了指自己身旁石头做的石椅,再恶狠狠地瞪了原本好好坐在石椅上吃得津津有味的容止一眼:“你去后厨看看良婶还做了什么糕点,让亭秋拿过来。”

    那厢容止也恶狠狠地瞪回她:“哼,甚是小气。”

    现下公孙迟朔找上府上来要谈的事是公事,若是让容止这个不正经地在她跟前瞎晃悠坏他们的风景,恐怕谈到天黑都无法谈至什么正经事情。

    公孙迟朔坐在她正对面,方才容止坐的位子上,神色有些异样。

    她自然是看出来了,状似无所谓地问:“将军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讲吗?”

    “殿下,”公孙迟朔抱拳,站起身同她行了个礼:“多谢殿下当日相救之恩。”

    “你客气了。”她啃着另小半盘的芙蓉糕:“将军卷进来这些风云中,也有我的原因。若是我当初未曾劝过将军,怕是将军还能回到从前畅快潇洒的生活。是我对不住将军。”

    “殿下言重了。”公孙迟朔又行了个礼。

    “将军不必与我如此见外,坐下说话。”她笑笑。

    从前她刚认识公孙迟朔的时候明明觉着他不是个被礼教束缚的顽固人,就算是一开始她将他带来兴州城,他也不过是更为谨慎小心了些,万没有如今每每说一句话便要同她行一个礼的形容。

    那厢看起来怀揣着一肚子心事的公孙迟朔坐了下来:“其实,末将今日来,是有一件事要求殿下。”

    “有事求我?”她抬眼,想了想:“你是觉得,陛下对你的心结还未曾解开,不愿再在兴州城里了?无妨,那我明日便奏请陛下将你调回北境,左右你在那里要过得快活些。”

    横竖当初若不是她执意要让他千里迢迢回兴州城,往后的这些污糟事也不会次次都扯到他头上。为此她还是有些愧疚的,这一点她早就有想到。公孙迟朔若是真的要求她此事自然是不成问题。

    那厢公孙迟朔却静默了一阵,半晌才迎着她的目光:“末将是想,想随殿下一同陪嫁到北宋过去。”

    “咳,咳……”她一惊,给原本用来解腻的茶水噎着了:“你府上的在册府兵同我一起嫁过去,不代表说你也要同我一起过去和亲,戍边将军的府兵本就有先例同和亲公主一起嫁过去当陪嫁。你本有大好前程,同我过去便只是做我身边一个同侍卫没有两样的护将而已,况且要跟过去做我的护将,与你如今怜国侯的身份自然是不行的,还要自降等级。”

    “你确定?这可是个赔本的买卖。”

    她是真真吃了一惊。要说审时度势嘛,这公孙迟朔虽然同皇帝有些不对付,可他一身的文韬武略同当朝的其他等级武将比起来,绝对是在人群中显眼又特出的。是以如此,她当初才会冒着自贬身份的风险,邀他一同回城述职,给他谋个同他军功身份相得宜的差事。

    如今这公孙迟朔不知道头脑抽了什么风,非要跟着她一同嫁过去。依她对皇帝的了解,皇帝若是知晓了此事,自然是高兴得不知什么好铁定会二话不说地应了下来。

    想到此处,不好:“你不会是,已经上奏请了陛下吧?”

    她直瞪着公孙迟朔,那厢瞧了瞧她:“是今早方才递上去的奏折,方才末将接了陛下的应允便前来寻殿下了。陛下并未阻止,请殿下首肯。”

    她扶额,还是很是不解:“将军能不能告诉我,为何有想要同我一同过去和亲的心思?”

    “殿下,”公孙迟朔又同她行了个礼:“末将知道,末将这一去,公孙府的荣宠就算是到头了。往后随殿下在北宋,充其量末将也不过是殿下身边一个小小的护将,是连战场都不能上的。”

    “这你既都懂,为何……”

    “这些末将都懂,”公孙迟朔说:“不过末将觉得,没有殿下的西夏,也不会再有人看得起末将,也不会再有需要末将的地方。对末将而言,殿下比之更需要末将。既如此,那末将如何能够拘泥于这些身外的名分,末将此生,只愿守好殿下便是了。”

    “末将知道,殿下全是为我好。可殿下,末将的人生是末将自己选的。往后如何,末将至死都不会后悔。愿殿下首肯,就当是末将要还殿下救我一命的恩情。”

    她看着眼前人。这一番话说得何其真诚何其感人,她是没想过公孙迟朔会提出要同她一起过去北宋和亲,也没想过公孙迟朔竟然会放弃自己这好不容易换来的恩宠和身份。

    她一愣,本想阻止他。可转念一想,当初在灵州城,是因为她李轻舟,公孙迟朔才会陷入这深不见底的尔虞我诈中。她觉得她对他有愧。

    她叹了一口气:“你当真想好了?”

    “当真。”公孙迟朔迎向她的眼神,目光坚毅。

    她看向一旁的老树:“罢了,若你当真想好了,你便跟着吧。左右有你在,我也确实更为放心一些。”

    公孙迟朔站起身,单膝在地:“谢殿下成全。”

    长公主府里,她的身旁跟着公孙迟朔。一身常服的他心想,往后的局势也怕是不能比之今日,凡是都掌握在她手里的现状。而他可以做的,也只有护好她。

    这也是他此时此生,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老梅树的梅花花瓣落了几片在地上。五月初六,怕是到那个时候,也该换季了吧。

    到时候,又该是怎样的一番场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