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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渔火

    01

    非生于怀胎十月,非长于柴门高阁,非以灵为魂,非记人世喜乐。

    生于天运,长于树下,以水为魂,记因果业障。

    始于水帘,继而无名,终于渔火。

    水帘以为枫树老怪又跟她开了个玩笑,现在看来倒是真的,自己确实等到他了。

    老怪越老越没正经,莫说在仙境时喜欢逗逗那些小仙娥,就算到了吴淞江江畔,寄生于树也不忘调弄浣衣女子。

    今日她特地带了桂花酿,想与老怪把盏,遥望见一少女衣衫挂上枫树枝,如何用力也牵扯不下,少女再一用力,半缕暖黄衣衫竟留在了树枝,同行女伴正笑得前仰后合。水帘微微蹙眉,换了神色竟也不自觉地笑了。

    “今日要不是你这酒,我定还留着她在这儿。太阳不落,人也不能走。”枫树老怪从树里闪身而出,皆白须发下一副俏皮样儿,一袭青色绸衫看着碍眼。

    “人家姑娘怎么就招惹到您老?”她揭开食盒,正欲拿酒,却被老怪一把夺了去。

    “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出些诡计让爹娘担心,我不过替她爹娘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罢了,说什么要去把陈老爹家的水稻全拔了,两家不和,也犯不着跟水稻过不去!也不看看种稻人的辛苦!”水帘知他经常管村里的事,便没有接话。

    老怪自饮了一杯,又捡了几颗花生扔进嘴里,对着江面看得出神的她咧嘴浅笑,“没想到我和你这丫头还有这样的缘分。”说罢也为她斟了一杯,自己又斟了一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水帘白了老怪一眼,毫不客气将两杯酒一饮而尽。

    老怪摇头,“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也不知道收敛,罢——罢——罢——哟!”

    昏黄残阳尽情挥洒,若非山峰横亘其间,很难分清天与江面。

    虽是乍暖还寒时节,傍晚越河送来的风里更多的还是凉意。几杯酒下肚,她脸上泛起潮红,随之而来的风又将这股酒气生生逼回了肚里一些,酿下十分吹散七分只剩三分。

    “可惜我今儿来不是听你瞎唠嗑的,再说这桂花酿恐怕……”老怪止住欲收回桂花酿的她。

    “好好好,丫头,今天咱们只喝酒,别的一概不谈。”老怪理了理衣服,换了好几种坐姿,想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姑娘我今天心情好,正想和你谈谈旧年往事。”她已忘了这是第几次轮回,轮回一次便将上一世为人的记忆清除干净,不仅如此,上一秒还存在的记忆换了场景就忘得彻底,只是将她因何世代为人,因何与这老怪牵扯的记忆存留,记不住美好,单记得业障因果,这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惩罚,她这样想。

    寒山寺钟声响起,空远寂寥。每日对着寺庙,就算不礼佛也增添了几分佛性。她双手合十,自觉闭眼静默。

    “说真的,你是否还恨我?”这句话沉睡千年,她的声音也如睡后刚醒透着朦胧。

    “你我相逢一场,相伴千年,也算缘分,还谈什么恨与不恨?”老怪对她举了举杯,“这么多年的桂花酿,喝着真是越来越香了!每年你送我桂花酿,陪我这老怪喝喝酒,说说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眼睛都在笑。怨恨还有随时间释然的余地。

    “老了,可就是老不死!”老怪反手捶着酸痛的肩,她当然明白,知趣地放下酒杯走过去为老怪捶背。

    “你等到他了!”

    此话让水帘上下移动的手僵住片刻,与微醺的春风擦身而过,“他在哪里?”

    他看着满脸期待的水帘缓缓落下两字:“长安。”

    风止息,水止息,落叶止息斜阳静。

    她为老怪揉肩捶背,可就是不说一句话。“丫头,这可是你等了几千年才有的一次机会,你应该高兴才是!想笑就笑出来吧!”

    “还是被你这老怪看出来了!”说罢她放声大笑,江畔几只停下来喝水的大雁受惊冲上了天空。

    “当然,也不问问当初我是干嘛的,天上人间,上至天帝,下至凡间,宏若鲲鹏,微如草芥,尽数在我掌控之中。”老怪捋着胡须得意道,“可惜没能看看我自己的命数。”

    “你看了也没用,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不是尽在你的掌控之外吗?”

    被水帘一提醒他这才恍然大悟:今日之事,命不由天,运数悉变,历史重塑。一切,都是拜眼前这个丫头所赐,所幸当年他孑然一身,无所负累,虽被罢了官,丢了职,来这吴淞江江畔静守,但不致牵连别人,如今看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02

    过几日便是铨选之日,她和枫树老怪跋涉在去长安的路上。

    “你的法力既然还没有消失,就好人做到底用法术将我送去吧!感觉整个身子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水帘捶着酸痛的腿,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恳求老怪——想记也记不住。

    “我可曾在天帝面前承诺过,绝不为不必要的事情施展法术,再说,你看看我这残躯,忍心让我耗费精力吗?”

    她气得牙痒痒,“那你告诉我什么事情必要?什么事情不必要?”

    “此行便是必要之事。”老怪牵着他那头瘦驴悠哉游哉乐哉。

    她可怜自己牵着的那匹瘦马,也不知老怪从哪儿弄来的。

    “干脆咱们还是别去了!”

    老怪见她犹疑,知她心软的毛病又犯了,故意放高了声音奚落她道:“定是被那个书生勾了魂啰!”几千年轮回,瞬时遗忘,无任何可回忆的东西。他想倒不如就此了结了好,若说当初他确对水帘存有恨意,毕竟时有运转,执念太深伤人害己。

    水帘摇头,“你明知我记不住!”

