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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有伤难治

    杨振不是傻子,也很珍惜羽毛,但明知道这样放走樊振恒,犯了众怒,于自己的名声不利,于自己以后的升迁不利,他仍然这样做了。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当然,不是他头脑发昏,也不是樊振恒的孝心真的感动了他。这样就免了一个人的罪责,他的心里其实很难过。这违背了他的原则。他很是生自己的气,走到后堂后,尤其是想起民众那“滚出通灵县”之语,更是气愤难平,狠狠地砸了桌子一拳。

    但他气还没消,就见着拔公公笑眯眯地找来了。他请拔公公坐下,叫人上茶。

    拔公公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看着杨振渐渐敛去的阴郁神情,似乎很享受。

    “杨县令,咱家知道你的心里不痛快。咱家明白,你初次出任地方,一心想做一个万民拥戴的好官。这个案子如果按了你的意思办理,当然能给你带来不少实惠。但我们做奴才的,都是为着皇上办事,更应该考虑的是怎么让皇上满意。皇上满意了,一切都好说;万一皇上有什么不满意,谁担待得起,你说是不?”

    “多谢公公提点,下官谨记。”

    “你不要嫌咱家多嘴。这朝廷里,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通灵县?你想想,有多少人等着你弄出点事情来,给他们口实?于情于理,樊振恒这样的混混无赖为祸乡里,惹得天怒人怨,实在是该杀。咱家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真不能杀。咱家这是为你好。你这里一开杀戮,有多少人会体谅你杀人的真实动机?他们只需要一个由头罢了。到时候,五年前的旧事重演,官场动荡,冤狱重重,人头滚滚,杨县令啊,那时候别说升官发财,便是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你说是不,杨县令?”

    杨振脸色阴郁,却还是点头称是。说到底他杨振只不过是一枚皇帝用来搪塞各方势力的棋子,而非拔公公这等皇帝跟前的红人,何况皇帝的初衷也只不过是希望不要重蹈五年前的那一幕。皇帝因何沉迷修道,实在是烦了臣子的勾心斗角,一意逃避罢了。如果不是各方势力角力,如果不是那天皇帝恰巧驾临翰林院时正好看见他杨振,他杨振怕这一生都只能在翰林院闲散到老吧。想做个好官,归根结底还得先有官可做啊。

    拔公公见他沉思,却是改了话题道:“过得两天,咱家就动身回京了。你有什么需要交托咱家的就赶紧筹备吧。”

    杨振说道:“下官准备了两道奏折,一是关于此次通灵县受灾赈灾的情况汇报,一是关于在通灵县建粮仓的建议。这两日我再斟酌斟酌,到时候烦劳公公代为上呈皇上。”

    “好吧。”拔公公点点头,又转而却絮絮叨叨地说道:“这个地方又潮又湿,多待几日准得患关节炎。米煮得硬邦邦的,又生又硬,像嚼沙子一样,菜品粗糙,难以下咽,简直不是人吃的。白天热,夜晚冷,蚊虫多,真是遭罪。幸好咱家人缘好,才在驿站住了一日,便接到周府的邀请,住进了周府。周尚书是谦谦君子,为人谦和有礼,不想周家人连个下人丫鬟都十分有规矩。周老太太更是热情好客,对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给人感觉就像到了家一样。这次回京,一定得好好感谢周尚书。若非这里有周府,咱家却如何熬过这段日子。也不知之前什么事惹得皇上不高兴了,差遣咱家来遭这么一番罪。回去之后,咱家一定认真反省,不再惹皇上不悦。这天下的地方,哪里都没有京师好,没有皇宫好,没有皇上身边好。”

    他自言自语,杨振不好接他话头,只好沉默以对。过了一会,他却是问道:“杨县令,你来此间,还没去拜谒周府吧?”

