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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对酒当歌

    王敦深知其麾下诸将佐,若谢鲲、羊曼等虽出豪族,有逸群之才,然常心向于建康,又常发讥议。在洲任事,则终日沉醉,放达不羁,悖礼伤化,故而不肯重用之。反观周抚、赵龚、朱昌、邓岳等年轻俊乂,虽历世尚浅,不谙政事,然则力强气盛,刚毅有断,能与士卒共甘苦,足为麾下贲、育之将。故而王敦有意奖拔之,以为己之爪牙。

    是以,赵龚、朱昌等飞骑来到,王敦便斜开蜂目,顾盼诸将佐,以视其面色阴晴。良久,复笑对赵龚问道:“虎父无犬子。汝父亲何故尚未来?”

    “其军务在身,须稍后。朱昌不耐烦,我等便先来报了。”赵龚应道。

    王允之揪住虎头瞧了又瞧,有看看三人模样,不禁指着赵胤、朱昌,问道:“此俩怎无血迹?”

    “一人尚不够?难不成须我为这畜生,肮脏手脚?”赵胤冷笑道,又转向王应,“听闻汝父亲又得一匹汗血好马,又不知那儿抢夺来,且带吾看看?”

    朱昌亦道:“宝而不用,犹若埋币于土中,不得流通,大失物理之性,不如送我征讨。”

    “走!”王应道一声,引了王允之、赵龚、赵胤、朱昌撇下众人,一溜烟,竟看马去了。王敦忙喊道:“某尚要有事问。”

    “耐烦尔等,清谈闲宦。有要事,须赵伯父来,问他去。”那边只闻朱昌喊了一声,人已不见。陶瞻、周抚因陶侃在,未敢东溜西逛。荀灌因身份不同,终有些羞涩,亦未同去。

    王敦连连摇首,时王应、王允之溜玩之小猎犬,尚留在地上,双目惶恐视人,伸起长舌,拂摇小尾,似在求人怜可。王敦不免叹了口气,将其抱起,交与随从,吩咐把赵龚、赵胤、朱昌三人之马,好生看守,将虎皮收拾。转向众官,道:“后生可畏。不觉间,我等已‘烈士暮年’矣。不知诸位尚‘壮心不已’否?”

    说罢,延请众官复入府中。而众人入到大厅,最先探讨之事,乃是来年春琅琊王司马睿登位,上流受国之西门,有江山半壁,该以何策应对。

    赵龚、王允之等人,于府中四处闲撞,溜逗一圈,转过庭院时,正撞见王应父亲王含,不免立住,随意作揖。

    那王含虽有官职,却很是不屑,时常只喜为自家门户谋划,增设资产,王应既已过继于兄弟王敦,而王敦又因公事繁忙,内无贤助,很放心不下,唯恐王家有甚损失,故不免四处奔波、整日忙碌,不胜操劳。

    今又见王应、王允之、赵龚、赵胤、朱昌诸人又于往常般,嘻嘻哈哈,作揖不若作揖,行礼不是行礼,很是厌恶,阴沉着脸,背着手,弯着腰,低声呵道:“又瞎逛甚,看哪家门户,有这般吊郎当样,像甚。那赵龚,汝再弄坏吾家阿甚物,可要汝父亲连往前之物皆赔了。看汝一军户家,穷鬼也似,能拿个阿物来陪。”

    赵龚、王允之等一听,忙作鬼脸,又一溜烟,撇下王含,跑回厅上。后面还听到王含高嚷庖厨之人,大骂道:“后面的作甚,蠃蜗鬼似,要把众僚官大将饿杀,才放得心?那大班奴亦是才情兼具,除却吃食,每日废吾家多少米粮!”

    赵龚、王允之等来到厅上时,忽见厅上却多了群美女。而气氛有些沉寂,知必有不合时宜事,犯了王敦。于是悄然归到坐席,席位正与荀灌等对面。原来此群美女乃甘卓遣人送来,专为敬奉王敦的,甘卓本人未来参拜。

    是时,王敦侧坐席位,双目紧闭,以手加额,道:“甘季思倒会孝敬,吾才将一群婢妾赐与众士卒,今甘季思又送来一群,想必是怕我寂寞了。只是也未说明是专送吾,抑或送与公主,倒也未说明来。若是因琅琊王建武,公主变成大长公主,怕服侍人少,专送来,倒乃好事。”说着,见婢妾其中一女子不甚怯怕,问了声,说是叫佘媛,原在石崇金谷园待过,勾起王敦一段往事,便吩咐其随侍从到宋袆处,作侍服。其余女子,送到内府,由襄城公主安排。自然宴会之上,未曾表对甘卓之不满。

    安排毕,侍从传上宴席,气氛复转欢兴,王含这才出来和众人相见。然甚嫌诸人吃食,废其钱粮,盛气入席,一时又愤愤直视众人,一声不响,诸人不以为意。王敦则边用宴边向诸官问些方任情形,提些方略举措,要事并未提及。

    赵龚、王允之、荀灌等年轻对王敦话语,却是聪耳不闻。那王允之刚解酒禁,王应性嗜酒,赵龚、赵胤两兄弟酒量若河,朱昌、陶瞻、周抚三人亦乃沙场英豪,故而这边年轻将佐,竟自娱自乐开了。

