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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君子桥头思无邪 纤尘总归东君主

    几乎是快要出了城郊的偏辟地,一条青石铺路的巷道,入口处的两座石墩上,刻着对联一副,这是四周乡民,筹钱请了匠人,用前人诗句镌刻后,放在这里。

    内容很是简单,“纵马长街烟火繁,一夜试遍人间味”

    本为泽京中,某位前朝大学士,未得功名之时,于殿试过后,名登皇榜,春风得意而作。

    按照当朝法度,凡提名金榜者,须在泽京满城长街,纵情游乐一日。

    前有官仆开道,锣鼓喧天,满城庶民,均是围驻长观,何等荣耀!尤其是素以吃食闻名的夜宵街,各处酒楼,均派了大厨,在这里烧锅燃灶。

    一溜美食,便是沿街罗列,只待诸位举子,提箸品尝,若有哪位落筷之后,称赞道好,便有小厮,捧出写了‘状元居’的宣纸,并了红布包着的谢银,请文曲老爷提笔赐名,留墨其上。

    到了最后,诸家酒肆,便是拿了宣纸互相比较,留名最多的酒楼,便能将状元居三字,打了牌匾,悬挂在自家酒楼大堂,传为一时佳话。

    所谓人间试百味,便是如此了。

    当然只有名列三甲,方能骑马出行,其余举子,虽同样佩得簪花,却只能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偏偏学士,直在诗作中用了纵马一词,时人多不解,只以为不过是贪图对仗工整,气势宏大而已。

    后来年衰归乡,荣养故居时。有乡人问起缘故,老学士很是大言不惭:

    “尔等无知,若是三甲之名,只在高处走马观花。倒不如我等后进,慢慢沿街品尝美食,把玩风情,何等自在?”

    “所以老夫本有状元资材,不过贪嘴,故意在殿试帖上,污了一处墨点,方才位列其后。”

    “如此,老夫又如何用不得这二字?”

    当然老学士不过信口胡诌,真的敢在殿试帖上污了墨,全卷顷刻作废,又何来金榜题名?

    又有好事者将此番对答传出乡里,时人均笑称:闻香弃状元,贪嘴老学士。

    岁月如金,当年华过去,又有谁还记得,那曾一夜风流的状元郎,究竟姓甚名谁,反倒是贪嘴老学士,一首打油诗作,流传至今。

    。。。。。。

    眼前并非长街,不过一条三尺宽的小巷,两侧虽也有些简陋锅灶,并无名厨大家坐镇。

    毕竟只是本地一些苦寒人家,在这里摆了小摊,意图赚些散碎钱资,贴补家用。

    摊主也多是些老叟仆妇,自然也不在乎食客墨宝,略略昏花的目光,只是盯着过往人的袖口,似乎想要看到铜元特有的暗色。

    云枫便是寻到其中一处食摊,兀自在长凳上坐了,把玩着手中竹筷,面对着炊锅出神。

    只见其间白雾腾腾。

    主人家是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妇,正佝偻着身子,在一旁支着的小桌上,费力揉搓着面团。看面目,至少已过五旬之龄。

    那老妇,已有些耳聋,若有需要,食客须扯着嗓子,连呼数声,才能有所反应。

    食摊边上,竖了块牌子,原本赤色的‘红油馄饨’四个字已是残缺不全,只有云枫这等老熟客,才能知晓分明。

    也算是本地很有名的一种小吃,说起鲜亮脂香的红油,青翠欲滴的小葱,各色酸甜的小菜,琳琅满碗的小料,不少老饕只怕又要食指大动。

    只是半聋老妇将热气腾腾的海碗端上桌后,却是与传言中那般,有不少出入。

    比如,碗中不过简单放了几滴香油,全无鲜红色泽,小葱虽然也是青白相间,却长短不齐,可见厨子的刀工实在一般。

    配菜也只一坛子咸腌,要自己拿了碗碟去捞,至于虾皮等小料,却是没有的了。唯一可取的,大概就是主人家用料很是实诚,肉馅极多,撑的不少馄饨。都是破了皮。

    那海碗,也足比寻常店铺所用,大出半倍有余。

    更何况,如此一餐,不过两枚铜元,再适合不过云枫这般,只为饱腹的窘迫客人。

    待那老妇转身再忙,云枫也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

    正对着面前滚烫油汤,呼哧吹气的少年,自是不知,雅舍小筑顶层的一间阁楼中,千铃正拿了他的礼物,颇有兴味的准备欣赏。

    “小姐,我就说了,那少年郎一看就是个下流坯子,心里一直记挂着你呢。”

    当丝帛徐徐展开,巧笑倩兮的女子,手执了夏荷跃然纸上,不待千铃开口,侧旁的小丫鬟琪芳便是直接嚷嚷。

    画皮画骨难画意,自记忆中临摹来的少女模样,虽是只露半遮,却是将少女那般灵动,完美融入。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记忆中蓦然浮现出,那首千古名曲,千铃颇有些自得。

    毕竟画里并无高阁,只徒留断垣,芳林亦无踪,不过四季青藤一片,全靠了其中倾城女子,蕙兰芳华,才能支撑起满卷绝色。

    所以少女嘴上附和着小丫鬟,略略嗔怪,心中倒是有些欣喜。

    哪个少女,不曾为悦己者容?