    翻开泛黄的残卷,上面仅十一字:三月三日,见张继,颈项一痣。她问过老怪张继是谁,他说那是一个她等上几千年才会出现的人,她知道自己在等待一人,却没记住那人如今叫张继。此后她没事就拿出来看,以此消解摸不透看不见的时间。

    茫茫人世,大海捞针,所以她这次特意叫上老怪,自己是个没有记忆的人,另一种残缺不全。

    水帘没想到找到张继竟如此顺畅。

    客栈小二不经意上错了一道菜,她就找到了那个叫张继的书生。

    吃过后方知道是张继先点的菜,现在却被她动了筷子。她本想重新叫一盘给张继送去,他却推说已经吃饱了,看着她说:“兄台真的不记得在下了?”

    可以确定的是在这之前他们一定见过面,不然她何以记下纸条上的字。张继看她似陷入了回忆,但这种又是迷茫的,就提醒道:“襄州悦来客栈。”当时她乔装成算命先生,为他算过一卦,卦中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考试篮水空”,他只仰天一笑,“我张继生而为人,只信自己,从不信命。”

    “公子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个算命人,做我能做的事情而已。”

    他凑过来,靠近她耳根轻轻道:“命数看不透说不准,可我的眼光向来很准,这位姑娘。”

    水帘傻眼,她的乔装术可是得到了历尽世事沧桑的老怪的认可,怎会如此轻易被眼前这个书生识破?

    张继想起她当时惊慌失措的表情,经不住露出了笑意。“算命先生。”他又刻意提醒了一句,见她依旧无反应,心里未免失落,“看来兄台已忘了!”

    在他转身就要离开之际,旁边的老者叫住了他。“公子请留步!”老怪慢踱到张继跟前,清了清喉咙道,“公子可与孙子无名相识?”

    “谈不上相识,仅有一面之缘。”张继说得随意,他想定是她看他一贫如洗,不想与之相认。

    “无妨,她前不久出过一场事故,失了记忆,公子若是知晓一二,不妨讲给老朽听听。也是无名之前来过此地,想来此找找记忆!”老怪顺势做了个请的姿势。

    见张继并无就坐之意,接着道:“说实话,目前连为何出的事故她也说不清,哎——”一旁的水帘见老怪的戏演得这样足,暗地里为他竖了竖大拇指。

    张继沉思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三人落座,张继便把当日无名为他占卜一事说了,当然省去了他识破她乔装一段。

    “老儿实在惭愧,这小子从小缺乏管教,没想到竟然跑出去偷偷替人算命,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张继拱手,“还请您不要怪他,我看也是兄台喜好!”

    “来来来,张兄,我们边喝酒边说。”说完便为他斟了一杯,张继惊讶于无名的转变,之前还冷眼相待,忽然变得这么热情确让人缓不过来,看着酒杯迟钝着没喝,“爷爷,您也来一杯!”无名斟满酒的酒杯送到老怪面前,眉眼含笑。

    张继想要推辞,却见小二又端上来几碟菜,“喝酒要有点下酒菜才好!”老怪撸起袖子夹了花生米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叫他不要客气。

    这酒不是客店的酒,甘醇清冽,他便连着喝了几杯,道谢别过,还没踏出客店,无名摇着把扇子追上张继,挡在他前面问:“你真的是张继?继承的‘继’还是功绩的‘绩’?”

    “自然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继’。”

    她暗想跟他说话真是费劲,干脆不去想了,只上下打量着,张继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绕过她准备走出去,无名一把拉住他,“不行,我要亲自确认一下。”说完便扒张继颈项的衣服,张继被她的举动吓得不浅,若是他不知她是女儿身也就罢了,关键是他现在已经知道,张继被她推搡,又不便和她动手。

    “好了,既然是兄台要看也没什么!但是不劳兄台,我自解了你一看便知。”她也自觉自己的行为太过失礼,后退两步静静看着。

    张继自己扒开颈项处的衣服,无名果见他颈项处有一颗痣。

    “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张继,没错!”老怪凑近她耳边轻轻道。

    “你这人真是奇怪,我张继‘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还需要确认什么!这下你也该确认好了,我可以走了吧?”

    “实在对不住……”老怪急忙出来打圆场,又在无名耳边更小声嘀咕,“这小子听力不错!”

    她赶快掏出纸笔,把此刻的事情大致写上。

    03

    雨水把整个长安城包裹,一连多天待在客栈,越待人越疲倦。

    天气刚放晴,无名便在长安城摆上画摊,闲来无事总要找个事消磨时间。枫树老怪也不知去了哪儿,只说三日后便回,他逍遥自在惯了,汉朝时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史官,像他这种千年容貌不变的老怪,无法做得长久,再说以前都是自己为别人设定未来,现在到他为别人记录过往,实在憋闷,做了三年便告老还乡。无名屈指一算,正巧老怪今日便要回来。

    此处较为僻静,不知不觉她竟睡着。

    “是要画画吗?”她迷蒙着眼瞥见一角粗布白衣。

    “怎么,是又忘记了吗?”她听着声音耳熟得很,索性不去想,反正她也不可能想起来,糊弄过去再说。

    “噢,兄台有何贵干?”张继看她眼神迷离,心想果然又忘了,看来那场事故绝非一场小事故。

    “没什么,帮我画幅画吧!”张继在她面前的凳子上坐下。

    “画什么?”

    “就画我!”她摊开纸,专心画了起来。

    张继看她的运笔,颇为熟练,“看来你学了很长时间。”

    “错了,你应该说我是一个绘画天才,虽然我不记得我曾经是否学过,但我感觉我没学多长时间。”

    “真是一点都不谦虚。”

    “我可不像你们读书人!”

