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不再仰望 » 第13章 我恨金水花

第13章 我恨金水花

    ——三天后,有人从下游捞上来孩子的尸体。孩子,是世间最天真的美好,也是最软弱的存在。

    40

    七月,炎阳似火。

    李春华和老林照常上下班。

    林盼盼开学要念初三,每天早出晚归,去学校组织的暑期补习班。盼盼的成绩距离普高线还差几十分,李春华忧心忡忡,一方面,她渴望大力补习出奇迹,让盼盼得以顺利考上高中;另一方面,几百块的暑期补习费,让捉襟见肘的日子雪上加霜,于是她每晚都会花半小时痛骂学校在抢劫。

    巷子里的孩子还是那么活跃,整天成群结队,跑来跑去。

    为了防止林多夕和儿子出去疯跑,李春华干脆把他们锁在家里。

    姐弟俩成天被关在杂物房里,唯一的电视被弟弟全天霸占。林多夕实在无聊,只能每天爬上桌子,隔着铁窗的栏杆看风景——小琴说这叫“铁窗泪”。

    小琴已经不跟孩子们一块跑了,这个夏天,她喜欢跟男生们比赛“斗鸡”。她斗得满头大汗,就会在林多夕的窗下歇会,顺便陪林多夕聊会天。

    小琴还会带点新鲜玩意,有时是一串青葡萄,咬一口,酸掉牙;有时是一只红蜻蜓,小琴得意地说:“这蜻蜓快成精了,我抓了好久才抓到呢!你拿根线绑在它屁股上,就能在家里放风筝……”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林多夕会把苹果给小琴咬一口。小琴看着嘴巴小,一口能咬掉大半边。夏天的青苹果又脆又甜,盼盼爱吃,李春华就爱买。最大的总被盼盼挑走,弟弟有样学样,剩下的苹果归林多夕——这些苹果让小琴眼馋不已。

    自从苏月琴外出打工,所有的零食和水果都进了她弟弟江小龙的肚子。一开始,小琴翻箱倒柜还能找到一些,后来,江奶奶把吃的都锁进柜子,她再也吃不到了,只能哄着江小龙说咬一口,有时候“一口”就没了,气得小龙哇哇哭,江奶奶就会骂她“猪娘嘴”。

    越吃不到,越嘴馋。班里的同学但凡有点吃的,都被江小琴连哄带骗吃了个遍。面对人美嘴甜脸皮厚的小琴,同学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哪怕次次上当,吃的都要分她一半,小琴说这叫“见者有份”。

    有天下午,两人聊着天,却见到了对门张晓东最窘迫的时刻。

    张晓东被后妈打,这一点也不稀奇,稀奇的是这次打得别出心裁。

    41

    张晓东站在门外,全身上下赤条条的,只穿了一条白色的三角内裤。

    他的腿细长得像只鹤,被迫单脚踩在一只搪瓷脸盆上,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搪瓷盆印着红双喜,被倒扣在地面,圆圆的盆底光滑而窄小。如果张晓东保持不了平衡,或者颤颤悠悠坚持不住,任何一只脚点地,都会被“波浪头”后妈无情地鞭笞。

    烈日当空,张晓东汗如雨下。不到半小时,他的两只小腿肚上,就布满了细细的红印。“波浪头”一边抽,一边还嗤嗤地笑,仿佛她正看着猴戏,或者在训练一只猴子。

    张晓东也在四年1班,和林多夕、江小琴同班。但他学习倒数第一,又整天独来独往,一个朋友都没有。他像个透明人,唯一被人注意到的时候,就是被老师骂、被家长打。在学校,老师们骂他“蠢如猪”,在家里,他又总被打得“贱如狗”。

    他个子比全班同学都高,这大概是随他爸。他爸人称“张老板”,长着一米八几的大傻个,壮得跟头牛。听说张老板在市里做包工头,赚得盆满钵满之余,把自己家的小楼也装修得跟金銮宝殿一样气派。

