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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杖藜

    01

    塞北一月光,二月留惶,三月战鼓响,四月焚尸乱葬岗。

    五月歌,六月吟唱,七月奏悲曲,八月新婚衰道旁。

    九月凉,十月收粮,十一为娘归,十二寂灭黄粱场。

    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有过一座山,有过一座庙,有过一个小和尚,却没一个老和尚。

    寺庙后面有一丛荆条,淡紫色花开得繁盛。荆条旁是一圆形石坐,和尚从不用蒲团,贴着大地,才会感受到万物。

    “和尚,可还记得张继?”荆条公子打着哈欠问。

    和尚面带笑意,仍闭着眼睛答:“不可说,不可说,说出即是错!”

    荆条公子轻笑,眉眼处满是冷峻与不甘,“世人都知将相和,可曾知晓我荆条公子半分?”

    和尚依旧闭着眼,缓缓道:“我执,是痛苦的根源。”

    “算了,和你这和尚说话也是白说。我还是随处转转吧!整日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庙待着实在憋屈。”说罢幻化成一道紫光飘然而逝。

    洒满星光的月夜下红光点点,盔甲间的摩擦声和脚踩在石子上的声音走近方可听见。声声呐喊划破夜空,刀剑的碰撞点亮已灭火把,地上变得粘稠难行,汩汩冒出的鲜血汇成股股不息的血河。

    和尚睁开眼,才知四周只他一人,唯余几点鸟声,几缕阳光,几棵古树,他定了定神,心中忐忑。

    不,这不是他的战场,也不是“他”的战场。

    “我已是个无用之人,再无普渡之力,你还是另觅新主吧!”和尚站起来,脑袋一阵眩晕,身体把持不住向前栽倒。

    青衣女子急忙跑过去扶住他,道:“我也正有此意!”多日连绵大雨,添了他身上旧伤的疼痛。

    和尚摇头,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女子,“再找一千人,你的功德就圆满了!”

    “你也不要嘲讽我,再说现在可是你有求于我!”她抬眼看了看澈蓝的天空,几丝云散在空中,悠悠然然。“你说几句好听的话,说不定本姑娘一高兴,就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了!”

    他静立一旁,只当没听见,看着那丛荆条半晌道:“去河边走走吧!”她执着于成仙这么多年,又怎会轻易把东西给自己?

    走到河边,和尚回头,竟不见了青衣女子,以前每次来散步都是他在前面缓缓走,她在后面或采几朵野花,或摘几个野果,或拾几片落叶,或捡几只昆虫壳。

    她回去后将手中之物或插在花瓶里,或观赏一阵就丢弃,或夹在书里做标签,然后拿给和尚看。他有时会笑着品评几句,会接受她的赠送,但更多的是沉默不语。若非去战场走了一遭,他连品评和接受都是不会的。

    “我在这儿,小和尚!”青衣女子独撑一支长篙从苇丛中划出,青色的裙角飘飞。和尚微微蹙眉,没露出任何表情。

    待小船靠岸,青衣女子长篙一点很轻巧地落于河岸,“荆条弄来的,不错吧?以后你可以坐船沿着这条河悟道参禅。”她边说边比划出一条大河。

    和尚看了她一眼,继续朝前走。走出几步和尚忽然回过头,“那就坐会儿吧!”他感觉身体内两股交错的气流正在争执不下,要是继续走下去,走不了几步自己必然倒下。

    杖藜一跃上船,撑好篙对和尚道:“我想你怎会舍得放下这么漂亮的船家不用呢!”

    船一路顺流而下,和尚闭着眼一言不发。

    “和尚,你闭着眼睛有什么意思?这风景错过了怪可惜。”便学和尚道,“坐不坐,行不行,一舟一江水,四腿两个人。”她顿了顿,继续道,“禅语来空空,禅语去空空。”杖藜自认为说得好,便偏着头看和尚,希望他能给出些建议,“和尚,你说说,我刚刚说的是不是很有几分禅意?”

    “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什么佛曰,佛曰的,知道你浑身上下、表面和里面全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说话能不能有点人情味?”和尚闭眼,那个人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和尚作为天藏大师的一卷残经,精通佛家义理,但在口头上却拙于表达。当年司掌山川河流的水帘于一场天火后将他拾起后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作了记事簿。

    两岸芦苇茂密,丛中的野鸭蹿进蹿出,阳光藏进了云层,她抬头看天,“只怕要下雨了,那边有间茅屋,我们先去避避雨吧!”

    她将船划到一丛芦苇处,和尚隔着芦苇看见一片杏林。上岸走了许久,杖藜在前面带路,泥土的清香夹杂着腥味送入鼻中。

    血腥味汹涌而至,杀伐场面涌入脑海,眼前的青色衣衫越来越模糊。

    “还是我扶着你吧!”杖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定了定神睁开眼睛,“我也应该发挥我的功能吧!不然我可不好意思要你的普渡谱。”

    “一件虚无的东西罢了!”他极力把话说得平稳。把重心竭力偏向自身,他谁都不想麻烦。

    “是吗?可一件虚无的东西也有人想要呢!”