    微风过,卷起几页白纸,呼啦作响,与小巷间漏出的几撇阳光交相呼应。时光静静淌过,若风卷白纸谱成的曲调,有力而舒缓。

    “张继,你怎么跑这儿来啦?叫我好找。”皇甫冉跑得上次不接下气,看见张继拽着就走,“考试的安排已经贴出来了,还不快去看看?!”

    看到两人跑到巷子口,无名才反应过来,大声喊:“你的画!”

    “你先收着,明日我再来取!”

    她看着那幅还差几笔就要完成的画,想到今日收摊了明天就不能再摆了,不禁有些黯然。今晚枫树老怪就要回来,她可不想让他知道她又出去摆摊了,他总说她这样是丢仙家的脸,凡是有他在的地方,她绝对不能出去摆摊。

    等到掌灯时分,张继始终没出现,心里那点希望他今天拿去的光渐渐黯淡,熄灭。

    “你又出去摆摊画画啦?”屋子里一片漆黑,老怪声音响亮。

    “我现在是个人,当然要为生计奔波。你也不能总这样变着戏法儿哄骗别人吧?”屋里骤然亮了起来,他这时倒不吝他的法力了。

    “什么哄骗别人,这可都是我做史官的俸禄。”老怪挑眉,走过来看了看她怀抱的纸笔,“你这丫头呀,终究是又出去画画了!”语气中渗透着无奈。

    无名把纸笔扔到桌上,倒了杯冷茶“咕咚咕咚”灌下,“我不出去画画你让我喝西北风呀,就你那点俸禄,喝酒都不够。”

    桌上的几张纸随窗外的风飞到桌下,有几张又打着旋儿飞到老怪脚边,他躬身捡起,“这不是张继那小子吗?你怎么还私留了他的画像。”他边看边皱眉,“你看上那小子了呀,我告诉你,这事除了张继,谁都可以成,可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刻又动你的歪脑筋!”

    她抓过那画来看,画上的人眉清目秀,有翩翩之态,“咦,这是我画的吗?”老怪看着她,放下心来,如今的她已经完全失了场景变换的记忆,除了自己及与之相关的事,那个曾经受她牵连的人,自然应当被她记住,世间其他人对她来说都是陌生人。

    “这是谁?你认识吗?”她指着画上的人问老怪。烛火微漾,那幅画的影子投影在窗上被放大。

    “你等待几千年的人,姜子牙一点意念的转世,想不到他还是如此固执而自信,不过这次可没上次那么幸运,也只有你这样的傻丫头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虽然我愿意为我所做的事情承担责任,但我并不认为我所做的是错的,他那样有才华的人难道就应该被所谓命定的天数所埋没吗?”

    老怪摆手,“你我为这件事已经付出了几千年的代价,也争吵了上千年,可谁也没能说服谁,我看还是算了,还是快快把这事结束了吧!”

    她拿着画像看得入神,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她很想记住这个人。

    不知何时窗外又下起了雨,屋檐雨落声音不仅打湿了季节,还打湿了人心,昏暗的烛光下,她又仿照那幅画像画了一张。

    04

    次日雨势并没有减弱的迹象,“张继,你这么早是要去干嘛,不看书啦?”

    “我不想别人等,去把那幅画取回来!”

    皇甫冉叹了口气,“雨下这么大,你去了人家也不见得去了。”张继趟进雨中的脚没有收回,“无妨,我先去看看!”他这一看竟看到了酉时。

    酉时天空收住了雨明朗起来,各种小摊在雨中林立,越发显眼。他立于阶沿,忽生不知何来何往之感,很奇怪的感觉。

    他逼迫自己去想那个仍等待着他的女子,还有他年迈的父母,他们都相信他一定会考上,他暗示自己,这次铨选一定没问题。深吸了一口气,他也没真想拿回那副画,当时不过盯着一女子睡觉被发现的场面实在尴尬,随口叫她画而已。如今又这般痴傻跑过来淋雨,看书太久果真易让人做出傻事。

    无名学习了大半日扰心咒,记忆模糊的地方又清晰起来,说来奇怪,最近她的记忆只会剔除与人有关的事,自己到了哪里却还记得。她从怀中摸出残卷,上面记着一个叫张继的人及与之有关的事,难道是因为他?昨日在街角摆摊作画的记忆断断续续浮现。

    打开窗方知天已放晴,老怪喝醉还在呼呼大睡,她走出客栈,沿着僻静街道漫无目地走,老怪说过做有记忆的人是一件更痛苦的事,他们会为世间各种烦事所扰,疲于奔命,痛惜过往,伤怀己身。但她宁愿自己是这样一个人——有喜有悲,有忧有乐,可以把经历毫无保留地刻进脑海。

    “兄台。”背后的声音熟悉,她转身,看见迎面跑来的人,有很想亲近的冲动。走近才看清来人的半湿的衣衫,脸颊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汗。“昨天的画可画完了?”她略微迟疑,一句“什么画”堵在喉咙说不出。

    生生憋出一句“你随我去取吧!”