    杨振答道:“出京之前已经拜见过周大人,周大人对下官诸多勉励。来到此间头一日,便拜谒了周府。在下官的请求下,周老太太还安排了水山楼的何掌柜带领下官熟悉了本地民情。这几日事了,说不得再去感谢周老太太一番。”

    樊振恒不知道杨太爷从一意要杀他以平民愤揽民心,到后来似乎无论如何也要免他之罪的原因。在他想来,在这人治的社会,主官的意志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皇帝一言可以决定无数人生死,发生点什么不合常理之事,倒也寻常。到家之后,只见茅檐破陋,家徒四壁,他的心中越加的不是滋味,暗暗发誓再不让老人家伤心,从此安享晚年。

    老人家将他周身擦洗干净,接着张罗了一顿饭后,便出去给他找大夫。听说是给“无良蛇”治伤,所有大夫都一口回绝:“不治!”老人家气急败坏的回到家,久久平息不了心中的怒火,看着恶名昭彰的孙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樊振恒好说歹说,才把老人家哄气顺了,沉沉睡去。他趴在床上,一点睡意都没有。吹灭了灯,勉强闭眼,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莫名其妙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时代,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恶棍。原本就不善思考的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解开目前的困顿之局。唉!听天由命吧。

    夜深了,门外突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他心中微凛。半晌之后,房门被一点一点地推开了。

    他第一个念头是:“有小偷。”接着便释然了:爱偷偷去吧,这赤贫之家,还有什么值得偷的。他默不作声。进来之人摸出火折子,点亮了灯。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就着灯光望去,只见一个手握剪刀的身影正向自己床前走来。

    王谦柔。

    略微思索,这三个字冒出了他的脑海。

    她来干什么?

    他尚未想明白,只见王谦柔如饿虎扑食般高举剪刀向他背心戳下。他下意识地侧了一下身,钻心的疼痛自右臂上传来,他忍不住“啊”一声惨叫,喷出一口鲜血。同时,他左手反抓,抓住了王谦柔还来不及抽走的手,愤怒地瞪向她。王谦柔猝不及防扑倒在他身上,撑起身来,她泪痕宛然中仇恨凝重,紧咬着下唇,被樊振恒握住的手使劲挣扎着。樊振恒深深地吸了口气,身心一点一点地放松,手也渐渐松了开去,闭上了眼。

    王谦柔拔出剪刀,夺门而去。

    樊振恒怕惊醒里屋的祖母,咬牙强忍刺骨疼痛,左手扯下一块衣襟,紧紧捂住创口,不让血流出来。刚才一番动作,连带腿上、臀上又疼将起来。此刻真个是身上百般创伤,心中万千疼痛,顾此失彼。经此一番,一宿更无睡意,在疼痛中煎熬一宿,天亮时筋疲力尽,才昏昏睡去。

    次日,老人家醒来后,第一时间来看他,发现了他脸色苍白,又见满床血迹,惊慌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只好推说以前受的伤,昨晚风把门吹开,受了惊吓,不小心把伤口弄裂了。老人家又是责骂又是心疼,关上门,也就没再追问门怎么是敞开着的。

    听着老人家的责骂,樊振恒心中愧疚不已。

    值此刻,门外突然喧嚷起来。他和老人家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里读出了不解。老人家走出屋外,眼前的阵仗把她惊呆了:黑压压的人群,气势汹汹堵在院子里,嘴里嚷道:“无良蛇你出来,老子今天和你算帐!”

    老人家何曾见过这等场面,颤声道:“你们想干什么?”她想解释说她孙子伤重,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可是愤怒的人群恶俗的辱骂淹没了她的声音。她气得咳嗽病犯,一下子跌坐于地,垂泪不止。

    人群中走出两个胆大的青年,手握木棍,冲入屋内,把床上的樊振恒拖了出来,扔在地上。一瞬间,樊振恒明白了:这些村民来自五乡十二村,都是来报复他的。他被摔在地上,才来得及扫一眼前面的人,四面八方涌来的脚已踹向了他浑身每一个角落。他闭上了眼,用身体的疼痛来承受这屈辱,呻吟都成了无意识的举动。