    和尚沉默无语。

    微雨撒上衣衫,他记得那首诗:

    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塞北战场上,和尚第一次听见这么美的诗。

    02

    说起居庸关大战,天下人不晓十分,也知五分,吴域与嵇谡一忠将一叛军两相比照,对比记忆,流传更广。

    和尚因不善言辞,在军中不受欢迎,再加上他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毫无战时紧张慷慨激昂之态,越发不受人待见。

    多年从军生涯,与他同进军营的人皆升了官职,他依然是一员无名小将,终日顶着盔甲风里来雨里去,唤一声进呼一声出。

    这天他又被使唤着喂马。

    “你来自江南?”和尚回头,见和他说话的人如麻杆一般粗细,裹着满是补丁的麻布衣衫,个子很高,直插云霄。

    和尚瞥了他一眼,没理他,回头继续喂马。

    “我有一种直觉,你来自江南。”来人闪到和尚前面,和尚侧身走过,“我叫嵇谡。敢问这位小兄弟……”见和尚面无表情,全然当他做空气,他换了语气道,“在下嵇谡,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十二卷。”

    嵇谡拍拍后脑勺,“这样的名字,我倒是头回听说。”十二依旧自己忙自己的,添水加粮,时不时还抚摸马身。

    他知道这个人来军队没几天,凭一张天花乱坠的嘴在将士们中颇受欢迎,一脸书生孱弱相,两眼贼眉又添虚,不是什么善类。十二曾在天藏大师坐下看过众生相,于他来说嵇谡无非就是其中一种罢了。

    “我曾在江南小住过一段时间,从小看这塞外沙尘漫天,心里憋闷得很,等到战事结束,我一定去江南深山隐居。”嵇谡在十二身后低语。

    十二觉得自己应以慈悲为怀,“你的愿望能够实现,但你的心要足够坚定。”他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

    “真的吗?我也是这么想的!”嵇谡跳到他跟前,十二猝不及防,一瓢水全部洒在了地上。

    “哎呀,可惜了,真是可惜!喝的水都快没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嵇谡跪在地上,用手拨弄被水打湿的泥土。末了他站起来道,“你是第一个没告诉我战事紧急,当以国家利益为重的人。”

    “国家利益固然重要,个人也可存有自己的想法。天下苍生,皆患慈悲。”十二内心挣扎了一下,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那时的十二束发,加上他眼睛闪亮鼻梁高挺,即使身着盔甲也颇有翩翩公子之相。军中之人看不惯他也有此原因,只是他自己不知。

    天火后他普渡谱上的功德尽失,法力尽失,于他来说,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尽快积攒普渡谱上的功德,为自己留一席存在之地。

    自此,嵇谡会在十二身边转悠,有时带点酒,有时带点吃食。十二对他冷淡如初,嵇谡也看清他本来就这般心性,全不在意。他只顾把自己心中的话全部倒完,至于十二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与他无关。

    十二以慈悲为怀,战争这种极尽屠戮之事,对他来说无疑剜心。

    战场上刀光剑影,喊声震天。

    “你到底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救人的?”十二走近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人,检查他们的心脉,若无重大损伤,就为其服下一粒自己炼制的丹药,若实在无力回天,便为其合上眼。

    “怪不得你混到现在还是个小士兵。”电光火石间,刺向十二的长矛被嵇谡用红缨枪挑向远处,嵇谡喘息不止,除了顾自己还要顾十二。

    “你能活到现在真是万幸。”十二将那些怒目而视或惊恐万状的眼睛合上。那些眼里本该有希望,无奈从里面看出的全是绝望,因为还存着希望,故而更能见绝望,这样的人可以为普渡谱上积攒更多功德。

    “你这样还不如不来战场,做个大夫多好,坐在药堂替人诊脉开药!”嵇谡累得气喘吁吁,拉着和尚躲在死人堆后,他抹掉脸上的血迹,抓起黄土擦掉手上的血。

    “我再也不想和你一同上战场了,眼不见心为净。普天之下,难找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士兵。”

    十二拿着药瓶东看看西瞧瞧,两百粒无一粒剩。他今日又救了两百个人,若以这样的速度,自己的残躯很快就能复原,复原后再回到寒山寺休整一段时间便可重回天宫。

    “我发觉你这个人,真的没有一点人情味。我救了你你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你想我怎么感谢你?”十二问。

    “我的话你难道听不懂吗?一句感谢的话。”

    “不明白。”十二的回答很干脆,他谛听领受万千人的感谢,可他又有什么需要感谢别人的呢?

    03

    要不是一只胳膊从天而降,嵇谡想自己很可能一跃而上揍这小子一顿,他一向被人夸脾气好,可脾气好的人一旦生起气来,越发不可收拾。

    嵇谡趴在死人堆上,“你快来看看,那边是不是我们的人。”

    “你快上来看看呀!”嵇谡催促,十二神情为难,现在居然要踩着别人的尸体,他于心不忍。

    “又不是没打过仗,怎么连个死人堆都不敢踩?”嵇谡拽过和尚,别看他骨瘦如柴,力气却大得很。

    十二看到被长矛挑破流出的一地肠子和内脏,禁不住一阵恶心。

    “那边是自己人,我们赶快过去吧!”战鼓声停,呐喊声息,十二忽然吐了起来。多年的历练,他还是没能改掉自己的这个毛病。

    嵇谡扶他坐下,感慨道:“战争一如这漫无边际的荒漠。”

    “你是在军营出生长大的?”十二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自己初见他还以为他是初到军营,可看他在战场上的表现,绝非一个初来乍到人的表现。

    “对啊!我阿娘跟随我阿爹来到这荒无人烟的边关,我就是战争的产物,承袭了我爹娘的衣钵,从小穿行在死人堆中。”

    “看不出来。”

    嵇谡嘴角上扬,目光落在远方,“真想看不出来,你这人说话我爱听,咱们交个朋友吧!”十二看他一眼,没有答言,对方却是满心欢喜,他知道十二是个闷葫芦,这样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战鼓呐喊声已歇,未燃尽的旗帜倒在地上发出噼啪声,西天落霞片片,染红了天空和大漠,十二和嵇谡背靠大推死人,“江南的夕阳比这里温柔。”十二脑海浮现多年前渔火带着他在河岸青草地上一起看夕阳的情景,枫树老怪喝完酒就变成了话唠,他会从头至尾将运书上的记载说一遍。温暖的场景,经现实冲洗,更觉可贵难求。

    嵇谡等着十二继续说下去,十二没再把话题继续下去,站起来道:“战事结束后你可以随我去吴淞江畔看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嵇谡很兴奋,之后他叹了口气,“要是我把我爹娘也带去,你不会介意吧?”没等十二回答,又继续道,“最近做梦都会梦到他们嘱咐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回江南,我也想清楚了,我不知道他们之前住在哪儿,只要是南边应该都可以吧!?”