    出门还在呼呼大睡的老怪,此刻已站在客栈前遥首盼望,“你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

    老怪目色凌厉,无名笑着跳过去挽着他的手臂道:“爷爷,您又喝醉了吧?”老怪换了脸色,“出去玩也行,可别再出什么事故就好。”

    回头看着张继道:“还不快请客人进来坐。”她回头看见站在一旁的年轻公子,走过去低声问:“你可是跟着我回来的?”张继愣了半晌答:“我随兄台过来取画。”

    “张公子既来了,也无需赶着回去,陪老朽喝杯吧!”张继看身上的衣服,不想这么快竟然干了,原想以回去换衣服推脱,一时也难找出理由便跟了进去。

    “他就是张继?”无名把老怪拉到一旁低声问。

    老怪点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扰心咒学得如何了?”无名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张继是个该一举闻名天下知的人,十载寒窗,耗尽多少心血?凝聚多少殷切期望?难道真的要让其命数逆转?若说当年自己已经改变了历史,现在就该有所不同,既然后面的事情都有变化,那么命数归位能让事情回到既定轨道还真说不准。

    “真的要这样吗?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丫头啊,时间还是没能教会你一些事情!前方正有一条可以让你再次成仙的路。”

    她咬紧牙关,眉头紧锁,片刻之后开口,“就按原定的办!”

    老怪与张继坐于桌旁对饮,外面起了风,客栈外的酒旗猎猎作响,天边云霞灿然,一层一层晕叠开浮在对面的茶楼楼顶,几行白鹤贴着云层飞过。

    无名走过去欲把窗户关上,张继偏头看着她道:“正是看景的好时好地好人,把美景关在窗外岂不可惜?”

    老怪打着哈哈,“有理。看张公子的神色,对这次考试可是胜券在握啊!”

    “叫我张继就行,老先生不必多礼。”无名撇嘴,“你也不用尊他老先生,叫他老头就行。”说完对着老怪嘻嘻地笑。

    “啊,对对对,我们家向来不注重这些繁文缛节。”老怪只得附和,却是连掐死这丫头的心都有了。

    “那我就称您老伯吧!”张继已有五分醉意,开始絮叨起来,老怪也开始对张继“你小子”的呼来喝去。老怪平时总说自己酒量好,其实连张继这书生也喝不过,三杯下肚已扑倒在桌上。偏他又好一口酒,故而多半时间都处在睡眠中。

    “我知道你,其实你是女的。”张继指着无名。

    “你醉了。”她笑着在他旁边坐下。

    “我在襄州的客栈前就看出来了,不过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记忆怎么……怎么,好像每见一次就忘一次。”张继开始语无伦次,“我这次一定会考上的,她还……还等着我呢!”

    她心里咯噔一下,被石子打中般的感觉。

    “她,她是谁?”然而他已醉倒在桌上。

    无名念起扰心咒,张继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整个房间被一种让人憋闷的气流所扰,明明记忆纯熟的口诀,念了三遍才念完整。

    05

    张继醒来已是次日中午,阳光刺眼。他头痛得厉害挣扎着坐起。

    “小子,醒啦!”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继看见老怪身后一袭白裙的女子,她站在那里便是一幅画了,擦了眼睛定神看了看才知是无名,无名将白瓷碗放在桌上,张继方想起昨日醉酒之事。

    “老伯,在下昨日……”

    “你不用问他,他同你一样也是现在才醒。”她见张继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叫小二帮你宽的衣,你可别误会。”张继摸摸仍在发烫的前额,“有劳姑娘。”

    “吃完了别忘了把你的画带走!”她走到门口忽然回过头对张继说。

    老怪笑哈哈地坐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一大早的就一股火药味,性子烈得很,所以至今也没嫁出去。”张继看他说得轻松,也放下心来,抹了把脸便来喝粥。

    水帘回到房间,拴上门倒在床上,不知为何她心里就是不痛快,是在为张继惋惜还是痛恨自己的行为?或许二者都有,几千年前她做了一件没让自己后悔的事,几千年后她做了一件自认为不会后悔的事。

    扰心咒虽无办法可解,但人的运数绝非只有这一个转折点,错了一,还有二,只要生命还在,运数便无终结。

    放榜那天,张继混在一大群人里,挤了半日才看见皇榜一角,正在他挤得透不过气来时,一人忽然推着他就往里面攘。挤得一大群人如稻穗随风倒伏,他顿时有一种感觉,他不是自己在走,而是被别人推着走,这样倒省事多了,反应过来方知自己已到了皇榜前,于是他以一目十行的目力,迅速看完了,没发现他张继的名字,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擦了擦眼又看了一遍,这次发现了“张绩”,却非“张继”,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脑袋空空。

    考试那日他发挥得的确不好,心里像堵了一大堆事说不出道不明,但绝没想过榜上无名的情况。

    “这就是你所谓的终极法则?用一个傀儡代替?”水帘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冷,这完全不像她嘴里说出的话,说完她自己竟也难以置信。

    “怎么样?不错吧!”老怪沾沾自喜,“姜子牙的那点意念总要消灭了才好,消灭了一切才会回归正轨,不过也便宜了那个叫张绩的小子,白白捡了这么大个便宜。”

    “正轨,什么是正轨?当年我成就了一个姜子牙,如今又成就了一个张绩,这算什么功过相抵,这算什么对错互消?不过就是让努力有才华的人痛苦!”

