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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尾声

    高考地点在县城。前一天,母女俩住进了学校旁边的小旅馆。

    林多夕平静如常,可李春华却激动得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摇得林多夕像海上的孤舟一样晃荡。好不容易睡着,早晨6点就被人拍醒——李春华买好了早餐,催促她赶紧吃完饭看会书。

    “今天高考,临时抱佛脚,佛不依的……”林多夕顶着两只熊猫眼还想睡,却被李春华一把揪起来骂。

    “就你这样能考上大学,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凳子坐!”这句话她骂了很多遍,林多夕耳朵都听出茧了。

    高考成绩出来这天,李春华激动得泣不成声,“太好了,太好了……”

    林多夕考了532分,超过二本线,离一本差10分。虽然在预料中,但隐隐有些失望——总归来说,上天眷顾,运气真好。林多夕兴奋地打电话找小琴报喜,可打了几次,小琴都没接。

    大热天里,李春华哭得满身是汗,向老林不停地念叨,“咱家多多太不容易了,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她一出生,就没有奶水,只能吃米汤加奶粉,她一岁被送到乡下,接回来的时候,满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全是跳蚤咬的……她小时候一直体弱多病,人瘦的哟,跟根鱼刺似的,一丁点肉都没有……你记不记得,她十岁那年差点病死,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她翻来覆去地讲,往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原来,李春华记得……她每一件都记得……

    一刹那间,林多夕热泪盈眶,她突然原谅了李春华——原谅她的暴躁,原谅她的偏心,原谅她的厌弃,原谅她的冷漠,还有那些年的委屈、怨愤……原来,这些年,她一直期待的,只是被看到、被记得而已。

    父母总在等孩子说一句感谢,可又有多少孩子,想听父母说一声抱歉。只要听到这一句,任凭多少隔阂,都会消融在血脉相连中。

    等漫长的絮叨结束,李春华瞪着泪汪汪的眼睛问:“多多,妈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妈给你买?你还有什么话想对妈妈说吗?”

    林多夕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妈,你说过——如果我考上大学,把脑袋拧下来给我当凳子坐……”

    转眼间,悲情剧变成了暴力片。

    李春华抄起扫帚,追得林多夕满院子鸡飞狗跳。

    --

    晚上十点多,小琴终于回了电话,听得出她身边吵吵嚷嚷,还不断有人喊她过去干一杯。

    “今天加班,我们几个同事一块吃夜宵。”小琴说。听到林多夕的好消息,小琴高兴得又叫又跳。她尖叫了半天,突然安静下来。她静了几秒钟,幽幽地冒出一句:“小夕,我想……回来念书……你觉得行吗?”

    “啊?”她的声音细如蚊蝇,周围又有杂音,林多夕一时没听清。

    “我说——我想回来念书——我想重新考大学,回来从高一读起……或者参加成人自考——你看我行不行——”那边太吵,小琴每一句话都在喊。她刚喊完,就响起了一群人的哄笑声。小琴也笑了,见林多夕不吭声,她讪讪地问,“怎么?你也觉得我是异想天开?”

    “不会。”林多夕笃定地说,“我不知道读书是不是可以改变命运,但是,我觉得可能比现在好——它能带给你希望,给你更多选择的机会,你的人生可以重新洗牌,或许……命运就此改变。”

    小琴静默了一会,低声说:“谢谢你小夕,我知道了。”

    --

    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家里开始举办谢师宴。

    谢师宴办了三桌酒席,除了亲戚朋友,还有所有的高中任课老师、5个考上大学的同学——全班50多人,本科一共考上5个,其中2个一本,1个二本,2个三本。

    严老怪还挺自豪的,几杯白酒下肚,开始教训考上三本的曾鸣。

    “尊师重道你懂不懂?你不懂事,你父母也不懂事吗?儿子考上大学,家里人都不知道回来一趟?人人都知道要办谢师宴,就你们家不办?你们家父母懂点理不?没有我们这些老师,你能考上大学吗???”