    远方山谷处升起袅袅炊烟,十二点头又偏头道:“再不去吃饭今天可要挨饿了。”

    他将那支从未真正使用过的长矛扛在肩上,夕阳即将没入地平线,他的身影被拉得老长。“你随张继去吧!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枫树老怪的话回响在他耳边,这老妖怪一早就识破了他的真实身份,他自知吴淞江绝非自己久待之地,一味寻求安稳只能算逃避,休养生息无法修补它的残躯,他必须多为自己积下功德。

    军队地处蛮荒,平时的娱乐活动少之又少,战事之余便都聚在一起调笑。

    “小谡,你没碰过女人吧?”大锤在擦他的长矛。

    “我看只怕见都没见过吧!”满脸胡茬的胡延立即接过话。围坐在火堆旁的人大笑。嵇谡红了脸,他自小在军中长大,加上幼年丧母,的确对女人知之甚少。

    “哎,你红脸干嘛呀,像个娘儿们似的。”大锤在试矛的锋利程度,眉眼处划过一道寒光,火光将他的半张脸映得通红。

    “锤子,那你脸红难道也是因为这件事?”嵇谡眼里含笑,带着不羁的语气。

    大锤自知被他钻了空子,“你小子不去当军师真是可惜了!”

    “运筹帷幄,呕心沥血,我可不想遭这份罪,在战场上兵来我挡,水来我掩更好!”

    一旁的十二听得认真,却不发一言,“十二,你整天冷着一张脸干嘛?看你也不像不近女色的人。”胡延大声说。十二不看他,站起身欲离开,这些人粗话一大箩筐,再听知会脏了自己的耳朵。

    “哎,我说,我跟你说话呢!”他把半截树枝扔进火堆朝十二走来,火星腾起又化为灰烬。就在他举起拳头的瞬间,手臂被一股力量紧紧攒住,停在了半空。

    “不准伤害我大哥!”嵇谡杀气腾腾,胡延用力想要摆脱嵇谡右臂的控制,努力了几下也无济于事。

    一群人禁声,随后发出更大的笑声,“得了吧!你小子也要认大哥啦!到江南遇到美女的梦醒了呀!”

    “你不是要认大哥吗?要我说,你还不如认我。”

    “对,你认他,准没错,战场上拿你当挡箭牌。”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逗笑。

    嵇谡手臂用力,放手的瞬间胡延后退几步倒进身后的火堆,众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顿时鸦雀无声,“你们都记住,十二以后就是我大哥,要是谁敢说他半句不好,就是说我一万句不好,下场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他看了眼从火堆爬出的胡延,胡延缩着脖子咽了口口水连连点头,“我会让他死在战场!”

    04

    嵇谡看见战场上的十二,恍惚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八岁那年阿爹葬身战场,十岁那年阿娘病死床榻,后来他一直随军辗转。

    十五岁那年,他从军营偷偷跑出,想要逃离这战火连连死伤无数的地方,途中战争的流毒之火将他的双眼灼伤。

    “我可以治好你的眼睛,但必须以你此生的功德作为交换,将你的普渡谱交给我。你可愿意?”他没问女子为何要他的普渡谱,只是嘴角溢出冷笑,整日在战场厮杀夺去别人性命的人又怎会有功德?今天是他第五次杀人,八岁那年第一次杀人,用一支折断的箭杀死了杀死自己父亲的人。“只要能治好我的双眼,留我一条性命,姑娘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你倒是爽快,没别的要问了吗?”嵇谡摇头。江南,许是在梦中出现过,那个地方可以让不怕刀枪不惧生死的铮铮男儿落泪,所以,他迫切需要这双眼睛,他还要去看一眼江南的杏花烟雨。

    “普渡谱交给我,死后你将灰飞烟灭,尸骨无存,生生世世游离于魂断之地,无法投胎转世,你也愿意?”

    嵇谡冷笑:“这样的生活一世足够,谈何生生世世?”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道,“想来姑娘不是普通人,在下有个请求,不知姑娘是否可以满足我?”