    张继还愣愣站在皇榜前。

    “喂,找到你的名字了吗?”皇甫冉脑袋窝在几个人腰间大叫,嗓子都快冒烟了张继还是没反应,他想这小子果不出所料学傻了,用尽生平所有力气拉了他出来,张继一连在客栈躺了两天两夜,躺得天旋地转。

    第三天早上被闯进的老怪一把拉了起来说要去喝酒,他转念一想喝酒正是个解愁的好办法,就趿拉着鞋跟老怪进了酒馆。

    水帘身穿一件湖蓝色衣衫,坐在酒馆一角招呼他们过去,他看见她的眼神,倒没了前几日所见的疏离,有了亲近感。他视若无睹在一旁坐下,心里烦乱,只想大醉一场。

    “小子,不要拿自己当外人,今儿个你我不醉不归。”老怪又转过头对水帘道,“丫头,今儿你可不要管我。”

    “谁愿意管你,要不是我,你早就已经横尸荒野了。”语气里没了前几日的恭敬,这样说话她感觉自在了许多。

    “别管她,我们喝我们的。”老怪端起一杯酒就要喝。

    水帘夺过他手中的酒杯道:“喝酒呀,怎么能少得了我呢?”三人你一杯我一杯,不多会儿四瓶酒就见了底。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她不会再等我,我也无颜再见她。”张继边喝边流泪。

    “她是谁?”水帘懒懒地问。

    “晓薇,她还在等……”奇怪的感觉自心底蔓延开,她皱着眉头叫小二又添了两瓶酒。

    “还有我爹我娘……”

    张继的哭声愈发悲凉,忽后脖颈吃痛,他直接栽倒在桌上,老怪站在他后面龇牙咧嘴揉着手,“这小子一直哭哭啼啼惹人烦,走吧!”老怪边说边掏耳朵。

    “今日你难得没醉。”

    “丫头,你可想好啦?他这已经算半个废人了,心理的废人,更加难治。”

    “你看我可曾为当年的选择后悔?”她站起来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大步向门口走去,“记得把他带回来!”

    老怪对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头,自己堂堂一洒脱不羁空谷司命真是被这个人类丫头诓得太甚,不过为了桂花酿自己也忍了,忍一时换一醉方休。他看了眼空荡的酒馆,也不知谢幕那小子过得如何,独药师那不可一世的家伙头疼的同时估计又在心里偷着乐了。

    肩上扛着那么大的包袱,又不能随意使用法术,累得他气喘吁吁。

    “搁哪儿?”

    水帘扫了眼床,老怪把张继扔在床上,自己便在床沿坐了下来,“今儿你可不用再对着那副画来加强你的记忆了,活人比画上的人看着总真实些吧!”又突然想起水帘已能模糊记住人事,“差点忘了,现在这些你已经能记住了!”

    水帘摇头,“真是奇怪,既然抓住机会了了事可现在还记不住!连模糊的人像都没有!”

    “是嘛!”老怪露出惊奇的神情,又捻了髭须若有所思。

    06

    去姑苏对张继来说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

    一早醒来他便坐在隔间的桌旁研墨写信,信写给那个叫王晓薇的女子。

    “看来她无须等待了。”张继回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水帘。

    “你怎么……”

    “噢,这是我的房间。”这比她毫无声息站在他身后更让他吃惊,他慌忙离开座位,退出隔间。

    “那我……”

    “你和老……爷爷,嗯,老怪,昨晚喝醉了,我也不知你住哪儿,所以顺带着就带回来了!”她脸不红心不跳仿若拉家常,事到如今,戏也不必再演下去,也没什么好隐瞒。

    他转身瞥见挂在床前的画,适才起床太匆忙也没在意,“这,我的画,怎么会在这儿?”

    水帘走到床上坐下,“噢,那呀,我画的你呀!”

    “你不是给我了吗?”

    “多画了一幅,顺便也练练手。”似乎她做的每件事都是顺带。“你也知道我记不住任何事情。”

    “你不是出了事故,失忆了吗?”

    “那都是老怪……”张继的眉头皱在一起,她越说他越困惑。“是那老怪随意编出来的,其实只要有人类的场景我都记不住,这也许就是要我独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所以那几次你都没有认出我?”

    她点头,“不过我正用非常办法很努力的记住你。”张继恍然大悟,他明白那幅画就是她所用的“非常办法”了。

    “说真的,我可从来没这样努力地想要记住一个人,都说有记忆的人处处烦忧,我这个没记忆的人还不是一样,所以人真的很奇怪,都是只能看见别人拥有的东西。不过我想做个平凡有记忆的人!”她没提起如今还是无法记住的事,因为只要提起她便感到了自己的卑鄙,自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偷,偷走了他人的人生。

    “为何记不住?”

    水帘想了想后道:“天生的!说不清楚。”

    张继听着她像是随口顺带而出的话,方觉察自己对这对祖孙知之甚少,甚至连他们的名姓也不知。“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

    “无名,无姓无名!”过去的自己风光无限,如今的自己只想做个普通人,“水帘”这个名字也该如烟云般散去,还是“无名”比较恰当。“你读了那么多的书,要不帮我像个名字吧?!”既然能记住了,自然这名字也该换换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他直接忽略她所提出的问题。

    “那姑娘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呢?”

    水帘听得不耐烦,“你别张口一个姑娘闭口一个姑娘,听得我怪不习惯,我们来自吴淞河畔,自然要回到吴淞河河畔去,你不如和我们一道吧,你们读书人不都喜欢携友出游的吗?我和老怪就是你的朋友呀!”张继看着她诚挚的神情不忍拒绝。思来想去,他总觉得不对劲,放榜那日他明明瞥见后面推自己的人腰间挂着老伯腰间一样的酒葫芦,她叫他跟他去取画,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有太多事情想不通。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变得警觉起来。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我确实是人,老怪是一只枫树怪。我们接近你,是有所图,但是现在,我们只想救你!”

    手里那封信被他紧紧攒住。

    “你要是想知道其他的,就跟我们去姑苏吧!现在我们必须回去,老怪就快撑不住了。”既已成为寄生,脱离树身绝不可超过四十九天,以四十九天为限,四十九天后,便会自然与树分离,逐渐老去,走向死亡也不过十来天。

    手里的信滑落,他颓然坐在地上,人生临此绝境,总该有点东西让自己去探求才好,张继呆坐半晌,抬头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她极为雀跃,“越快越好,咱们今天就出发吧!”

