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清江孤灯祭芳魂 祈思应是不染尘
有人横眉，有人讥笑，更多的，只是抱臂看戏。
众生各相中，少年思绪，却又不同。
不知为何，看着少女脸色惨白，惊慌失措如同一只小鹿。他恍惚记得，曾在何时，有过同样的记忆。
该是怎样绝望的眼神啊。那么彷徨，茫然无助。连着他的胸口，也开始沉沉闷痛。
“头家，你这样却是不太地道的了。”
只见少年分开人群，径直走到摊主面前。
他并未去理会纤尘，彷佛彼此间并不相识。
虽然昨日，自己还吃过少女煮过一餐面食。
只是微笑着对了那摆摊汉子，继续开口：
“你这双联灯谜，上谜倒也罢了，‘烟火勿近便放心’押个‘恩’字，倒是极简单的，可这下谜。。。”云枫连连摇头。
“无边落木萧萧下，要猜出一字来。若不是对中土万邦，乱朝纪年的那段历史，相当熟悉，只怕怎么也押不着的吧！”
“不知两朝皆是萧，如何猜出‘陈’字来？不知‘陈’朝，又怎么猜出谜底是个‘日’字？只是像头家你这般，拿中土轶事，来我南泽灯市出谜。。。倒是有些生搬硬套，投机取巧的了。”
一席话说的周围众人，纷纷点头不已。
“既然如此，便按着方才这位姑娘出的价格，把花灯卖予我，如何？”云枫话音一转，很是干脆的道。
“好。。。好，谢过公子惠顾！”那汉子激动不已，忙连连点头示好。
眼见少年，将他灯谜的出处，说了个通透，他本已是有些无奈。。。偏偏这贵公子还肯出了灯资，如何能不欢喜非常！
待云枫付过铜元，才去俯身捡起那盏九转凤凰灯，却并未带走离去。
他直接走到少女身边，把那双翼九尾的清脆鸾鸟，递到她的眼前：
“偌，送予你了。”
纤尘哪里知道伸手，人已是完全呆住的了。
不过脸色稍稍有了些红润，总算没有先前那般煞白。
少年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是用此番动作，明明白白的告诉围观众人：
她在我心里，是个极干净的姑娘！
。。。。。。
谪星小城，同样是繁星满天的夜穹下，两道女子身影，一大一小，正走在小城长街上。
“小姐说话不算数！这哪里就是童子骑锦鲤了。”琪芳双手提了花灯，嘟着小嘴很是委屈。
“我不是陪着你，在灯市来回逛过好几遍吗？实在是寻不到你要的，本小姐也没法子可想。”千铃神色颇有些无奈。
“再说不是给你，买了两个差不多的嘛，阿琪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很划算？”见到小丫头不肯吭声，她又赶紧顺毛。
只见小丫鬟左手提着胖童子，右手拿了锦鲤。
她左看看右瞅瞅，小嘴撅的老高。
毕竟是谪星小城，花灯样式也比不得故乡那样的繁华之处，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
若是在中土大齐，该是想要什么都有的吧。。。想到这里，千铃又有些怔神。
故国那里，是否一切如旧？爹爹在这样的夜晚，是否会从案牍劳碌中，抽出些许时间来陪了嫡娘去赏灯？极宠爱自己的皇叔，这会又该是在通宵处理政务吧。毕竟记忆中从未见他，有过半日休憩的时候。
还有那个很是投缘的少年，此时身体可曾痊愈？虽然上次有书信遣来，说是已无大碍。。。没有亲眼看见，总归是有些不放心的。
何况若是此时其人还在这里，能有个说话的朋友，也不会这么落寞吧。
“呀，是那‘小剑仙’，他在这里干什么？”拎着花灯的琪芳，口中突然响起一声惊呼，顿时将千铃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她面色讶然，抬眼望去。
却见到前侧，有白衣少年，正抱了一抹赤红，静静看来。
。。。。。。
“姑娘可是要继续逛街？怎么老是一路跟着我？”一直走出很远的距离，云枫终于是无奈站住。
就在他送过花灯，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那女子竟是随着他，亦步亦趋。
少年停下，她亦停下，少年前走，她也跟着。
彼此隔开几步距离，既不上前也不转身，加上一脸带泪梨花，引得周围人群纷纷看来。
这般场景，好像争吵后的情郎眷女，负心郎只管埋头前走，留下受了委屈的女子，提着花灯一路跟随，连眼角的泪痕都还清晰可见。
见着一路上旁人的异样目光，纤尘本就是鼓足了勇气才敢继续尾随。此刻见了云枫回头，更是只恨不得将脸埋到地上。
“谢谢公子。”她红着脸，双手只顾搓着裙边，声音小若蚊蚁。
如此低声，再加上两人中间隔了段距离，若不是云枫曾在听识道途上，觉证过耳眠佛陀的圆满境界，只怕也要听不明白。
见少女这般模样，云枫只能叹息一声，轻轻开口：