    “说来听听。”青衣女子轻咳,把显露在脸上的笑意憋了回去,她要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法力无边高深莫测的人。

    “我想去一趟江南,亲眼看看江南的风景。”没有敌军来犯时,阿爹会用他有力的双臂把他和阿娘送上高高的防护栏,阿娘总说站得越远视野越广,她希冀爬上栅栏就可以看见日思夜想的江南。

    阿娘和阿爹都是土生土生的南方人,阿娘虽非名门大家闺秀,却也是出生书香门第的良家女子;阿爹虽非家世显赫贵胄,却也是寒窗苦读登科的官宦之家,他们在飘雨的杏花林相见相恋,婚后恩爱如初。阿爹因朝堂纷争遭到波及被发配到塞北戍守边关,阿娘不舍新婚的夫婿,当晚即收拾行装,一路跟随阿爹到了塞北,这都是阿娘讲给他听的。

    八年来阿娘从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笑意总挂在嘴角,只在讲到江南时她的眉会不经意弯下来。他记得阿爹死时阿娘都没掉一滴眼泪,直到她自己卧病床榻的一刻,她开始以泪洗面,她不说能在活着时回去的话,只希望死后自己的骨灰能回到江南的烟雨中。

    青衣女子在嵇谡面前俯身,“只是这样?”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通红的脸颊渐渐恢复正常,她想这个人还真容易满足,自己像他这个年纪时就已励志要成为天藏大师座下的首徒,扶危济困,救万民于水火。

    “只是这样。”

    嵇谡被杖藜带到江南,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寒山寺修养,眼睛虽依旧看不见,但他感觉到了江南朦胧的烟雨,打在脸上温润绵软,他干裂的皮肤变得光滑,身上的伤痕渐渐愈合。

    “我的眼睛什么时候能看见?”晚饭后他在院子里找到和荆条公子打趣的杖藜。

    “等你离开的时候。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

    杖藜扶他在一旁的石凳坐下,“杏花快开了吧?”他问。

    “已经开了!你再不看又要落了,过几天有场大雨,再想看就要等到明年了!”荆条公子说,他也是可怜,苦苦修炼了几千年,直到一年前才幻化成人形。他之所以能幻化成人形,他自认为是得了廉颇蔺相如的庇佑,若非成就了一段佳话,像他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秉性,是万万不能修得人形的。孰不知那荆条早遭战火波及,已然灰飞烟灭。

    嵇谡沉吟半晌,“明天吧!”他想到被自己埋在灌木丛旁的阿爹阿娘的尸骨,若是自己停留的时间过长,肆虐的风沙淹没灌木丛,他又如何找到他们的尸骨,又怎样将他们带回江南?

    第二日天气依旧,没有高照的艳阳,也没有淋漓的大雨。杖藜带他到寺庙后的杏林,“你只能在眼睛睁开的瞬间看到,之后你会回到你来之前的地方。准备好了吗?”

    他深吸了口气,吐出后道:“好了!”

    杖藜为他取下蒙住眼睛的黑色纱巾,只有一瞬,他看得很清楚,此生难忘。

    05

    当嵇谡大声警告胡延、锤子一行人的时候,十二走向了与星夜相接的沙丘,“喂,十二,等等我!”嵇谡叫他,他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走了,费了很大劲手脚并用才爬上沙丘。

    还没入秋的风带着很重的凉意,吹得鼻尖耳根发冷。“你听见了故意不回答是不是?”嵇谡站在沙丘下面仰头看着他。

    “明知故问!”他不耐烦地回答了一句。

    “我就想和你说说话嘛!你是不是平时不喜欢说话呀!还是——不屑于和我这种人说话?你知道吗?要是你不多说的话过不了——啊!”十二看时,嵇谡已经连人带沙从沙丘半腰滑了下去。

    他迅速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细沙继续道:“过不了多久你就不会说话了!我小时候也不爱说话,我阿娘总是拿这样的话吓我,硬是把一个闷葫芦变成了能言善辩的机灵鬼!”

    “幼稚!”十二吐出两个字,手臂枕着头看天。

    嵇谡嘴角露出笑容,靠着沙丘坐下,“你是在说我吗?”

    “明知故问!”

    “拜托,你能不能换个词儿,不要总说这一句!”

    十二词汇贫乏,在他接受千万人膜拜聆听千万人诉说时绝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要开金口使用这些词汇,他一直怀着听听就好的心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剩下的就是动手去做,当年他在天藏大师座下,一年也说不了五句话。他想了想,道:“知道你还问?”

    “对对对,就这样啊!这句话比之前那句好理解多了!”十二听不出二者有何区别,他还是觉得前者言简意赅。

    远处歌声骤起,将士们饭后围着火堆唱起了歌,枯树枝燃烧冒出火星,天上地下交相辉映,嵇谡边唱边打着节拍,“你小时候为什么不爱说话?”十二问。

    嵇谡放下打节拍的手停止唱歌,“你说什么?”

    十二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你小时候为什么不爱说话?”

    “噢,害怕,我出生那段时间战争特别频繁,有时候半夜刚睡着,敌军就来了,我跟着我阿娘东躲西藏,有时候走着走着,半截手臂就会从天而降,鲜血就会溅到脸上。那时候我觉得,人怎么可以那么残忍,不管认不认识,不管是好是坏,不管对方有没有家人,只要看见穿着不同衣服,戴着不同帽子就全部要杀掉。不是你杀掉我就是我杀掉你!天天看这些,就是有话说也不敢说了!敢说也没有力气说!”

    十二的眼眶湿润了,他的佛心开始作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对眼前的这个人生出了怜悯,佛曰:众生一律平等。他想到初见嵇谡时自己对他牙尖嘴利的不屑,在佛的眼中,众生真的是一律平等的吗?

    远处的歌声渐渐低下去,火光也不似之前那般旺盛,将士们唱得累了,有些人坐在火堆旁打起了瞌睡。嵇谡伸了个懒腰,“你不去睡觉吗?”

    一句话刚说完,城关处的鼓声划破片刻的宁静,在整个营地上方横冲直撞,“突厥人来了!”一句话扰得火星四散。

    “快!”嵇谡从地上跳起,惊得十二从沙丘滚了下来,二人拼命跑向营地,火箭从四面八方如雨点落下,嵇谡动作敏捷,左一下右一下轻松躲过。十二稍显笨拙,嵇谡跑了一段,回头见十二落下了一大截,折身拉着他就跑,“跟上我!”射来的火箭被他手中的半截树枝打落。

    十二跟在他后面到达营地,此刻的营地完全成了一片火海,昨日一战,双方均损失惨重,他们也没想到突厥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突袭。

    嵇谡不慌不忙,回营去了红缨枪冲了出去,“小心。”十二拉住他道。

    “放心,死不了,我还要活着把我阿爹阿娘的尸骨送回江南呢!”

