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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好大一个包

    ——因为认识了一个人,她收获了一座城。

    阅马场街的小巷,像迷宫一样纵横交错。

    小巷的尽头是三岔路口,路口延伸出去又是小巷和人家,几百户人家分布在不同的支线,挨家挨户,独门独院。林多夕所住的巷子,东西两侧各住了11户人家,家家都有孩子。

    一到午休时间,巷子就成了孩子的乐园。

    有的跑来跑去扮演着抓鬼子,有的跳房子,有的丢沙包,有的玩木头人,还有的拿电子机关枪突突突个不停……吵得比马戏团还要热闹,欢笑和尖叫快把屋顶掀翻。偶尔有大人吵得睡不着,冲到门口大声呵斥,吓得门外的孩子作鸟兽散。

    但这种恐吓,往往疗效很短。短暂的静默之后,是更热闹的狂欢。久而久之,大人们忍无可忍,只能重新再忍。

    玩是孩子的天性。一开始,林多夕跟在后边东奔西跑,她想加入游戏的行列,可是没人搭理她,几天下来,渴望的心被浇个透心凉,她只能眼巴巴坐门槛上看着。

    孩子中间有个孩子王,大小孩子都围着她转。这个女孩漂亮极了,穿着红艳艳的小裙子,脸蛋红得像小苹果,跑起来像燃烧的火焰,而脾气却像个火爆辣椒。

    她每天发号施令,给孩子们划分游戏地盘,谁不听话就打谁。有次一个男孩不听指挥,她竟然把人打哭了——哪怕男孩比她还高一大截。

    盼盼很讨厌这个女孩,说江小琴是整条街最凶最野蛮的人,谁见了都绕路走。而李春华却特别讨厌江小琴的妈妈,说她是狐狸精。林多夕想,这大概是因为狐狸精都很漂亮,招人喜欢,巷子里的邻居一见小琴妈妈就笑开了花,每当这时,李春华就会酸溜溜来一句“假模假样,口蜜腹剑……”

    被江小琴打哭的男孩叫张晓东,今年七岁,是对门张晓明的哥哥。

    大人们都说张晓东可怜,因为整个夏天,他全身上下除了一条大裤衩,就没穿过第二件衣服——哪怕气温突降天下大雨。而这,源于他的后妈热衷环保,说这样可以省水省电省钱。据说他后妈在他一岁时带球上岗,赶跑了上一任——这些都是认识之后,小琴告诉林多夕的,可惜那时候她还小,没太听懂。林多夕只知道他后妈就是那个波浪头,她见了就想躲。

    江小琴还很喜欢打枣。

    巷子口有棵大枣树,长得枝繁叶茂,比屋顶还高。八月下旬,枣树硕果累累。

    林多夕家在巷子中间,江小琴家住在巷子口,刚好是第一户,她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天打枣打得最卖力的就是她。一到下午三四点,江小琴就像孙悟空一样,手里旋转着金箍棒——其实是根晾衣杆,等围观的人多了,她会像猴子一样发出一声怪叫,然后一蹦老高。

    一杆子下去,枣子像雨点一样纷纷落下,惹得一堆人哄抢。

    落地的枣子,有青有白也有红。青枣量最多、最难吃,枣肉像木头渣一样苦涩。白枣有甜也有淡,味道全靠拼手气。最好吃的是红枣,又脆又甜,捡到一颗,跟中奖一样让人开心。大人和小孩每天一窝蜂跑去捡枣,抢得不亦乐乎,似乎吃枣不是目的,抢枣才是终极目标。

    这天,林多夕脑子一热,也跟风去树底下捡枣。

    当杆子砸到脑门的时候,她只感到天都黑了。刹那间,她好像成了金箍棒下的白骨精,一魂出窍,二魂升天,眼前金星乱窜,黑暗中五彩缤纷,红的、绿的、黄的……眼花缭乱。

    她捂着鸡蛋大的包,哭得惊天动地。

    10

    江小琴吓得一溜烟跑进屋,很快,屋里出来个女人,把她抱进屋里。

    女人的怀里很软,很香,栀子花香和乳香味迎面扑来。她给林多夕擦了鼻涕眼泪,又倒了红花油给她揉额头,尽管她的动作很轻柔,但每揉一下,都痛得钻心。

    女人一边揉,一边问林多夕,“很痛吧,阿姨给你揉揉。乖乖,幸好没破皮……起了个包,揉一揉,很快会好的……”