    07

    他挣扎着站起,抓起落地的信,“我把信寄出去。”说完扶着墙弯弯拐拐走了出去。

    一连几天,他们都很少说话,老怪处于昏睡状态,她总喜欢找话和他说,张继这时充分发挥读书人闷葫芦的精神,对她的话,他只简单的回答“嗯,对”或者摇头,“有所图”怎么想都让他反感。

    他们说话说得最多的时候应该是遭遇山贼那段,他毫不费力将山贼打败,她在一旁为他鼓掌加油。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文武全才!我还以为你是个书呆子呢!”她一个劲儿地称赞他,当然也是为了缓解一路的沉闷气氛。

    “大丈夫报国,就该能文能武。”他一改平时书生意气,兼具清朗之风与峻拔之气。

    “这些山贼,有力气在这里打劫还不如去报效国家!”她又故意引出话题。

    “个人的选择不同罢了,他们本也是普通百姓,战争让他们受的苦够多了,还参与战争那就是逼迫和残忍了。”他还跟她讲他习武的初衷是为了防身,他小时候体弱多病,为了不被同村的孩子欺负便学了些。

    他边说她拿着笔边写。

    张继也不问她在写些什么,也许在他看来,和人说话总比和一块木头说话强。不过在那刻,他真的已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仿若真的是携好友出游。

    快到姑苏时,他们换了船行,月白江青,映着夜空几点星光,船桨拍打河水的声音清晰可闻。船上没有点灯,在月光铺满的江面上沧海一粟,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

    “很多年以前,有个叫姜子牙的人在渭水之畔垂钓,他垂钓的方式有所不同,他用的是直鱼钩,所以从风度翩翩的少年到鬓发斑白的老翁,他一条鱼也没钓到。司理四海之泽的水神水帘被他的坚持打动,于是盗取天上掌管人世间一切命数的空谷司命的运书,擅自改了姜子牙郁郁终生不得志的命数。

    空谷司命因此受到牵连,他因没有安于职守被贬吴淞江江畔,灵魂寄生在一棵老枫树身上,他的身体留在幽庭每四十九天就要承受一次火蛊虫的噬咬,所以他每四十九天就要回到枫树体内,以木养火,减轻火蛊虫噬咬的痛苦。

    水帘也因此被罚世世代代转世为人,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因何被惩的印象,历世为人的记忆没有半分,当然她也不可能再有未来,只知来路,不知归途,这便是她擅自改变他人命数后自己所应承受的命数。

    她一直在等待能够改变她命数的机会,有一天被罚的空谷司命告诉她姜子牙的一点意念已成形转世,她只需将事情拨回至姜子牙不得志的宿命,便可恢复原职,自此也能像正常人那样记住人事,因她受牵连的空谷司命也可重回天庭。

    于是她和枫树老怪想方设法找到了转而为人的姜子牙的意念,他们成功将原本应平步青云的他推向落第。

    她开启了姜子牙命数良好的开端,使得他被周文王相中,而后通过自身的才略帮助周武王打下了江山,姜子牙死后灵魂被禁锢,他的一点意念飘到了一位即将临盆的孕妇身体里,得以残存下来。”

    张继看着她,问:“孩子的未来如何?”

    “未来在各自的把握之中,水帘不过是扭转运命先局的人,黑白对弈,开局较好而已。”

    张继默然,半晌后道:“不错,开局较好而已。”

    云层涌上,遮住游走的月光,张继撩起竹帘,走到船舱外,立于船头,风吹起他的衣襟,有些许缥缈,“你的这个故事很好,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故事。”

    “是嘛,你都说好,真是难得,我也认为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故事。”河岸笙歌响起,岸边灯火微明,船家的吆喝声清晰可闻,醉酒之人的骂声夹杂其中不绝于耳。不知不觉船划过这片闹市区,转而进入僻静之地。

    一座拱桥于夜色朦胧中只能见其轮廓,因是深秋天气,瑟瑟的风撩过寒意甚浓,枯叶气息萦绕鼻间。

    张继心生悲凉,他本想与这江水共眠,踏上船的刹那这样的念想如此强烈,可现今逐渐被秋风吹散,寂寥沉浑的钟声划破夜空,那里应当有重回正轨的路,“这附近可有寺庙?”张继问站在身侧的水帘。

    “你不会想不开要去当和尚吧?不错,六根清净,也是条不错的路。”说罢给张继指了寺庙所在位置,张继一看,那哪像一座寺庙,不过孤山上一个似有若无的点,“你别看它现在这样不起眼,等到天亮天气晴好,蓝天掩映,这个时节,红枫点缀,看着可比长安城好。”

    夜鸦啼声不急不缓,月亮浮在对面的孤山上,半边被照得透亮,张继看了一会儿,缓慢吟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他吟她在纸上写,写完她看了一眼船舱,若是老怪清醒,她定会找来上好的桂花酿,三人一起宿醉。

    张继转身看着她,“你就叫渔火吧!”他的憔悴都写在脸上,不过在她眼中他却亮成了一盏灯。

    08

    老怪进入枫树里就出于冬眠状态,至少四十九日后才能醒来,他此次的确损伤过度。

    张继对渔火的态度有所改观。他出去散步她跟着,吃饭也两个人一起,他在客栈做杂事挣得盘缠她也帮着做。张继厌烦了说几句狠话她也不恼,之前为仙的时候她就是欢脱的性格,现在心里存着欢喜做事情也如抽刀断水。

    “你不要总和记不住的人说这些!”张继被噎得说不出话,被噎过了又恍然大悟她现在已能记住,没办法,她无法记住事情的记忆总是先入为主。

    有时他会说“你不要总跟着我!”