    06

    十二奔走在战火中,战争于他来说是件好事,生死在瞬间即可发生,解救的人愈多,普渡谱上积攒的功德就会越多,越能早回天宫天藏大师座下。一阵风把他卷至一处断崖,从断崖处可以看见整个战场。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向背对他而站的青衣女子道。

    杖藜在回头的一瞬笑了,“没意思,你就不能做做样子,当作不知道是我吗?”细说来,她和枫树老怪还颇有渊源。吴淞河畔的老枫,在空谷司命领罪下凡时已经枯死,前一日人们商量好将它砍了再重新种上一株,第二日再去看时,枯死的老枫变得枝繁叶茂,一位木匠捡起掉落的一节枯枝,发挥特长将枯枝做成了一根拐杖。

    如此世代相传,她自是扶持了不少人,伴很多人度过了他们的年老时光,积功累德,幻化成了人形。

    “要不要我帮你杀几个人?然后你再去救活他们?”

    “一派胡言!”虽然他知道杖藜在说笑,仍免不了愤愤,每个想要成为天藏大师座下弟子的人双手绝不能沾染鲜血,一旦沾上了鲜血,普渡谱连同上面的功德会一并消失。

    崖下锣鼓齐鸣,火光冲天,“送我过去!”十二语气严肃。

    杖藜撇嘴,“好吧!我们打个赌,赌是你先回到天宫还是我先成为天藏大师的弟子?”

    “无聊!”

    “那我不送你过去!”

    十二看着她,眼神凌厉,她甩了衣袖,转身不看他,这一刻他竟担心嵇谡的生死,“你先!”他不耐烦地说。

    战争还在继续,不似之前那般激烈,他逐一察看倒在地上的人,“突厥人走了!”号角响起,存活下来的将士们扔掉手中的兵器,振臂高呼。

    “看到嵇谡了吗?”他抓住一个人便问,无果。东边的天空泛起潮红,紫红,浅红,深红不断变化,太阳裹在满天的红色里呼之欲出,插进沙里的断戟,悬着头颅的长矛,插进身体的大刀,尸体被完美固定在沙地上。

    他满头大汗,瘫倒在地,双手沾满鲜血,这样残酷的战场,双手怎么可能不沾上血?停下来后背开始发凉,一阵风带着黄沙扫过来,他打了个寒噤。“救……救……救救——”一只血红的手抓住他的脚踝,始终没有放手。

    他跪下来,右手小心翼翼拨开覆在这人脸上的头发,他认真看了看,脸上满是鲜血,虽看不清面容,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绝非他正在找的人。他从怀中取出丹药,给他服下。

    “找了你半天,哎,幸好你没事!”嵇谡喘着气道。他左臂中了一箭,自己忍痛把箭拔了出来,撕了衣服简单止了血。十二抑制住内心的欢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这是突厥人?”嵇谡蹲下来将手指放在倒地的人鼻前,气息微弱,若不赶紧治疗,这人熬不过半个时辰。

    “我要救他!”十二斩钉截铁。

    “你疯了,他可是突厥人!”

    “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人,跟我们一样的人,我不能见死不救!”他扶起倒地的人,颤颤巍巍向营地走去。

    “不行!”嵇谡拦住他,“救了他我们两个都会没命!”

    “跟你没关系,我一个人救,要死也是我一个人死。”

    漫天红霞飘向西去,太阳露出半张脸,刺眼的光把地面的盔甲照得闪亮,嵇谡看着十二的身影叹了口气,然后他随手从尸体上扒下来件盔甲,心中默念:“对不住了啊兄弟,等下我一定回来帮你收尸!”

    从西边飞来的一群乌鸦挡住西去的红霞,天空半明半暗。乌鸦贴着嵇谡头顶飞过,扯着嗓子嘶叫在尸体上空盘旋,他右臂的伤口隐隐作痛,紧咬牙关,他追上十二。“给他穿上吧!”

    “多谢!”十二压低嗓音道。

    二人将伤者带进十二的帐篷,处理完伤口,他们开始收拾尸体,营地东边是一处乱葬岗,战火熄灭后就挖个大坑,把尸体全部运进坑里,放一把火焚掉,焚掉后用土填平。在一块木板上写上日期和尸体数量,插进土里当作墓碑。

    07

    九月骤然落了场雨,洋洋洒洒,泥点高及腰部。将士们纷纷走出帐篷,站在雨里仰头看天,张开嘴饥渴地吮吸天空的馈赠。

    战场的游魂多了,就会有场大雨。

    嵇谡站在帐篷前,看雨里的同僚脸上挂着笑,他也想挤出笑容,偏偏五官不听使唤,硬生生把笑解得分崩离析,面目全非,“今年死的人又多了!”最后演变成一句简单的感叹。

    十二伸出手让雨落在掌心,飞溅的水花落在脸颊,湿漉漉,全没了风中裹着的凉气。塞北的雨带有独特的黄沙气息,雨里裹着黄沙,他不是没看过塞北的雨,每次雨落下来的时候他便忧心忡忡,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又少了些,若自己再努力一点,若自己能多救一人,雨就会下得小点,持续的时间也会短点。