    她的声音很软糯,像是江南的粽子,又甜又绵。她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跟李春华简直天差地别——李春华说话基本靠吼。

    这是林多夕第一次见到苏月琴。只觉得她像仙女下凡,又有点像电视里的苏妲己,眼睛大大的,睫毛长又翘,一头黑油油的长发直到腰际,头发上戴了一圈金色的发带,耳朵上有两只金色的大圆环,一摆头,那圆环一颤一颤,在夕阳的余辉下,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

    苏月琴身材很苗条,看上去像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一点都不像有江小琴那么大的女儿。

    一开始,江小琴站在一旁偷偷瞅着。但很快,她恢复了往日常胜将军的模样,理直气壮地说:“你站哪儿不好?非要跑到我棍子底下,你是不是傻……”

    这调性,简直跟林盼盼一模一样。难不成,这是青州女孩的特产?

    江小琴话没说完,就“哎哟”一声,捂着脑门直蹦,“妈,你能不能轻点?疼死个人——万一把我弹成个傻子,你还得养我一辈子……”

    “你也知道疼?把人打成这样,还不好好道歉?”苏月琴怒嗔。

    “好吧……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啦。”江小琴吐了吐舌头,还做了个鬼脸,脸上丝毫没有对不起的意思。

    苏月琴揉了一会,就拿出一碟西瓜,还有一碟白色的糖果。她刚招呼人吃糖,卧房里就传来小孩的哭声,她赶忙进房哄孩子去了。小琴剥了颗糖放进嘴里,圆圆的脸蛋一鼓一鼓地。

    “那是我弟弟,都快三岁了还吃奶,我一岁就不吃奶了。”小琴翻了个白眼,小嘴嘟囔着,“真搞不懂,大人们为什么都喜欢男孩?男孩有什么好,除了会站着尿尿,还会什么呀?”

    “大概……因为会烧香。”林多夕忐忑地说。

    记得小时候,她问外婆:为什么姐姐可以养在父母身边,她不可以?外婆说,因为只让生一个,多出来的要藏起来养。她不懂,于是又问:那弟弟也是多出来的,怎么就没藏起来?外婆大笑着说:那怎么能一样?女儿是别家的,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继承香火的……

    小琴扑哧一下乐了,她接着问:“你妈今年也生了个弟弟吧?不知道是不是也这么吵,像夜哭郎一样,从早哭到晚,烦死个人——哎,你弟叫什么?”

    “林超越。”

    “唔——记不住。我爸叫江成龙,我弟就叫江小龙,多好记。”江小琴很得意。见林多夕不吭声,她抓了颗糖塞给她,“吃呀,别客气。我最喜欢大白兔奶糖了,我妈说了,吃白兔长得白,吃甜的长得甜……”

    11

    看到糖果,林多夕心中警铃大震。

    想起前两天发生的事,她决定抵制诱惑。

    可是江小琴却像个高明的猎手,一步步引她落网。江小琴一会吧唧嘴,一会舔着嘴唇好像回味无穷,一会又热情地劝她赶紧吃……嘴馋的她很快缴械投降。

    当奶糖放进嘴中,香醇浓郁的味道像烟花一样绽放,又像百花香蜜一样甜进她的五脏六腑,她觉得鼻孔里呼出的气,都带着奶香味。

    吃着糖,林多夕环顾四周,只见茶几、沙发、电视机上都铺了白色的镂空蕾丝垫,显得洁白又典雅。电视机很大,看上去比她们家电视大了一倍。茶几上有个白瓷盆,盆里飘着几朵洁白的栀子花,花朵形态各异,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全然盛开。满室的清香从中散溢开来,令人心旷神怡。

    “呀,你怎么把糖都吃光了?”小琴突然大叫,吓了她一跳。

    她回头,只见刚刚还满满的一碟糖果,竟然一颗都没了。她慌了神,明明……自己好像才吃了一颗,明明是小琴一个劲让她吃的,可她却像做了亏心事,像被人抓住的贼,心虚得说不出话。好半天,她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让我吃,我才吃的。你不让我吃,我就不吃了……”

    “人家就客气一下,你怎么当真了?大人们见面常说改天一起吃饭,不都说说而已?”江小琴狡黠地眨着眼睛,把手掌伸到她面前说:“呶,你把我家的糖吃光了,你得赔——”

