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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小镇

    明明是夏末的季节,应当是有些炎热的,可不知为何,安越觉得自己房间中有些冷清。

    她的床榻挂着灰色床幔,安越穿着素色轻纱裙,裙摆上有灰色绣花,那绣花显得有些灰败。

    她躺在床榻上不说话,也没闹。

    昨日她从牛婆婆那得了消息,等反应过来又一路赶去书院找到周老先生和他确认,当她亲眼瞧见那请帖时,整个人都懵了。

    前世,她也没听说,他定亲啊。

    可请帖上面明明写着他的名字。

    她又转身跑着回了饭馆后院,一头栽倒床榻之上。

    此时,床榻上的她慢慢伸手,摸上了自己已经凌乱的发篦,摸到一支银簪,取了下来,她拿着银簪举在自己眼前起来,瞧着。

    透过银簪,穿过冥界,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仿佛还能瞧见了那日那个穿着白衣的男子笑着给她买下这根银簪,又给她簪上。

    她把银簪放下,闭上眼睛。

    倘若她没遇见他,也没爱上他,那她前世是不是就不会痛苦了?

    也不会死了?

    可那日茶楼的初见,男子相貌俊美,一身白衣,风流倜傥,温柔体贴地替她披上披风,遮住她有些粘雨的身姿。

    那场遇见,便注定了,前世的她会沦陷。

    时至今日,她记得,那日他提来的水,很温热,当年直接温热得涌进了她心头。

    安越呼了一口气。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头。

    又呼了一口气。

    她真是?

    不知死活?

    不知悔改?

    怎么这里?

    有些疼呢?

    她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脸,眼泪涌了出来。

    真是糟糕,她怎么就不想看见他成亲呢?

    不想看见他成为别人的天?别人的顶梁柱?别人的相公?别人孩子的爹爹?

    然后,替别的女子披上披风?替别的女子擦拭脸颊?替别的女子簪上银簪?替别的女子洗衣物?

    还逗别的女子笑?

    买别的女子爱吃的东西?

    替别的女子画画像?

    给别的女子烤地瓜?

    她摇摇头。

    这个混蛋!

    她眼泪又流了出来。

    若是当年没有纪言那些话?

    若是她永远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开?

    是不是?

    她还能给自己编织一个他有急事赶着走,而且那急事很急很急,他不得不走!

    在冥界时,她有时候会想,她大概最怀念的,是那份最初他给自己细心的披上那件披风的温柔。

    那份温柔啊就像影子一般,好像一直随着她死去又重生?

    在冥界时,她想,要是能够活一世就好了,她一定要好好过活,要远离他,要恨他。

    可现在,真的重活一世了,为什么?

    还是这般?

    她从床榻上起身,光着赤脚,小巧白皙的脚掌暴露在地板上,她走到柜子前打开,拿出自己珍藏的那套碧青色罗裙出来,换上。

    这碧青色罗裙便是昔年她穿着和他第一次在茶楼见面的那套。

    夏末的时节穿着这身罗裙有些炎热,她又拿出珍藏的昔年那双绣鞋穿上,洗漱好,这才从后门出了饭馆。

    她一路慢慢往第一次见面的那座茶楼里去。

    这两年来,她曾故意用周老先生的名义去给范府送了东西,她记得那些都是从前他提过好吃的东西,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可那也是她想要还了他塞给自己银两的心思。

    小镇街道上,微风轻轻刮过,茶楼里的风铃又响起了。

    她望了那风铃一眼,走进了茶楼里,脑海里突然浮出第一次见他的回忆,她站在屋檐下,盯着那风铃。

    夕阳下,茶楼屋檐下,天色慢慢暗了一些下来,拱桥下,河面那边晚霞却还是绚烂耀眼,时不时还有几只鹜飞过,天边一片灿烂。

    微风慢慢停了下来,风铃也不再响起。

    茶楼上走下来一名女子,那女子相貌不凡,她身后跟着一个男子,两人步伐轻盈平稳。

    女子生得钟灵木秀,她身后的男子生得高大俊美,瞧着应是壮年。

    女子和男子一同走到了一楼,她望着茶楼屋檐下站了快一个下午的女子,柔声道:“你怎么了?”

    她和安越算是相识,小镇上的人来来回回就这般多,何况还是生得明艳动人的安掌柜。

    “你这是怎么了?我看你在这站了许久?”

    安越回头望了一眼,见是穿着绯色罗裙钟灵木秀的灵竹掌柜。

    这灵竹掌柜,以前他们都以为她是男子,她整日戴着个面具,做个男子装扮,谁能想到她是个女儿身。

    可前些日子,茶楼来了一个穿着青衣的男子,就是她身后的那位。

    说是她夫君,她拿下了面具,换上了女装,大家这才瞧见面具下的真容,原来是个女儿身,还早已成家。

    她们两算起来也是相识,安越动了动腿,腿有些麻了,勉强稳住身子,扯出一抹笑意,“多些灵竹掌柜关心,我先告辞了。”

    灵竹却皱了皱眉头,盯着她,想起前些日子听见有关她的事情。

    她柔声道:“有什么事情不开心的想开些了,想做什么大胆些,活着就要开心些,顺心些。”

    她听闻安越家中想给她说亲,要给她说亲。

    可她好像一直不同意,灵竹以为她是为了这事?

