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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灯火阑珊

    时大厅之上,灯火洞明,然则宾客皆已离去,席案之上更空无一物。王敦斜枕于案边,听赵诱言,沉思良久,犹自不胜。乃拿过玉如意,于手中敲击,步到厅前,仰观云汉,但见玄穹似渊,群星幽隐,不禁叹道:“世之忌讳者,莫过于十全十美。卿之言亦似如此。唯刘玄德、孙仲谋辈能信耳。吾辈则无能为力,更者,诗曰: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吾甚恐之。”

    赵诱方欲再言,但见陶侃领一军探进来。王敦先问道:“何事?”

    军探跪下参拜,禀道:“石览、刘愿、王国诸将领已渡汉水,于岸边稍作休整,欲兵分两路,急袭杜曾,再解宛城之围。”

    王敦含首应了声,遣道:“吾已知之,但有急况,飞马来禀。”军探唱个大诺,自去探察军情。赵诱甚为诧异,问道:“这般晚来,何处有军情?”

    陶侃见问,回道:“此时汝尚不知!杜曾得闻宛城守将不足,又聚流亡之徒,围攻甚急。将军得荀崧求救之书,乃遣石览、刘愿、王国诸将领此处私兵及襄城一部守军袭击杜曾。”

    王敦接过话来,笑道:“计非唯袭杜曾也!乃潜袭新野。此乃汝儿赵龚欲效围魏救赵之法。”

    赵诱不听便罢,一听此言,捶案而起,惊道:“无知小儿,敌情尚不知,何来围魏救赵之法。他怎说来?”

    王敦方时听赵垄之言,以为此计甚奇,并无不妥,如今见赵诱怒气甚盛,反而疑惑,问道:“当时吾等饮酒为乐,便有报言,杜曾围攻宛城。赵龚则到吾耳边道,‘杜曾兵多,我等一时难集大军,兵少则不敌,更连夜远征,效果不着,不如急击新野,直捣杜曾老巢。杜曾闻新野有急,必舍宛城之围,火速回救,此孙膑围魏救赵之法。’”

    “此乃好计,元孙兄为何如此担忧?”陶侃听闻,觉此计甚妙,虽不能攻克新野,足可解宛城之围,见赵诱些许生气,问道。

    “汝俩不知,此些日子,杜曾招亡纳命,兼杜弢之徒,合第五猗之众,驱奴流民,已不下五七万人,新野乃杜曾巢穴所在,安得无备。若不能动其新野毫厘,宛城不幸,被其所克,则江、沔大震。且杜曾凶狡狠毒,略无人性之徒,士行尚为其所败,若其假书来诱,设下圈套,倾巢埋伏,石览、刘愿、赵龚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王敦、陶侃愕然,齐道:“当时饮酒,我等以为小事,不以为意。”

    “我须亲走一遭!”赵诱说罢,立起身躯。

    “我和赵将军同去!”陶侃向王敦禀道。

    王敦见陶侃亦请同去,稍犹豫,方道:“也好,汝俩同去,吾万事放心。小子辈稍有寸功,个个安然,便可同带来见某。”赵诱、陶侃得令,乘着夜色,统着亲队,飞马进军。

    王敦回到内府,甚觉赵诱有理,自己大意,不时再派出军探。再虑及现状,更觉赵诱之语乃肺腑之言。现外患不断,内忧难除,如若断然与建康僵峙,非但无益,其实不智。且自己与襄城公主虽无半点骨肉,却夫妻多年,现两人皆鬓发斑白,再怄下去,自找凄凉。自身名义之上,亦为皇家外戚,司马氏风雨飘摇,眼见颓死,若再不援之一手,不但于王家世代,盛名有损,且必得不忠不义之名。后世史书专记成败,不析曲折,于理何说。

    不觉间,王敦已到襄城公主房门前,环顾四周,月色黯淡,灯火阑珊,景物朦胧,寒虫切切。近年以来,抑或年纪愈大,岁月添老,总觉夜风透骨。王敦以手推门,门却反锁,复轻扣数下,道声:“是吾。”里间悄无声息。