    老奶奶早被吓晕了过去。

    樊振恒没有意识到,脑海里翻腾不息的,是这具躯壳原主人的罪恶史。

    揪他出来的两个青年,一个叫灭木,是无成村的;一个叫大吉,是无容村的。灭木之父是远近有名的屠户,杀猪屠狗,阉鸡骟马,业精艺熟,人称灭千刀。通灵县五乡十二村,谁家宰猪剐羊,都会第一个找到灭千刀,蓬门寒户,官差富侯,无一例外。灭千刀常年走村窜户,沾腥带荤的,为人十分圆滑,从不得罪人,一般人也不会与他过不去。偏偏樊振恒是一个天横无我横,地恶我更恶的主,做事从不经大脑思考,随心所欲,无甚原则。一日,灭千刀及其子灭木卖完肉从市集往家返,一边走,一边盘点卖肉所赚的钱。不巧,半道撞上了刚赌得一身精光的樊振恒。父子俩一惊,忙不迭把钱往怀里揣。樊振恒眼贼,二话不说,走上前,三两下撂倒父子二人,搜光二人身上钱财,扬长而去。父子二人敢怒不敢言,灭千刀倒还洒脱,一直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灭木年轻气盛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昨日县城大街上,不顾其父反对,抓了几把肉末砸了樊振恒满脸。

    大吉今年二十一。前年,他和无尤村的小环成婚,樊振恒赖在他家白吃白喝,将近半个月了依然不走。万般无奈之下,他硬着头皮找来十几个泼皮无赖准备把樊振恒痛打一顿,然后撵走。谁成想,十几个泼皮被樊振恒拳打脚踢,几下掀翻在地,哼哼唧唧爬不起来。樊振恒着恼大吉找人算计他,将大吉痛打一顿,强逼小环好酒好肉款待一顿,这才离去。樊振恒走后,众泼皮却讹上了大吉,一下子将其祖上积蓄连带小环妆奁都讹了去。到如今,一家三口,艰难度日。

    先前一眼扫到的人中,有个家伙是个跛子。他只不过不经意惹恼了樊振恒,被樊振恒狠劲踩了一脚,踝骨都被踩碎了,数月不能下床,伤好之后却永远变成了个跛子。有个家伙长得很壮实,今年二十七八岁,身量和樊振恒差不多,却没有樊振恒十分之一的力气。年前他曾经因为不服气,找樊振恒打架,被樊振恒一拳揍趴下,逼着他吃过大便。有个家伙长得眉清目秀,颇为俊俏,曾当面辱骂樊振恒长得丑,是乌龟,是癞蛤蟆,被樊振恒一顿好打,鼻青脸肿,像个猪头……

    有人曾说,当上天要惩罚一只羊的时候,会让它因为贪恋一抹肥美的青草而陷身一群饿狼之中;当上天要惩罚一个人的时候,便剥夺他所有的凭借,让他在最脆弱的时候出现在一群仇人面前。

    也许是上天也看不过去樊振恒逃脱律法的制裁,故而降下这等非人的折磨。他不确定这些人是只想发泄下仇怨,还是要置他于死地。总之,意识渐渐模糊了下去,众人的怒火还不见平息。

    他停止了呼吸,躯体也在变得僵硬,这是濒死的征兆。

    “这混蛋死了!”人群里有人嚷道。

    众人先是一愣,多觉得犹自不解愤,又踹了几脚,这才作罢。

    “便宜了这厮!啐!”一人向血迹斑斑的樊振恒吐了口唾沫,然后愤愤离去。其他人纷纷效仿。人群散了去。如果樊振恒就此一命呜呼,那一定不是被踹死的,而是被口水给淹死的。

    老奶奶已经哭晕了好几番,又一次幽幽醒转时,迷糊中瞧见尚有三个女子没有离去。如果樊振恒清醒着,一定认得这三人便是被他毁了清白之躯的王谦柔、柳渐巧及梁小玉。三女到来多时,一直躲在众人视线外,待众人散去,这才现身。她们很默契地一言不发,又怨又憎地走向樊振恒,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离去。唉,所有的屈辱,关系终身的幸福,又如何是一口唾沫可以化去的。三女心间悲苦,实不堪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