    那王允之年纪最小,夹坐于王应、赵龚两人间,对面荀灌。王允之对荀灌临阵杀敌,星夜救父,早羡慕不已,今儿有幸得见,更是对荀灌崇拜之至。偷眼盯着荀灌,只觉荀灌满身花锦,尽自盛开,又都开向人摇曳,缤纷夺人,于是脸早已红透。荀灌观王允之老斜盯自,便报以怒目。王允之被荀灌直直怒目对视,心口小鹿,更乃扑通乱跳,不知所以。

    赵龚、王应等见了,连连偷笑,暗暗使坏,轮盏向王允之灌酒,使其口不间断。周抚等亦甚觉端好玩乐,频频把盏。数刻功夫,王允之已酩酊大醉。王含斜眼见这群年轻子弟,闹腾甚欢,不像大家模样,乃厉声呵住。王敦见允之双脸红扑通透,甚似熟睡婴儿,亦笑了,忙唤仆从进来好生扶回去。

    大半天里,无人呼应,王敦方欲生气,只见襄城公主从内府匆匆出来。众人见襄城公主来了,忙离席参拜。

    襄城公主见允之醉倒于案,口角流涎,三步两步,来到允之身边,亲自扶起允之,对王应等一顿呵斥,叫随从好生扶回书房休息,方向众人揖礼。

    众人皆知,当年永嘉大乱,王敦被征秘书监,知时势已到,轻骑入洛,委弃公主,而襄城公主幸得王允之父亲王舒照拂,才幸免罹难,不像东海裴妃等王族宗亲,流落于难民之间,生死未卜。是时疼爱王允之,视若己出,理所当然,众人不敢见怪。

    襄城公主向众官揖礼后,有吩咐侍服从后堂取出上等佳酿,分赐众官,复揖礼,声道:“晋室不力,使豺狼当道,幸皇命不坠,能稍安江左,今后光复之事,实须诸将勠力,小妇人幸见众将威容,其实感激,诸将可否为司马氏饮此薄酒。”众人听了,齐声参拜,饮了手中之酒。

    王敦环顾众人,个个神情严肃,自觉没趣,将嘴边清盏“咣当”一声撇到案上,歪到一侧,盛气道:“如此喝酒,甚是无趣得,不若大伙击鼓为戏,聊发一笑!应不减曹孟德当年!可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众人见王敦与公主又于夫妻之间,家族之中,恶对而起,更不敢发一声儿言。襄城公主乃晋武帝之女,高贵无二,其性格一如曾祖母张春华般,刚烈若火。而多年已来,公主与王敦,两人感情不和,已是路人皆知。公主侍从嘲笑王敦如田舍贵人,王敦则将公主侍从驱赐军士,乃是常事。以致二人至今,尚无子嗣。王敦又纳歌妓宋袆为妾,皆乃两人针尖麦芒之结果。公主听了王敦话语,脸色煞白,高昂起首来,当不曾听见,转过身去,将袖一拂,只带上允之,自进去了。王敦见公主进去,自觉没趣,依然歪着,默不作声。

    良久,铠曹参军钱凤见众人闷闷,乃卖起乖巧,笑道:“既将军喜于击鼓,何故还不拿鼓上来,大家击鼓为戏,不可偷懒,要知酒局之令,胜于军令,小心为意。”众人此时虽不曾言语,却也口干舌燥,听得钱凤将气氛缓和,皆急应声唱喏。王敦亦甚觉得于部下之中,诸官之面,如此行事,有失体面,乃自歉道:“此乃某之罪,自罚酒一杯,诸位不必客气。甚好。甚好,击鼓游戏,聊以娱乐,放不负韶华。”说着,饮了罚酒。

    侍从已将鼓乐搬来,众人便复高饮海喝,游戏为乐,席上氛围复自融洽。直到日已向西,众人皆软饱,官员之中,有要事,须回任所者,便渐渐告退。无意离去,须留宿于此,欲重开新宴着,便闭目养神,稍作休憩,以便新轮酒会,能秉烛而乐。

    时王敦亦带几分酒色,正与众官交谈尊立琅琊王司马睿之事。王敦自知于宴席之上,谈筹画谋,事甚不妥。然则,酒后,想起王导曾极力劝说之事。其请早日赞成立司马睿为主,以便江东之政,根深蒂固,以此为共有之基业,保南北士女免于罹乱,乃天下大事。王敦则以为,所谓“共治之事”断难发生,且恐司马睿登极之后,非但不服所约,反将绳杀拥立之人,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也。

    如此,王氏必受制于人。故而王敦又曾极力反对王导之策。然则,事到如今,王敦亦只好静观诸人取向,辨明人心所在。静观数年,所见结果,乃江左诸人,皆以为司马睿体元立极,实乃天下大喜事,直得举盏同贺。于是满江左之地,但见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大有将江北兵乱,忘却之意。王敦再观己门之谋臣僚官,亦是如此,未知深处厉害,更觉可叹、可气、可哀。

    于是王敦更忆起曹孟德之诗来,酒气腾腾,眼角皆润,不禁高唱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又以铁如意击壶为节,众人忘乎所以,依节同和。一时之间,竟将壶边敲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