“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方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别的人。。。这样吧，你且跟我来。”见到看来的视线越发的多了，云枫决定且先离开再说。
却不知少女听见这话，脑海中又想起了昨日，少年也是一句‘你跟我来’，连着后来那点误会心思，顿时更加红脸。
昨日是以身还债，今儿怕是要以身相谢。。。她只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等两人再回到先前，云枫放过花灯的地方，景色已和先前大不一样。
毕竟上游还在放灯的人已经很少，江面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处亮芒。
“以前曾有一段时间，我若是心里有了不开心的事情，就会一个人来这里发会呆。”云枫略略解释几句，便寻了块干净些的地方，径直坐了下来。
却见纤尘还是咬唇低头，双手只顾搓着纱裙边带。
这姑娘，怎么就那么的爱咬唇，是因着胭脂好吃么？云枫有些纳闷。
于是他也试了试。
却没有女儿家那般温柔可爱，样子反倒有些笨拙。
终于听到少女“扑哧”笑出声来。
。。。。。。
“姑娘今日，放过花灯没有？”云枫问道。
两人已是坐在一块，彼此之间，距离不算近，却也不远。
大抵是先前那一幕，让两人间不像先前，无话可说的那样尴尬。
“放灯？”少女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要想念的人，祈思花灯，已经是很多年没有放过的了。”
于是云枫搜肠刮肚才找到的话题，就这么成了死局。。。他也再找不出其他闲话，只觉又开始尴尬起来。
纤尘却恍若未觉，只是看着天上繁星，开始讲起她的故事。
“很小的时候，每次到了祈思节，爹娘也会带我去放花灯。虽然那时候家里，日子过得只算一般，但是我却觉着很是幸福的。。。”
“等到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弟弟，突然我就成了多余的人。。。至少，我记忆中爹慈娘宠的样子，是再也没有见过了。”
“好像只有我那弟弟，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一般，吃的穿的，都要先让着他。。。哪怕弟弟自己顽皮，摔了磕了，爹娘也总是不分青红皂白，拉过我就打。”
“后来，弟弟八岁那年，在县城的一处道家书院，通过了入学测评。”
“爹娘知道这事，欢喜的快要疯了，连我开始，也是极为惊喜的。。。公子这样的出身，大概是不会理解的罢。。。若是我们这样的平凡人家，能出一个问道修士，可以说全家人的命运，从此都要翻天覆地。。。那种欣喜的感觉，大抵是我一生中，也再不会有的。”
“可是书院学资，就要三十个银元，爹娘几乎是典押了所有的家产，还是差着半数。”
“后来。。。”
少女突然沉默下来，接着开始低低抽泣，弄得云枫有些不知所措。
等他转头看去，才发觉她早已是满脸泪痕。
“要是你不愿意回忆，就别再去想了。”他只能轻轻劝说：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罢。。。”
纤尘只是摇摇头，从袖里拿了丝帕擦拭过眼角，兀自往下说去：
“那一日，我记着天气特别好，爹爹领着我，出门去吃了一碗我最爱的甜酒圆子。。。那时我是极高兴的，因为实在是记不起上一次去，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
“毕竟家里有了弟弟之后，银钱一向很是紧张，爹娘也再没带我，出去吃过圆子的了。。。那时间真的很长，久到我都快记不得，它该是什么味道。”
“只是有时做梦，都会梦见那般软糯香甜。”
“当然那日过后，一直到现在，我也再没去吃过一次。因为我想，今生就是到死，也不会再想记得，那样的苦涩味道。”
“等我放了碗，还在舔唇的时候，爹爹就哭了。以前从未见过他那般样子。。。我当时害怕极了，只能陪了一起哭。然后。。。”纤尘眼中，泪水再次簌簌流下。
“他告诉我，为了弟弟能去书院，家里已是约了中人，把我用二十个银元，卖给了当地一家妓馆。”
“天知道，我那会是怎么想的，居然会去跪着哀求那样狠心的人，放过他的亲生女儿。”
“后来我跟他哭，说卖了我去给人做小妾，也是愿意的，只是求他不要。。。”
“可是他告诉我，小妾的行情，娘已是去打听过，像我这样的丫头，人家最多只能出到十个银元。只有妓馆那里，愿意多出一倍。”
“最后回了家，连弟弟也是上来求我，要我为了他的道途前程，牺牲些许。”
“还说将来踏上道途，那点银元就和粪土一样，他也定会第一时间，来为我赎身。。。几年了，也从未见过人来，怕是早忘了他还有个姐姐，整日还在火坑里呢。。。”