    渔火会说:“下次我记不得你了也不会再找你了!”可她下次她依旧会来,她自己也发现,自己对张继的记忆越来越多,虽然是很模糊的记忆,虽然看不清人,那身形轮廓和声音总在那里,但她起码记得她和一个人一起散步,一起抓鱼,一起劈柴,一起做饭……在无形之中,她也正在改变着自己的命运。

    张继近来心平气和多了,也不再多愁善感,他时常去吴淞河边散步,倚在岸边那棵苍老的枫树下看夕阳西下,树下是看夕阳的最佳所在,寒山寺掩映在远山的枫树林中,添了颜色的远山别有一番韵味。

    “丫头,再次成仙的道路就被你这样毁了!”老怪得知张继并未投江气得吐血,他和渔火达成的协议是帮助她把张继弄到姑苏,到了姑苏之后回归正轨的话自然不能留张继性命,不想这书生竟一路平安,来了姑苏反而越活越精神。

    “现在咱们争论了几千年的问题该有个结果了吧?”渔火心底得意,她毕竟是留了张继一条性命,只要记忆能恢复自己能不能官复原职倒是无所谓,关键是牵连了老怪,“噢,对了,现在你不要再叫我丫头了,我可是有名字的人。”

    “你原本就有名字呀!是你自己不让我叫的。”

    “非也。”渔火在一旁摇头晃脑,“我现在的名字是作为人类的名字,是开始新生活的名字,叫渔火,怎么样?渔火噢!”

    老怪哭笑不得,“什么渔火,还狗火猫火呢!一点气势都没有。”

    她白了他一眼,“一点品味都没有。”

    “真拿你没办法。”老怪摇头,他的确输了,他奉天帝之命拿走了渔火几千年为人的记忆,独留因果业障于她脑中,也算是时时点醒她。

    昨日醒来他便看见记忆石出现细微碎裂的痕迹,那记忆石中的记忆,应该在那书生投入江中后还给她的。

    他知道渔火重获记忆也只是早晚的事,她在改变他人命数的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命数,天地一体,命数流转,牵一发而动全身。

    早在千年前,渭水河畔那位垂钓老人被周文王相中之时,世事皆已变更,再无可把握,所谓的正轨,只存在于那时,于今又被新的正轨替代,“世事移,正轨变”,正好应了运书上那句话。

    他于怀中掏出泛着绿色光芒的记忆石,记忆被唤醒记忆石才会放出绿色光芒,那是蓬勃欲出的生命力量。

    老怪用尽全身力气,手中绿光四散,化作漫天飞舞的流萤,命数是真的可以改变的,丫头,你没错,现在我也要努力改变我的命数了。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傻,偏要模仿什么晓薇给张继写信,还叫我大老远地跑到襄州去调查人家,弄得我是腰酸背疼腿抽筋,年轻人什么都不干,就只等着我们这些老辈给你们避风港呀!”

    “谁叫您是大树呢?大树底下好乘凉,好了好了,下次我多酿几瓶桂花酿犒劳犒劳您老人家总行了吧!”渔火急忙跑过去又是揉肩又是捶背。老怪躺在藤条椅上,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放心,我绝对不会让您老人家吃亏的!”

    “我看那姑娘也是个不靠谱的主儿,她要等那小子,她爹妈不同意,再说门不当户不对两个人成了亲也不会幸福。”

    “你不知道就别瞎说。”

    老怪从藤椅上坐起,“什么瞎说,我以比你多几万年的仙龄告诉你,富贵人家长大的小姐,一好面子,二吃不了苦,三不会体谅人,其他的我也就不多说了,我这种明眼人看人绝不会错。”

    渔火没理他,她不应该也不可能再介入张继的未来,以后的一切,都要靠他自己选择,自己走。她只知道他绝非在这里久待之人,只不过为他找个鼓起勇气离开的理由罢了。

    “走了也好,走了你就可以安心做你的渔火了。”

    09

    “不过你真的甘心成为一盏渔火?”这个和他相伴了几千年的人类丫头,终于可以不再世世轮回为人,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变为渔火,一生江海,无所皈依,浪荡漂泊,风雨无限。

    她点头,“无论如何,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大雪纷飞,冰冻三尺,江面结了一层冰,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冬至便落了一场大雪,“若还有机会,我会带给你新酿的桂花酒。”

    老怪白眉一挑,笑颜微露,“好哇!我等着。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会酿酒的人,特别是那桂花酿!”

    渔火掏出字迹隐去的残卷,铺在桌上就着半盏烛光写写画画,“记忆不是都有了吗?现在也能记住了,还需要写什么?”

    “把这酿酒的法子写上啊!说不定有缘人能看到,还能流传下去!”

    老怪叹了口气,“独药师修仙倒是勤勉,又有天赋,可这酿酒的手艺今生怕是学不到了!”夜空飞起细碎的雪花,从半卷的竹帘飞进来些。

    “渔火!老伯!”张继踏着雪走来。

    “来了,一家子算是齐了!这小子会挑时候。”他掀起竹帘雪花飞在脸上冰冷刺骨,渔火收回神。提笔快速在残卷上写:

    天宝十三年一月七日,相逢一笑泯恩仇,命理消,静合声,长念吴淞河畔人。

    于是又翻开张继那日随口吟出的四句诗,迅速看了一遍,写下了“枫桥夜泊”四字。

    “丫头,记忆都有了还在那写写画画干什么?”老怪拿了拐杖欲出船上岸。

    “哪条规定说有了记忆就不能写写画画啦?”她收好纸笔,蹦跳着出去撑船靠岸。

    “今日就权当辞行了吧!”张继进船放下食盒坐下,从里面拿出桂花酿和几碟下酒的小菜,几天前他收到晓薇的信,信中说无论如何她都会等他,遥想自己给她写的那封说不必再等他的信,心里很过意不去。

    老怪诧异,“看来你小子还是不甘于这样平静地过日子呀!准备去哪里?”