    待到留白处“岁晚莺啼,疏影清绝,何幸黛笔,为卿画眉”一行小楷映入眼中,琪芳更是愤愤不平:

    “真真是坏透了的人,竟然敢对小姐的样貌评头论足,还写了淫词要给小姐画眉!他难道不知道只有换了庚帖,纳采过的情郎才能这样做的吗?”

    可怜云枫此刻,正端着馄饨吃的香甜,哪里想到,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题跋,竟是如此遭人诟骂。

    千铃本还有些姣怜自得,此刻脸色亦是坨红。

    “若不是他说本小姐,是他第一个朋友。我又怎会在同窗宴上,邀了这个登徒子!连专门跟嫡娘通书用的碧笺,也是取了一页送去,不料他竟是这般无耻之人!”少女皓齿轻咬,只觉得双颊发烫。

    话音虽有薄怒,但琪芳分明感觉自家小姐,似乎对无耻坏人的礼物很是满意,半响之后才是怔怔的问:

    “那小姐,这登徒子送的下流东西怎么办?”

    “下次见面,还给他便是了。”她匆匆将丝帛卷起,塞回礼盒中。

    随手将盒子放入素日里,用来存放贵重私物的箱子中,又落了锁。

    “记住这事,谁也不许说。”转头故作嗔怒,千铃决定先要给小丫头封口:“就是嫡娘问起来,也不许泄露。”

    “啊?哦。。。。。。”琪芳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不过阿琪,本小姐那天,手里有拿着荷花的吗?我怎么不记得了。”状似无意,少女突然发问。

    “啊?”这次小丫头只剩迷茫。

    。。。。。。

    被主仆二人正同声讨伐的云枫,还在美美的喝汤,虽然闻识被毁,分辨不出馄饨香味,但是,热汤喝进腹中,那种温暖舒适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

    全然不知那幅少女嗅荷图,引起了怎样的波澜。

    这事其然也全不能怪他,毕竟云枫虽然是苦读道典,甚至曾见证过五识圆满,足以称得上一世天骄。但又有哪一本道典,不是醉心于问道求索?岂会去描述这些儿女私事。

    至于书院教习,就更不用说了,君不见,每到休沐,总有先生拿了戒尺,守在君子桥头,对着那边画楼,虎视狼顾?

    自然更不会教这等‘男女大妨’。

    所以少年只是觉着很美,便如此写了,他自本心来,又向本心去,无意世人评!

    何况本来是指执笔落墨,画的也只是图中女子黛眉,虽然容易让人误会,但少年轻狂,谁的人生,又没有过这般误会呢?

    。。。。。。

    夜微阑,青石板交错铺就的小巷,已是有些暗淡,家户食摊,纷纷亮起了杳沓灯火。

    两道身影从巷口的幢影中走来,当先一人,仍然是背负了双手,昂首踱步,华丽的儒服文冠,与四周各色人等,显得格格不入。

    “曾有多少年,不再来过这里,想不到,竟是没有多大变化。”对地面上的处处油污,视若未见,陆远霄只是慨然长叹。

    他大步踏过细水横流的青石路面,名贵足履上,自然又是染上不少污泥。

    身后那人,本是书院一张姓教习,被府主随手点了名,陪着游览小城旧地,一路跟随而来。

    “这里多是些本地小户,生意代代相传,自然是变化不大。”书院教习微微落后半步,恭敬回答。

    “正好也是有些饿了,不如就在这里用些饭食,张先生你看如何。”陆远霄不予置评,反而侧身询问。

    “上官远道而来,必是要选个上等雅座,好好接风洗尘一番。何况眼前这里,已是快要收市。不如我领着大人,多行几步,去新城长街那边,夜宵达旦,烹肉佐酒,也好让我等聊表心意。”张教习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神色依旧很是恭敬,却又委婉提议。

    只是教习心中,却在暗自嘀咕。

    毕竟此处小巷,说起是世代相传的老字号,实则开设摊肆的,尽是些老无所依的苦弱,愿意来此饮食的,多是些下力糙汉。

    即无珍稀食材,也非国手庖刀,所卖伙食很是一般,不说教习不愿前来,纵然是周围一般人家,亲朋间若要同饮分炙,也多是绕过这条偏僻巷子,去往那繁华长街。

    这般神色,落在陆远霄眼中,又如何不知其人心中所想。

    但他亦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多做解释。

    当年谪星书院,在他所求学的时间,大概也是盛名之后,最为没落的岁月。

    本就是荒芜之地,一番热闹之后,自然是笙歌罢落。

    但至少,这里有了小城,有了通往一府的官道,也有了稀稀疏疏的零散住户,来这里求学的,多是定居小城的普通人家。

    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每日攻读到夜深,腹中实在饥饿难忍,一舍同年便是相互邀约,熄了灯烛,悄悄翻出书院围墙。

    也无太多去处可行,毕竟红楼画舫,喧宾之地,自然不是这帮少年,能风光得起的所在。

    能来的,也只有这条僻静小巷。

    煮的稀烂的肠旺面,简单稠浓的白粥,加了红糖的甜酒鸡子,虽然简简单单,却是人间烟火香满巷。

    尤其是那只剩一颗门牙的老妪,用满是皱纹的双手,狠狠挖了一大勺猪板油,在海碗中搅动几下,端上来的时候,更是让人心暖。

    而少年们,便在这热气腾腾中,高声阔论。

    一边吸溜着粉条子,同时认真的讨论着道典中,对于先贤某句话的解释,虽然最后,往往以争吵散场,彼此面红耳赤。

    当然很快又和好如初,灌了一肚子汤食的少年们,便又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踏上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