    安越盯着她,抬起头望了那一排排风铃,垂下眸子。

    “你说的对。”

    “多谢灵竹掌柜关怀,我先告辞了。”

    “哎,你~”

    灵竹望着她的背影,神色有些无奈。

    “这几年我不在,你可曾有这般发呆?可曾哭过?”她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男音。

    灵竹一愣,随即回过身来,看着眼前的男子,想到安越那极力隐藏通红的眸子,摇摇头道:“我没有。”

    “没有就好。”

    灵竹点头,轻笑了。

    她转身又望了一眼安越越来越远去的背影,叹息一声。

    抬起步子往茶楼二楼走,男子跟在她身后一起上了楼。

    灵竹走到一间厢房门口,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她身后的男子也跟着进了去,男子反手关上了房门,

    接着加快了脚步,抱住了身前穿着绯色罗裙的女子,声音低沉,“阿灵,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也不会让你哭。”

    他怀中的女子,突然笑了,心头涌上许多心酸。

    这么多年,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了。

    灵竹并不叫灵竹,她叫莫灵,乳名唤阿灵。

    抱着她的男子则叫莫云竹,他是她的夫君,也是她的师兄,更是她的义兄。

    多年前,淮南莫家庄庄主捡回一个孩子,收为义子,传授武艺,第二年庄主夫人不孕的体质却被治好了,还怀了身孕生下一个女儿,隔年又生了一个儿子。

    自此兄妹三人便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后来,少年少女初成长,两人情投意合,待到阿灵及笄后,她亲自去求了自己的爹娘,要嫁给师兄。

    庄主和庄主夫人看着自己这个捧在手心的闺女,想到自己的义子,只好想了法子,先是和莫云竹脱离义父义子的身份,再给阿灵和莫云竹两人订下亲事。

    定下亲事后,没过多久,选了日子开始操办亲事。

    那日淮南莫家庄庄主嫁女,十里红妆,好不热闹,她那个潇洒的弟弟还亲自背着她上了花轿,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可洞房花烛之夜,那莫云竹未碰她半分,不仅如此还点了她的睡穴,连夜离开了莫家庄。

    第二日后,莫灵疯了一般,找遍大江南北寻夫。

    两年,整整两年,最后还是她那个弟弟查出,她的夫君原来是莫家庄死对头衡家庄老庄主的亲侄儿,从小便被派来潜伏在莫家庄,为的就是使用釜底抽薪,可是她那个夫君,还算有良心,并未出卖过莫家庄。

    查清的第二日,她一身绯色衣裙,一把长剑,闯进衡家庄,问他心里到底有没有爱过她,问他为什么要走?

    若是没有他没有爱过她,为何多年不曾出卖过莫家庄?

    可若是他有爱过她,为何又会在新婚之夜一走了之?

    莫云竹并未说自己为何一走了之,只看着她道一句,爱过。

    莫灵见他说爱过,心中苦涩又好笑。

    那让她朝思暮想的又陪她一同长大的男子,他知不知道这两年她有多想他?他为什么可以那么狠心?

    想到他的狠心,她心里气,抽出长剑,动了手,她却没想到,武艺早就在她之上的师兄会败给她。

    他败了后,昏迷了许久,她才知晓,他身上全是伤痕。

    原来两年前他们成亲那晚,他收到暗卫消息,他叔父受了重伤,就剩下一口气了,他只好连夜赶回衡家庄后,见到叔父,叔父交代了遗愿便去了。

    新上任的庄主是他的堂弟,不过7岁,叔父死之前遗愿便是要他扶持新庄主。

    还有一事,就是报仇。

    他叔父的伤是在一场暗杀中受的,至于到底是谁派人来暗杀的,谁也不知,他查了许久,查到了一些线索,想了法子,替叔父报仇雪恨,可自己也同样受了重伤,差一点经脉尽损,这一伤就躺了许久。

    不然也不至于两年不去见她寻她。

    他醒来后,她想了很久,最后开口问他愿不愿跟自己走,离开衡家庄,离开莫家庄,就当两庄之间的恩恩怨怨再与他们无半点瓜葛,一起去过平淡的日子。

    可他当时是不愿意的。

    莫灵想到他的伤,想到两人青梅竹马,终是不忍,她最后丢下一句,等他想清楚了再去寻她。

    可这一想就是六年。

    这六年于他而言何尝不是煎熬?

    可离开偌大的衡家庄,放任未满10岁的堂弟不管?他也做不到。

    可放弃师妹,放弃心中所爱,他同样也做不到。

    好在时经六年,他的那个庄主堂弟已经能够独挡一面了。

    好在师妹也一直在等他。

    六年后,他终于抽出身子,一路打听消息,寻到了他的师妹阿灵隐居的小镇上。

    那一日他骑着一匹黑马,一身青衣长袍,头戴银制面具,快马加鞭赶来这小镇茶楼。

    看见了他平日里最喜爱的一身打扮。

    他望着她脸上熟悉的银制面具,还有他最爱的青色长衫,一个铁血男儿藏在面具下的双眸,突然湿润。

    “阿灵~”

    武功高强的男子在茶楼门外跃身跳下一匹黑马,取下自己脸上的面具。

    被叫阿灵的女子,站在茶楼屋檐下,早也瞧见了他。

    她颤抖着双手,拿下了银制面具,一双好看的眼睛瞬间红了。

    阿灵看着那男子,喜极而泣。

    “师兄,你瞧,今日你喜爱的风铃没响~”

    茶楼屋檐下的竹制风铃是早年莫云竹教她做的,当日他告诉过她,他从街角听来传闻,有那专门等出征的夫君回来的女子,做好这风玲,挂在屋檐下,寓意“风铃响,故人归”,这些年,她怨过,恨过,可她也时时盼着风铃响。

    那取下银制面具的男子,抬头望了一眼女子头顶上方那挂满的风铃,突然运用内力,一掌旋风打了出去,一排排风铃立刻响了起来。

    青青脆脆,很是动听。

    茶楼二楼一间厢房中,那个少年时便专一喜爱穿着青衣,带着银制面具的男子,伸出手,抹掉身前女子的泪。

    “阿灵,从前种种,今后我定用年年岁岁来偿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