    此刻他看着在雨中欢欣鼓舞的将士,心乱如麻,“嗯。”简单的感叹得到了简短的回答。“希望下场雨能小点!”十二继续说。

    谁也不能知道下次落雨是否也会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希望下场雨比这还要大!”嵇谡说。十二的眼神里满是不解,“死了化作雨没什么不好!相比这度日如年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生活,我想他们更愿意化作场大雨,给活人带来片刻的欣喜!”他转身进了帐篷,十二放下门帘,随他进去。

    躺在床上的阿史那支撑着坐起来喝了点粥,此刻他靠床看着前后走来的二人。“多谢二位救命之恩!”说完便拜了一拜,他坐在床上的作揖姿势端庄谦卑,毫无违和之感。

    十二快步上前扶住他,“分内之事!”嵇谡皱眉,上前几步拐着臂弯将他攘到了身后,这四字足以让他们诛灭九族,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哪还用说这些冠冕堂皇之语。

    “你是突厥人?”他抱着侥幸心理,若这个人不是突厥人仅是打扮得像突厥人,自己也算做了件好事,阿史那眼神落在地上,略微迟疑了下答:“是。”

    嵇谡眼里的光骤然熄灭,一瞬又亮了起来,既已惹祸上身,就要想办法解决。他脑袋略微转了转,杀了他行不通,这可是自己下定决心救的第一人,为今之计便是尽快将眼前之人送走。

    “放心,我会尽快离开!”阿史那何等擅于察言观色之人,一眼洞察嵇谡心思。多年来他在各个部落间游刃有余,时有“荒蟒”之称,各种巧言狠语,刀矛箭雨都能巧妙避开。此次来战场,不过为了一睹视野之快,没承想与部落之争天差地别。再加上此次带兵的叔父素来与他不睦,敌人来时保全自己不顾他的性命安危且罢,竟于混乱的战场吩咐人趁机给了他冷箭。

    阿史那眼光何等毒辣,于万千厮杀人群中当即看见射出冷箭之人,负伤忍痛杀了那人,当然自己也受了重伤,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嗯,你知道就好,把你救回来相当于我们把脑袋伸到了刽子手的刀下!”嵇谡道。十二插不进话,颇感懊恼。

    “你叫什么名字?”

    “你们就叫我阿史那好了!”

    嵇谡偷笑,“怎么名字都这么奇怪?!噢,我叫嵇谡,”他回头看了和尚一眼,“他叫十二卷,你就叫他十二吧!”

    雨在半个时辰后骤停,将士们也纷纷进了帐篷,笑语声歇,三个人沉默无言,屏息静听帐篷外的声音,待脚步声渐远,嵇谡急忙吐出奔到嗓门眼儿的话,“放心,这个帐篷基本不会有人来!”他偷看一眼十二,闭着嘴忍住了笑。

    十二给阿史那换药之际,嵇谡背着手高昂着头走了出去,十二的帐篷与其他帐篷中间隔了几间马厩,那时他被同僚们使唤着打扫马厩,索性从群居的帐篷搬出来,捡拾战后的破烂碎片,自己做了顶帐篷,搭在马厩旁过起了独居生活。

    雨后的天空蓝澈,空气清新,血腥味被洗掉了大半,他深深吸了一口,吞进了肚里,顿觉神清气爽。

    “快,全扔了,什么东西,真是又脏又臭!”远听见胡延粗犷的嗓音。

    “对,殴打同僚,根本不配和我们住在一起!”嵇谡绕过马厩,看见自己帐篷门前聚了一大群人。他疾走,奔向帐篷方向,脚上的泥越来越多,越积越重,不出几步已是气喘吁吁。

    “怎么啦?怎么啦?你们在看什么好戏?”他双手扒拉开人群,泥地上滚着被子和散落的衣物,“干什么?谁又惹你们啦?”他嬉皮笑脸,定睛一看,不是别人,那些衣物全是自己的。

    脸上的笑容僵住,正色道:“我怎么惹你们啦?”

    “你和喂马的称兄道弟,和他一起去睡马厩好了!我们不和身上有马骚尿味的人睡在一起!”胡延抱着手臂,趾高气昂。

    嵇谡跨过被子跳到胡延跟前,揪住他的衣领,“是不是欠揍?”以锤子为首的一群人向他逼近,被子衣物全被踩进湿泥。

    “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虽然人多势众,但上次被火堆烫伤的伤疤还在,心里难免有所忌惮。

    “凭什么?!”十二惊现嵇谡身后厉声道,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脸严肃的十二愣了愣神,松开胡延的衣领,扑倒在地。

    “我的被子和衣服啊!”他带着哭腔趴在染泥的衣服和被子上道,“拿开你们的脚,不要踩着我的被子和衣服啊!又脏了,你们不知道我洗这些要花多长时间!”他拍了拍十二的腿,“后退点,你踩着我的被子了!”

    “噢,好!”十二满脸懵懂很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08

    天空的蓝色褪去,阳光刺眼毒辣。两人抱着从泥地拾起的被子衣物并肩走向马厩,后面的一群人看着他们目瞪口呆,所有的怒火就这般以笑闹声为结局,“你脸花了!”嵇谡看着十二脸上露出笑容。

    “什么?”十二茫然,嵇谡跪在地上捡拾衣物的场景犹在眼前,他心底生了愧意。

    “没什么,这下好了,我被扫地出门了!”十二思量自己该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出来了正好,我早就不想和他们睡在一起了,又脏又挤!”他颇为坦然。

    “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睡在你帐篷里了!”嵇谡脱口而出,“我看你帐篷挺宽敞的,一个人睡多孤单啊!还是有个伴好,再说,凭我的身手,绝对可以保护你!”