    张老板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暴发户的嘴脸,把家里的柱子和承重墙全漆上了金色,瓷砖和家具也都带着金色条纹,他自己脖子上挂着粗粗的金项链,手指上也戴了好几个硕大的金疙瘩,甚至找的老婆也姓金。他大概两个月回一趟家,一回来就拉人打麻将,在麻将桌上满嘴喷出黄段子,输多少钱都毫不在意,这份粗豪气,让街坊们又厌恶又兴奋。

    张老板在的日子,张晓东过得还算和风细雨,张老板不在的日子,简直是水深火热。

    一开始,整条街上都能听见张晓东的哭嚎。随着年岁渐长,他不哭也不喊,只会木讷地站在后妈指定的地点,像人形木桩一样任打任骂,被打的原因包括:他爸又花天酒地啦,看他不顺眼啦,学习差啦,衣服弄脏啦,碗没洗干净啦……

    张晓东今年11岁,可身高一米六了,看上去像个高瘦的少年。可少年穿得还不如孩童——小时候,短裤好歹能包住下半身,而现在,三角内裤明显小了,看上去像个光屁股的小丑。

    众目睽睽下,小丑不经意抬头,却看到对门的江小琴和林多夕,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更加窘迫,更加慌乱。他慌乱得想捂住关键部位,又想擦掉糊住眼睛的热汗,一慌乱,掉下来的次数更加频繁,于是鞭子像雨点一样敲在他小腿肚和脚背上。

    他疼得龇牙咧嘴,手舞足蹈,活像只猴子。

    这滑稽的模样,逗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可是一向爱笑爱闹的江小琴,却没有笑。

    “为什么大人就可以打孩子?”

    “为什么打孩子不犯法?是不是只要不死、不残,就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她发出一连串诘问,大大的眼睛充满悲伤。自从苏月琴走后,她的身上也常见青紫瘀痕。

    林多夕无言以对。挨过打的孩子都想知道答案,可他们只能眼噙泪水,仰头问天。

    42

    过了两天,张老板回来了。他回来后,张晓东就失踪了。

    听说他失踪前在爸爸枕头边留了一页纸。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钢笔写了五个大字:我恨金水花!!!

    这三个感叹号,力透纸背。纸张被张老板拿出来,又被邻居们竞相传阅。

    张老板打了金水花一顿,又喊了一帮哥们找遍小镇,都不见孩子的踪影。有人说在江边看到过,他们就沿着长江大堤一路搜寻。三天后,有人从下游捞上来孩子的尸体。

    孩子,是世间最天真的美好,也是最软弱的存在。

    在生命之初,每一个孩子只能依靠运气活着。如果运气好,碰到宽裕的家庭、开明的家长、仁爱的老师,向上的自己,可能会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如果运气不好,遭遇天灾人祸,陷于家暴贫苦,碰上缺德老师,很容易自暴自弃走上歪路和绝路。

    阅马场街的人都震惊了。

    青州每年有不少淹死的人,有在江边玩耍被浪冲走的学生,有晚上游泳突然脚抽筋的青年工人,有下岗后一时想不开扎进江里的中年人,也有老无所依恶病缠身跳江自杀的老年人——可从来都没有跳江自杀的孩童。

    街坊们纷纷指责陈水花。

    张老板大打出手,打得金水花哭爹喊娘。

    满街的人拍手叫好,金水花却觉得委屈,嚷得整条巷子都能听见。

    “他自个儿想不开寻死,凭什么怪我?早不死晚不死,偏等你回来死,这是存心害我,存心要我不能做人,那我干脆做鬼好了,给你儿子偿命……”

    “谁家的孩子不挨打?你在外面玩女人,我还不能打你儿子出口气了……你以为你有多看重这个儿子?真看重,就不会把我们娘仨扔在家不管不顾。我早就知道,你外面有了小,想找借口离婚,我告诉你,休想……”

    两人天天上演武侠剧和家庭伦理剧。

    某天清晨,这栋全巷子最豪华的楼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原来,张老板连夜抱着小儿子跑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金水花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手画脚。

    一开始,她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但后来,她干脆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大摇大摆,招摇过市,指摘声反而渐渐平息。

    43

    半个月后,巷子里传来新的热门消息,苏月琴从海南回来了。

    江小琴挨家挨户送礼物,每家一包椰子片、一包椰子糖。送到老林家的时候,小琴特地多拿了两包。小琴美滋滋地说:“我爸也要回来啦,我妈说,我们一家团团圆圆,再也不分开!”