    “我,我没糖……”林多夕越来越心虚,声音快低到尘埃里。李春华说的对,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她吃了一堑,可还是没长成一智。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让你赔——呶,很简单,你脑袋上的包,不准告诉你妈,也不准告诉你姐,一个字都不准说,明白了吗?”不等人回答,江小琴勾起她的小手指使劲摇晃,“就这么说定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完,她还眉飞色舞地用大拇指盖了个章。

    林多夕终于懂了,原来她才是大白兔——陷阱里的大白兔。

    但拉过的钩,就得认。于是,她点了点头。

    12

    晚上吃饭的时候,林多夕一直用手捂着额头。

    她不知道什么是“欲盖弥彰”,一心只想着吃完赶紧溜。

    很快,李春华察觉出异样,盯着她问:“怎么了?头疼?”见半天没吭声,她不耐烦地拨开林多夕的手。

    “我的天呐,要死人呐!这是谁打的?”看到额头上鸡蛋大的包,李春华像点燃的火药桶,瞬间爆炸了。

    “听说是下午打枣的时候被打的,谁打的,都说没看见。我也不知道。”林盼盼在一旁插嘴。

    “那被谁打的,自己总该知道吧?”李春华问:“谁把你打成这样?这么大的包,简直要谋财害命啊……”

    林多夕想她又没财,人家谋啥呀,但她不敢说。

    李春华急了,饭也不吃了,一直追问罪魁祸首。她问到张晓明,又问到江小琴,整条巷子里的孩子都被她问了个遍,见林多夕一直摇头,她彻底恼了,戳着林多夕脑门大骂。

    “你是死人吗?被人打了都不说?跟你爸一样,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连屁都不敢放……你是不是傻子?傻子被人打了,也知道哭一声吧?你倒好,一声不吭……”

    “人不是故意的。”林多夕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这么大一个包,怎么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有理了?那杀了人不是故意的,还不用坐牢不用偿命了?到底谁打的?快说!不说是吧?不说我干脆打死你算了,免得出门被外人打……”

    李春华越说越气,从房里的缝纫机上找了把竹尺,开始打手心,她一边打一边恐吓:“说不说?不说我打死你!”

    她打一下,林多夕就缩一下,然后又被抓回来接着打。

    伤上加伤,林多夕疼得眼泪哗啦啦流。可怎么办呢?她不想当叛徒,就只能咬着牙当烈士。

    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林终于忍不住了,拦住她说:“行了,别吓孩子了。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你闭嘴!要不是你没用,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踩到我们头上了?”

    “怎么又骂到我头上?”

    “不骂你骂谁?人张水生也生了三个,给领导塞点钱,不照常上班?我们呢?生老二罚八百三,半年工资没了,生老三罚四千六,穷得一夜回到解放前。这还不算,我停工这么久都不让上班,这不是当我们好欺负吗?这么多人超生,这么多人塞钱跑关系,怎么就你就不行?”

    “我可不干,错了就要挨打,罚款我也认。让我送钱?打死也干不来。”老林梗着脖子,坚持原则。

    “你干不来谁干?家里三个娃饿得嗷嗷叫,等着喝西北风长大呐?你姑娘等着上学,你儿子等着喝奶,我天天青菜萝卜吃得奶水都没了,你心里没点数?”李春华气得把竹尺转移阵地,在饭桌上敲得梆梆响。

    林盼盼见势不妙,三两口把饭吃完,溜到房间写作业。林多夕也想跑,又怕引火烧身,只能坐在原地,装成石像一动不动。

    “停工也不会停一辈子,咱先省省花,熬过去就好了。”老林劝着。

    “怎么省?怎么熬?我一分钱都掰成八瓣花了,等交了学费,家里都要断粮了!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都问娘家借大米了,你说丢人不丢人?我看你就是存心想饿死我们娘仨,再讨个小老婆……”

    “你又鬼搅蛮缠,扯到哪里去了……”老林也来气了。

    两人吵个不停,似乎忘了林多夕的存在。到最后她也没明白,这个战火是怎么烧到老林头上的,烧得他抱头鼠窜,又躲到菜地里锄草抓虫。

    就这样,林多夕在这莫名其妙的能量转移中,逃过一劫。

    13

    第二天,江小琴一见面就递给她一颗大白兔。

    她坚决不上当,攥紧拳头不肯接。

    小琴笑嘻嘻地掰开她的手指,非要塞给她不可。一看到红肿的掌心,小琴愣了,好半天,她才一脸奇怪地问:“你妈打你,你干嘛不跑呀?”