    十二低头不语,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送走阿史那的那个晚上,两个人都没有睡觉。

    十二和嵇谡手臂枕头躺在温热的沙土上看星星,有时候嵇谡会觉得,战火不燃时这里的生活与寻常百姓家的生活毫无二致,围着火堆闲聊唱歌,使使棍棒舞舞枪,偶尔杀几个盗匪。

    “你怎么会来战场?”他问十二。

    这段时间十二做到了有问必答,“老怪……有位老人告诉我这里是适合我的地方!”他想起临行前,枫树老怪叫住从张继处逃回的他,“孩子,跟着他去吧!那样的地方适合你,现在水帘已经不需要你了!”他之所以选择留在水帘身边,一是为了还她救命之恩,而是自己的身体破损严重,毫无疑问,寒山寺禅意深深,灵气充沛,是最适合休养将息的地方。

    他随张继辗转来到塞北,成了一名身在战场却从未杀过一人的士兵。

    “你不敢杀人?还是不想杀?”

    说实话,他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十二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救人!”

    沉默了片刻,嵇谡站起来,看了眼星空又看了眼躺在一旁闭着眼睛的十二,“没事,我负责杀人,你负责救人就好了!”他说,说完他径直走向马厩旁的帐篷。十二坐起,他看着星夜下嵇谡的枯瘦又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里的日子真是好啊!我看你都不想回去了吧!”荆条公子长身玉立,出现在十二身后,“也是,寺里每天都是念经诵经,磕头叩拜,还有那些香火,熏得我喘不过气!要不是师父让我留在那儿,吸收那一星半点儿灵气增加我的修为,我早就甩手离开了!”他咳嗽了几声,以示他的饱受摧残。“我看你还是别回去了,多么美的星空,多么广阔的边疆!老去和战死都是一种幸福。”

    “你来干什么?”十二语气平静。他跟着十二修行多年,彼此的交流却等于零,双方都有自己的生活场所,互不干涉便是最佳。

    “嗯,你会说话了啊?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荆条公子探身到他前面。“改观不小,看来多亏了那个枯瘦小子,也是苦了他,竟然和你这个闷葫芦待在一起!”他拿出腰间的酒壶自饮了口,“有点想念水帘上仙的桂花酿了!”

    十二抢过他手中的酒葫芦,把酒全倒进了从袖中掏出白瓷瓶中,他探身去抢,和尚的身体恢复了许多,他已跟不上他的速度了,“你干什么?”

    “借你点儿酒,”十二把空葫芦扔给他,“改日回去了,我再还你!”

    荆条公子把葫芦挂在腰间,“亲自酿?”他知他习得了水帘上仙的酿酒技艺。十二点头,白瓷瓶化为拇指大小,他重把它放回袖中。

    “你来这里做什么?”

    “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看你的意思。”

    “那我先说好消息吧!”荆条公子在他身旁坐下。

    好消息是他普渡谱上的功德即将圆满,不日就可回到天藏大师座下成为首徒。

    坏消息该从何说起呢?大意便是现在的一切都是他该经历的,“你手上沾染的鲜血太多!战场上的士兵,他们有什么错?多少做了你刀下亡魂?”荆条公子想了想,继续说,“当然,你也没错!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前世的十二征战沙场,厮杀无数,屡建功劳,封卿拜相;现今的他依旧身在沙场,救死扶伤,累积功德,而他又将凭着普渡谱,让自己成为世人敬仰的人。

    嵇谡回到帐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听到女子声音的瞬间便有种熟悉的感觉,再加上风中卷来的杏花香味,他肯定是治好了自己眼睛的女子。

    从她与十二的对话来看,他们并非普通人,十二来战场却不杀一人,此地有适合他的路,是成仙的道路无疑。茫茫沙场,有人战死有人饿死,却也有人想着成仙。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思量他该以何种态度对待十二,今日终于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打算。

    但愿那条路,是真正适合他的路。

    嵇谡看着窗外,十二看着夜空,二人一夜无眠。

    09

    至德元年十二月,塞北,居庸关。

    围着火炉,嵇谡擦拭着跟随他多年的红缨枪。几月未用,上面已生了锈。因是阿爹的遗物,他便倍加珍惜,当年阿爹身死沙场,尸骨都没找到,只找到了躺在血泊中的红缨枪,上面的红缨是第一年初到这里阿娘亲手系上的。

    阿爹每次劫后余生都要擦一遍,战前总来不及,战争说来就来,他说带着这杆枪上战场就像带着阿娘和小嵇谡,他不是一个人战斗,而是三个人在并肩战斗。

    只是抢上的红缨随阿娘一起埋在了灌木树下,“给你,系上吧!”十二顶着寒风进来,扔给他一条红布。

    “这是你从江南带来的?”

    “嗯。没用了,冬天太冷,炼不出丹药,用来包丹药的布也没用了!”嵇谡很想笑,借口都如此蹩脚。

    “你帮我系上吧!”十二一脸我不会的表情,“这个要别人系上才吉利,战场上想到不是自己一个人,有牵挂才会有活下去的勇气!”

    十二接过,系好了总觉不满意,反反复复了好几次,“今年的雪晚了许多。”嵇谡说。

    “快了吧!”

    每个戍守边关的人都懂得的话,战争就像冬季的雪,或早或晚都会来。

    “开春换防的时候我们离开这儿吧!”十二道,荆条公子使了些手段,抹掉了军士薄上他俩的名字。普渡谱上的功德在快圆满时会指定一人,跟随一人一生,也算是善始善终之意吧!要想自己的功德善始善终,带离嵇谡远离这有了今日忐忑明日心惊的地方将是最好的选择。

    “好,去江南吧!”