    邻居们吃着糖,纷纷感叹苏月琴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

    傍晚,林多夕打酱油路过小琴家,看见苏月琴坐在门口的凉椅上和李阿姨聊天。

    几年不见,苏月琴又变得时尚,她穿着玫红色的短裙,烫着焦黄的大波浪卷。见到林多夕,她侧脸瞟了一眼。

    林多夕怯怯地喊了一声“苏阿姨——”,苏月琴显然没认出她来,愣在当场。

    “这是林家老二呀,跟你家小琴是同学,你忘了?”李阿姨笑。

    苏月琴如梦初醒,起身拉着林多夕的手,对着她左瞧右看,赞不绝口。

    “呀,原来是小夕呀!我说怎么眼熟呢,竟然没认出来。我的天,真是女大十八变,都长成小姑娘了……瞧这眼睛,水灵灵的跟仙女一样,瞧这牙齿,白得跟贝壳一样发光,瞧这笑起来多好看呀,不像我们家小琴,尖嘴猴腮,还长了对兔子牙……”

    苏月琴还和从前一样爱笑,这一笑,脸上的粉盖不住眼角细密的纹,暴露出岁月的无情。

    林多夕被她夸得满脸通红,小琴跑出来,拉着她妈的手撒娇,使劲摇个不停,“妈——你刚回来就损我,哪有你这么当妈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明明瓜子脸,怎么就尖嘴猴腮了?兔牙怎么了?兔牙多可爱呀……”

    “是是是,我家小琴最可爱了,小琴是妈妈的小天使……”苏月琴捏了捏她的脸蛋,又捏了捏林多夕的脸蛋,一手一个,满眼的爱怜,“瞧你们俩,都瘦得跟猴子一样,等着啊,阿姨进去给你们拿好吃的。”

    还没等苏月琴出来,就听见巷子中间传来一声暴喝。

    “林多多,还不滚回来!打个酱油,掉酱缸里了是吧?你干脆住别人家得了——”

    林多夕打了个寒颤,老远就看见李春华站在门口挥舞着锅铲,好像要敲破她的脑袋,她吓得拔腿往家跑。

    44

    十月刚到,江小琴就满世界宣告:“我爸回来啦——我爸回来啦——”

    巷子里的炮声震耳欲聋。

    八岁的江小龙捂着耳朵,围着地上长长的鞭炮跑来跑去。江成龙在炮声中跨过门口的火盆,任由江奶奶拿着柚子叶上下拍腾。

    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可三年的岁月,并没有把江成龙催老。除了脑壳光亮得像个灯泡,他和从前一样俊秀。虽然人黑了,瘦了一些,但面部轮廓更加硬朗分明,少了一些奶油气,多了几分阳刚味。

    江成龙笑嘻嘻地打着招呼,仿佛不是刚出狱,而是度了个长假回来。苏月琴穿着红裙,走得摇曳生姿,她挽过江成龙的胳膊,两人立刻黏在了一起。

    “坐牢又不是什么喜事,还敲锣打鼓放炮,生怕人不知道……不知情的,还以为哪里回来个大英雄呢!”李春华站在门口,使劲奚落。

    “嘘——小点声,人家孤儿寡母盼了好几年,终于把人盼回来了。全家人开心得不行,你泼哪门子冷水?”老林制止说。

    “有什么好开心的?又不是什么好人,回来指不定添乱呢。”李春华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