    曾鸣被训得满脸血红,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多人都知道,曾鸣父母很早就出去打工了,他们一个在建筑工地做小工,一个给小工们做饭,做的都是体力活,挣不了几个钱。为了节省来回路费,三年才回来一趟,家里只有一个奶奶,腿脚还不方便,因此,曾鸣特别懂事,学习超级努力。

    可是严老怪完全无视这些。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林多夕走到严老怪跟前,大声说:“曾鸣考上大学,是他努力得来的,不是你恩赐的——就像我考上大学,也不是你的功劳!办不办酒席,是曾鸣家的自由,你无权干涉。”

    时至今日,她终于敢正面刚了。那些伤口,长出了钢刺,能毫不客气地反击。

    闹哄哄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严老怪的脸挂不住了,他怒气腾腾地站起来。

    “是,你们一个两个都有本事,这酒——我也喝不下了。”他重重地掼下酒杯,作势要走。

    “慢走,不送。”林多夕掷地有声。

    话音刚落,脑袋上立刻挨了一巴掌,“死孩子,说什么呢你?”李春华赶紧拉住严老怪,不停地赔礼道歉,“孩子不懂事,脾气又犟,我替她赔罪了,你老多担待……”

    不想看大人们逢场作戏,林多夕转身就走。

    --

    麒麟山松柏成林,郁郁葱葱,覆盖了方圆十余里。

    林多夕一口气爬到麒麟山腰。从山腰开始往上,大小坟包林立,不知道安葬了多少代的人。坟包前,新旧墓碑交错,时不时有鸟从枝头掠过,带起凉风习习,吹得人心头发瘆。

    她有些迷路,来回绕了几圈,才找到外公墓旁的两棵树。

    墓碑前,有个男人垂手站立,他头发花白,身材中等,穿着笔挺的短袖衬衫。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身。

    竟然是老王。

    林多夕惊讶极了。上一次见面,老王还满头黑发志满意得,而今日见面,竟然显得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如果没记错,他今年刚五十出头。

    老王也很惊讶,继而笑着说:“恭喜你呀多夕,听说考到BJ了,真不错。”看到林多夕的眼神,他用手指梳了两下头发,笑着说:“岁月不饶人,老喽。”

    “王老师……您怎么在这儿?您认识我外公?”林多夕很好奇。

    “怎么?你妈没告诉你?”老王反问。

    林多夕更加惊讶。刹那间,她突然记起了二年级那次家访,李春华问张老师是不是姓王,她想起初三以来老王的反常……她突然涌出一个想法,但她不敢信。

    “王老师……我外公的眼睛,是你弄瞎的吗?”她忍不住问,声音都有些颤抖。

    老王沉默片刻,低下头说:“那是……一个意外。”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林多夕怒火中烧。

    “什么是意外?”她冷笑着问:“意外就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因为他说错了一句话,转头上纲上线把他举报了……他的余生,都在对人性的失望中度过?”

    尽管只是听李春华念叨,尽管时过境迁,可得知这个人就在眼前,林多夕依旧意难平。她想起外公的前半生意气风发,外公的后半生悲郁孤寂,他望着远山青黛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神情是那样落寞,看人是那样冷漠……没有人能把这个冰冷的怪老头和曾经那个古道热肠的校长合为一体。

    闷热的空气仿佛凝滞。

    老王喃喃说:“你不懂,你不懂那个年代……”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吸了口气说:“不管怎么样,我对不起的是你外公,不是你——你无权来指责我。我自问一直以来,对你不错。如果不是初三那年,你妈来学校找我,我压根不知道,李校长是你外公……”

    “我承认——那段时间对你不太友好,我不敢看你,每当你看向我,我都觉得你在嘲笑我,在鄙视我曾经的卑劣。我想把你赶走,恨不得你换班、转学……一直到你们毕业,我才慢慢冷静下来。”

    “你高中的时候,是我向老刘举荐你当学生会主席。你高二的时候,严老怪想把打架的事闹大,借机处分你,是我把事情压了下来……如今,你考上理想的大学,说真的多夕,我很高兴。”

    他摘下眼镜,红肿的眼皮耷拉下来,“你也看到,我老了,遭报应了,所以我来忏悔了……我一生要强,我希望我的儿子是人中龙凤,可是他……就这么没了。请问,这世上有什么惩罚,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为残酷……”

    他声音哽咽了,好半天才继续说道,“如今,我日夜抚摸着文昭留下来的画,只觉得悔恨不已——当初,他从监狱写信向我忏悔,说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可是我觉得他丢人,一气之下回复他说:我早当我的儿子死了……没想到,他就这样走上了绝路……我,我真是糊涂哇!怎么能在那个时候,对孩子说那种话……如果重来一次,我一定会跟他说,儿子乖,爸爸等你回家……”

    老王悲恸欲绝,他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看到庄重自持的老王破防,林多夕觉得人生真是讽刺,最亲的人总喜欢说最狠的话,可一旦天人永隔,却又无数次懊悔,渴望有重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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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粼粼,映照着夕阳,给小镇涂上了一层宁静。

    林多夕坐在长江大堤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格外寂寥。

    “佳玮,我考上了。”她喃喃说。

    “小琴,我要去BJ了。”她又说。

    北上无故人,回应她的,只有夏日蝉鸣和涛涛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