    “好!”

    十二月十三日,突厥人率部再犯,冬季的战事,较前三季规模要大,因突厥人出生便习惯了严酷的环境。冬季群狼猖獗,将士们在与人战斗的同时还要与狼群搏斗,两面夹击,就易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历经二十九日大战,戍守军将击退突厥部,在其他部落纷纷撤兵退去时,突骑施部落却始终按兵不动,城外的火把透亮,城内士兵持械而待。

    “里面的人,有没有叫嵇谡的?”哈图尔骑在马上高声问,“叫他出来见我!”

    “你要见嵇谡,我送你去见阎王爷!”锤子站在城楼高喊。

    “如果嵇谡不出来,我将踏平居庸关!我们的军队驻扎在五十里外,只要我一声令下,随时可以攻入城!”表面突厥各部落已退去,实际在外围严阵以待。

    “你找我何事?”确认对方所言非虚后嵇谡连咳带喘登上城楼。

    “你就是嵇谡?”

    “正是。”

    “多谢你救了我侄子!”

    城内的士兵交头接耳,“他救了突厥人!”

    “他怎么能救突厥人?”

    “看在你救了我侄子的份上,战场上遇见,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多谢!但是两国开战,我们都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可以,也麻烦您告诉他,若是在战场再遇见,我定不会手下留情!”

    铁蹄声惊飞了近处啄食的鸦群,马蹄过处乌黑一片。

    三更后天空飞起了小雪,十二走上城楼时已变成了大雪,一呼一吸白气清晰可见,嵇谡坐着靠在墙头打瞌睡,十二拂去他身上的雪花在他身旁坐下,增援的士兵刚刚入城,此刻他们聚在帐篷商讨对敌之策。

    “嗯,你来了!”惊醒的他张望四周,发现是十二又微微合了眼。

    “没事吗?”十二问。

    “什么?”

    “人是我救的。”

    “没事,救了个人而已!”嵇谡闭着眼道,“你只需要记住,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活着,现在你活着,我活着,就够了,想那么多干嘛?”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城墙营地目之所见皆是白茫茫一片。

    尾声

    “开门!快开门!”嵇谡在外拍打着城门。

    雪越下越大,飞进眼里让人不自觉落泪,“嵇谡逆贼,与突厥人里应外合,谁能取得其首级赏黄金百两,免除兵役!”立于城墙的一人高喊。

    “报!突厥人折返!”

    “弓箭手,准备放箭!先杀了这逆贼!”城墙上箭雨纷纷,嵇谡站在城门前,袖风染血,万箭穿心,红色血液沿箭尾滴落,落进雪地凝结。

    “又做噩梦啦?”荆条公子打了个哈欠,眼角滑出一滴泪。十二抹了下脸颊,拭去眼角温热的泪。

    自塞北回来后,他经常做这样的梦,那日醒来他与嵇谡都被丢在城门外,其间醒过一次,被嵇谡一掌打晕,他再醒来时,正好目睹他万箭穿心的一刻。他记得他手中始终握着那杆折断的红缨枪,红缨飘扬在瑟瑟的寒风中,形成一团火焰,告诉他他会一直在那里。可是最后翻遍也没找到,现在憋在心中也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没有回答荆条公子,端正身子从袖中掏出温热的白瓷瓶,里面的酒也成了温热,“你这酒怕是送不出去了!说好亲自给我酿桂花酿的,也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和尚自饮了一口,又苦又辣,全身倒暖了起来,欲哭无泪,这酒竟是这般味道。

    他扔了白瓷瓶到远处的石块上,“这样的酒,不喝也罢!”他缓缓站起,“看来是要新酿了,还有人等着喝呢!”

    杖藜于那日五更时分收回嵇谡的普渡谱,普渡谱上的功德与他二十五载短暂人生完全不配,省下食物分给道旁乞讨者,救下爬上高处的孩童,诸如此行,比比皆是。收回普渡谱后她看见倒在一旁的十二,便将他带回。

    “你输了!”她说,十二两眼无神,不发一言,前世的他与今生的他又有何分别,前世他靠杀戮走上荣耀之路,今世的他希冀靠救人赎得这些。一个真正需要他保护的人他却没能做到。在他下定决心重回天藏大师座下的那刻就已经输了。

    那里有最适合他的路,世上没有非黑即白,他应该走出那样一条路。

    “我输了!”他说,“但你依旧没能成为天藏大师的徒弟!”说起这件事她就觉得生气,枫树老怪告诉她明明只需要拿到盲眼少年的普渡谱就可以成仙,现如今阳明上君又告诉她还需要收集一千个人的普渡谱,老怪告诉她的是天庭以前的条件,规章制度嘛,顺时顺势,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变化。

    虽说金钱和权势只要满足任一样很多人就会甘愿交出普渡谱,可她不想,如今的人间因为这些已经够乱了,虽然只是一小把火,她也不想再添。

    “什么普渡谱都是骗人的!我也不想做什么死天藏大师的徒弟了!”和尚露出意外的表情,一个从出生时起就坚定成为天藏大师的人,现在说出这种话何等不易,只是苦了天藏大师,无端挨了骂。

    杖藜从袖中掏出一书交予和尚,“给你,他的普渡谱,灵识被我封印了!”说罢手中现出棕色木杖,“一时也没想到该封印在哪里,就封在了这里面!”

    和尚接过,一瞬间金色光芒将二人包裹。

    “真正的救赎最根本的原来不在别人,而是学会自我救赎!”和尚缓缓道,“执念太深,未见得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