    林多夕把手藏在身后,不想跟她说话。

    江小琴嬉皮笑脸地竖起大拇指,“呀呀呀,你可真勇敢。说真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妈上门骂。上次我家黑子咬到了你姐,其实没咬着,就是咬到了裤脚,结果你妈跑到我家门口骂人,骂得可难听了,还拿把菜刀说要把狗剁了吃狗肉……唉,可惜我爸当时不在家,我妈吓得抱着我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后来,我妈就把黑子送给我姑了……”

    见林多夕还不说话,她直接豪气万丈地宣布:“林多多,以后你就是我朋友啦!比他们都靠前哟。”

    突然被人点名,林多夕受宠若惊,颤颤悠悠地问:“他们……都说我是丑八怪……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丑怎么了?哪里丑了?不就是黑一点,瘦一点,矮一点,头发黄一点……”江小琴掰着指头,如数家珍,见林多夕的面色由黑转红,她嘻嘻改口,“不丑不丑,一点都不丑。我觉得你比盼盼好看多了,她个死鱼眼,见人就翻个卫生球,哪像你呀,眼睛亮得像星星一样,连我妈都夸你好看,说你眼神透亮,一看就是聪明孩子。你放心,以后谁欺负你,我帮你打他。要是你妈不喜欢你,我把我妈分你一半……”

    林多夕听了很开心,又忍不住纠正:“我不叫林多多,我叫林多夕。”

    “这样啊……那你姐为什么叫你林多多?”

    “……听说是我爸上户口的时候,‘多’字写一半笔没水了,就成了‘夕’字。”

    就这样,林多夕结识了人生第一个好朋友。

    因为认识了一个人,她收获了一座城。

    江小琴教她的第一课是“哭”。

    “要是你妈再打你,趁鞭子没落下来,你就哇哇大哭,哭得越大声越好。这样,她就下不去手了……”她耳传绝技。后来,林多夕试了,有时候有用,有时候一点都不管用,李春华听到哭声可能会更心烦,骂得更凶——这完全视她心情而定。

    江小琴教的第二课是“竹笋炒肉”。

    “你看咱跑马场街,一到傍晚,张晓东是不是就鬼哭狼嚎?那就是在吃竹笋炒肉呢……”她神秘兮兮地说。

    “啊?他不是在挨打吗?”林多夕傻兮兮地问。

    “对呀,那就是竹笋炒肉呀!用竹鞭抽在肉上,有粗有细,有青有紫,抽狠了,肉皮子还会裂开……你看张晓东,上次腿上的印有手指粗了吧?是不是像一条条蚂蟥趴在腿肚子上吸血?咦——吓死个人,听说那是他后妈换了武器,不用竹鞭,改用火钳子了。啧啧,后妈真可怕,不过最可怕还是他爸,不知道从哪里找了这么个后妈,估计是麒麟山的蛇妖变的……”她说得头头是道,听得林多夕张嘴咂舌,从此对“波浪头”唯恐避之不及。

    听着听着,一股奇怪的幸福感油然升起。看来李春华还真是亲妈,毕竟大多数时候,雷声大雨点小,偶尔用上竹鞭和竹尺,从没用过奇奇怪怪的铁家伙……

    林多夕也不明白这种幸福感从何而来,大概和幸福的人相比,人会产生自卑感或不公平感;而和更惨的人相比,人却会产生莫名奇妙的安慰感。

    江小琴教的第三课是玩。

    短短一周,她们跑遍了青州城,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路洒下了汗水和欢笑。她们爬到镇上最高的麒麟山顶俯瞰全城,在江水冲刷而成的岩石怪洞里躲猫猫,去医院的小公园里偷花,然后被看门的大爷追得跑掉鞋……偶尔,还去南湖边上看荷花摘莲蓬。

    江小琴还跟巷子里的所有孩子宣布:“从今以后,林多夕是我的好朋友,谁欺负她就是欺负我!谁敢欺负我,我打得你找不到牙。”她还教导林多夕,“你得凶一点,谁敢动你一根毛,你就跟他拼命,这样人才会怕你……”

    因为小琴,林多夕成了巷子里被欢迎的人,街坊的孩子们都成了她的朋友,这让林盼盼很眼红,隔三差五找李春华告状,“妈,你看林多多,天天跟野孩子一起疯,跑得跟野人一样……”

    可李春华并没有和往常一样骂人,反而赞同说:“要开学了,多跑跑对身体好,免得天天病恹恹的,影响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