    王敦再稍加力道,扣上两下,使声响得闻,且又喊声“是吾,阿黑。”许久,但闻里间公主回道:“业已睡下,不便搅忧。”王敦自知公主尚在怄气中,乃长叹一气,只觉头疼稍剧,乃转到小妾宋袆处,令其揉揉穴位。

    宋袆近来唯对上古遗方,草药医书,兴趣甚浓,其余诸事,不敢有闻。是时,正秉烛研览,医方籍案,古方之上,又有些许草药。旁边唯两侍女,席地侍候,对面乃新来之婢,唤名佘媛,秉烛侍服。闺内烛光淡黄,四面寂寂,几人漫不经心对上一两言语。

    王敦进来,宋袆等即刻变得拘谨,忙贴席前来,伏首扣拜。王敦来到案边,且坐下,拿起一草药,随意端详,又轻放于一边,方言道:“此些土方,无一有理,究竟害人如何。这般观看,有甚用处。汝若有心,唤些侍从,自到军医之处,那有能耐医士,专为人切骨截肢,甚多经验。汝等可当场习验,只恐汝等水般女子,未见得断手残体,肠破血流之事。若见了,亦须早昏厥了。”宋袆无话,依旧恭敬低头,王敦斜开蜂目,侧面瞧着这薄命之人,但见宋袆一丝鬓发,直垂在烛影里,甚是不幸可怜。王敦便道:“近来甚为烦闷,头疼得很,汝且帮吾揉揉首穴。”宋袆点头,王敦便靠下,任宋袆帮他按揉穴位,斜目而眠,观那新来侍从,问上一句:“汝亦是洛上流落于此么?国之不幸,唯民遭殃,恨乎恨也。”那佘媛恭敬垂首,只低声道:“是。”

    王敦又问道:“必吃苦不少,可怜可怜?”那佘媛又道声:“是。”

    王敦半自语道:“世道如此,见怪不怪。吾等尚不知明日死于何处,况尔等这般无权无势,手无缚鸡之力者。有时求死竟也不能。”那佘媛低头,无话。几人亦都无语了。

    王敦觉得此处更为拘谨了,宋袆虽恭敬顺服,却冷冷清清,究竟毫无消减疼痛之法,也便起来,道声:“罢了,不难为汝辈也,吾乃老虎作的。”

    说着,王敦出来,无赖得很,转到书房。允之初次醉酒,王敦尚记在心里,忙拿烛,来到床边,往允之脸边照照。王允之趴睡着,涎湿锦被,一团孩子之气,然骨骼奇秀。王敦叹了口气:“诶,睡觉亦不老实。”伸出手背,摸摸允之额头,复放好烛台,拿过锦帕,擦干口涎,为允之盖好锦被。房角墙根,寒虫凄切,王敦俞觉清醒,无法入睡,复披上大裘,秉烛览书。

    多时,门外值班悄报,钱凤求见。王敦知道,钱凤虽远不及赵诱、陶侃、周访、甘卓诸将,然则却最为忠心,谋必为主,不虑自身,不像那几人,常犯颜面,激己盛怒。于是便叫值班延请钱凤到书房中。那钱凤来到书房,王敦问道:“赵诱劝吾宜佐司马睿顺天理、察人情,开齐民之基业,纲纪四方,卿以为如何?”钱凤骂道:“此腐儒之见也!更何况见今天下汹汹,未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岂可屈人篱下。更者将军深通左氏、史迁之书,不闻前有孟尝、李斯之族诛,后有韩信、彭越之离首哉!人生一世,莫使浮云蔽白日也。”于是钱凤乃向王敦大谈其谈,然其清谈者,亦不过平常事物。更不知以历史之经验以为经验者,必覆蹈于历史之经验,断无进步。是时,王敦却暗暗惊喜,以为甚合私底心意。不觉间,蜡炬渐短,里间发些响声,王敦进去,乃允之踢被,复为其盖好。

    王敦开了书门,见寒露弥重,雾水漫庭,便唤钱凤自去休息,自此钱凤常到王敦书房商议军机。

    王敦又虑及王应乃初次临阵,比之平日,定辛苦异常,乃唤来得力家勇,令其急去探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