    “先回襄州!这段时间多亏老伯和渔火。”

    老怪摆手,“自家人,还说这些干什么?你要是真想谢我,就给我多准备几坛桂花酿!”他看见渔火倏然变色的脸,急忙话锋一转,“算了,桂花酿也算了,酒喝多了对胃不好!再说,谁酿的酒比得上丫头的手艺?吃菜吃菜!”

    “老伯和渔火要是得空,也可随我去襄州走一趟,小住一段时间。”她的筷子停在嘴角,明明是自己写了信将他送走,此刻倒很是不舍了。

    “好好,以后再去也不迟,是吧!丫头?”他的目光落在暗潮汹涌的渔火的脸上,她从怔愣中醒神,“是。”

    昏黄的烛光下,张继正在收拾行李,转身看见老怪坐在茶桌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段时间下来,他已不为老怪神出鬼没的行踪感到惊奇。

    老怪长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扔在张继面前,“看看吧!这是那个叫晓薇的姑娘写给你的!”

    他感到意外,几天前她不是刚写过一封吗?为何这么快又写了一封?一路辗转也来不及送达呀!

    老怪坐在桌前,神色如常,张继捡起那封信,走到桌边,就着昏暗的烛光看:

    现已与刘府结亲,公子勿念。几字扎人眼球。

    红色信笺滑落,与其说悲伤,不如说是惊奇。

    老怪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道:“还不明白吗?”看张继一脸迷茫的样子,“这封信是真的!”他走过去弯腰捡起滑落的信笺,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封是假的,是渔火写的,那孩子为了你可是操碎了心啊,又是打听又是模仿笔记的,不过我这跑腿人当得也够累的。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还隔了一代我都为那丫头操碎了心,我也不要求你什么,走了有时间还是回来看看吧!这里有被称为家人的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既然把你当成我们家的一份子,有些事情必须对你坦白,你落第的事情——”老怪长吸一口气,“都是我撺掇着那丫头做的!”他想他这样说至少可以减轻渔火的罪责,而且事实也是如此。

    “她已经同我说过了!”张继语气平静,“以后还是有机会的!老伯不必太过自责!”

    尾声

    漆黑的夜色中,唯剩江中的几点渔火,映暖了层林尽染的夜。晓歌声息,寒霜又起,吴淞河畔的那棵老枫又换上了深红衣衫。

    “这件衣服更不适合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穿这么招摇的颜色。”泊在树下的船上传出人声。

    “谁说我老呀,对我枫树老怪……不,江枫来说,可是正值壮年啊!”此人语带俏皮,自渔火把张继随口吟出的那首诗背给他听之后,他禁不住连连赞叹,说这小子的确有才,不似有些自吹自擂的文人,很实在,他还说,“他不是叫你渔火吗?那我就叫江枫得了,‘江枫渔火对愁眠’,看看我们现在,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这小子也会未卜先知了!”可惜的是一直被渔火视若珍宝的残卷却不翼而飞了,为这事她伤感了好长一段时间。

    虽然渔火不同意他用这个名字,说把他叫年轻了,乍一听还会让人觉得是一位英俊的年少公子,这一说让老怪更为得意,自此便以江枫自称。

    天宝十三年天宫太子绝巷继位,下令大赦功绩突出受牵连的仙人,空谷司命本就是元老级的人物,自然在列。

    那段时间一向对他不闻不问的众仙前来贺喜,吴淞河畔那棵老枫树下的人一直络绎不绝,之后这株千年古枫便被当做圣树受人膜拜,被称之为“姻缘树”。

    天帝大赦之后亲自授命任职,那天空谷司命并未出现,天帝气极,一怒之下将其封印在古枫里,夺去了他几千年翘首盼望心心念念追求的自由。

    “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不是亲情胜似亲情,我早把你当我的亲孙女对待,我可不能没心没肺的扔下你跑了。”

    “你回天庭了照样可以来看我呀!还一直说我‘傻丫头’呢!我看你才是真的傻!”

    “看是看,陪伴是陪伴,这二者可无法等同。”

    “可我一生注定靠不了岸。”渔火声音低沉。

    “现在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啦,叫你多管闲事,现在可好,连人都做不了了!”

    “谢谢你把记忆还给我,无数次轮回,只要有那些记忆就够了!”

    老怪轻咳一声,“傻丫头,即使你靠不了岸,可你一直在我的视线里,丢不了。”

    张继离了姑苏,回到襄州见了父母,其父在他归家四天后亡故,两月后其母卒去,他遂掩埋了双亲,全了孝道。

    自然他没见到那个说要等他归来的叫做王晓薇的女子,既出闺阁,又进牢笼,失了时间,换了地点,这是王晓薇选择的命数。

    之后他弃笔从戎,在军中颇受将士们爱戴,后一路征战,大破匈奴,荣升至将军。他们这个张将军有个癖好,总喜欢拿着个小本子看,看完之后喜怒哀乐都被藏于胸中,让人完全捉摸不透。而且他无论在哪儿都会带着这个小本子,很多士兵暗地里把它称作“无字天书”,传言里面记载的全是行军用兵打仗的策略。

    至于这位能文能武的张将军的死因,民间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于沧合大战中勇退敌军,壮烈牺牲;另一种是病逝于盐铁判官之任上。

    真正为人们所忽略的是——吴淞河畔那个有儒雅挺拔之气的船家,那盏彻夜不熄的渔火和那棵满挂姻缘锦囊的古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