“公子既然也是道修，以后若能遇上一个叫做‘柳承潇’的，要是愿意。。。就替纤尘问过他一声，拿着逼姐姐卖身的银钱，求得的大道，是不是畅通无阻！”少女止了泪，神色只是恨恨。
“柳承潇？姑娘原来是姓柳吗？”云枫有些出神：
“那么你原本是叫柳纤尘的了？真是很好听的名字。”
“原来的名字，我已是记不得的了，那个曾经纯洁的小姑娘，也早已死去很多年。现在活着的纤尘，只是个妓子，再不是任何人的女儿和姐姐。”她紧紧咬牙，又开始泪水涟涟。
大概只有恨到了极点，才会如此多泪吧，似乎要把今生的委屈，一发流完，才肯罢休！
。。。。。。
“他们哪里会知道，进去那样的地方，过的是什么样日子！不管听话不听，进馆就是打个半死，叫做先把贱骨头打软了。”
“然后就像套牲口一样，捆了吊在房梁上，再用烧得红红的烙铁，在肩膀还有私处那里，烙了妓印。就是这样的。。。”
纤尘拉着纱裙，往下扯了扯，露出香肩。
于是那一大块狰狞烫伤，再次暴露在云枫面前。
“哪怕后来，我攒足钱替自己赎过身子，烙平了花印，这样的伤疤，却是怎么也洗不掉的了。”
“就算是十八层地狱，也没有比那里更可怕的地方。。。素日里总是给逼着胯下承欢，若有半日挂不上客，又是毒打。”
她侧过身来，眼中泛着晶莹泪珠，看着云枫认真的问：
“这样的爹娘兄弟，我还能再为着他们。。。去祈思放灯的吗？”
少年无言。
“先前看见那个小女孩的时候，突然觉得，她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样子，所以才会想要。。。只是没料到，会把自己弄得那么尴尬。”少女略略自嘲，目光有些呆呆。
。。。。。。
“这次本座去了泽京，恐怕是不会再有机会回来的了。师弟既然前来送行，难道就没有什么祝福的话，要对本座说的吗？”陆远霄背了双手，遥望满天繁星。
仲荣先生站在他身侧，黑脸肃然：
“上官不必太自作多情，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送行，只是有事情想要问询。”
“你啊，永远是这个样子，罢了。。。有什么想问的，说吧。”陆远霄哂然一笑。
“记得前些时候，我问起上官为何有空来访，你说其一是为千铃入学，还有便是东筵讲经的事情，大抵。。。是这样说的吧？”仲荣先生极是认真，一字一句的道。
“还有过来看看师弟，亦是本座的一点心意，切不可忘记了。”陆远霄‘好心’提醒道，很是没皮没脸。
仲荣先生并不理会，依旧自顾着开口：
“但是以我对上官的了解，从来都是一心只谋私，躲在暗处耍些诡计。。。更是手段熟稔。记得上官刚刚出任府主几日时间，就有了‘陆青天’的美名。。。”
“至今‘青天高三尺，地皮刮出油’的童谣，还在府城广为传唱。据说有人，在得知上官离职之后，燃了鞭炮，热泪盈眶。。。”
“因此，若说上官只是为了这点小事，就肯跋涉远来，我虽愚笨，却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所以后来，我又仔细查访过，自从上官来了以后，平日里的行踪。尤其是那张教习，他同我说起那一日，本来上官是要去雅舍小筑，说是讨杯学子的宴酒喝喝，走到中途才突然改了主意，直奔了老城而去。。。而根据我的查证，那一日从雅舍去了老城的，只有学子云枫一人。”
“甚至连上官，改定主意的时间，与云枫离开雅舍也都是恰好对上。再加上后来种种迹象。。。可以说，上官是凭了一己之力，生生将云枫遣去参加东筵经会。”
“所以我怀疑，上官来临谪星，本就是为了云枫。。。所以我又去探听了秘境之事，才发觉今年的南泽秘境，似乎都有不小变化。可以说是波涛暗流，各方势力彼此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可是云枫此人素来低调，在书院几年时间也极少有过外出，上官又为何非要冲了他来？若是说上官惜才，想让他去青冥中重建神宫道脉。。。这样的鬼话，就别拿来敷衍了，实在是让我糟心得很。”
“唯一有些特殊的，就是那学子的出身不凡。。。所以此事应该是，有涉及南宫世家的关系吧？”仲荣先生的黑脸上浮现思索之色。
“毕竟是我书院学子，于情于理，我总要过问几声。”
“因此，还请上官，替我解惑！”
。。。。。。
江流滔滔，凉风习习。
一片暗沉中，有声音响起。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云枫试探着问。
纤尘有些讶然。
此刻她已脱了绣鞋，褪去刬袜，正光着双足，泡在冰凉江水里，用嫩白脚丫轻拍着水花。
见到云枫，言辞模糊，目光有些躲闪。
“嗯？”于是少女略略歪头，表示疑惑。
“我看你胳膊上，好像有处红点。。。毕竟夏日江边，飞蚊极多，姑娘又不像我等道修，有灵机护体，虫蚁不近。。。”
他还在说着，却见少女眼神有些古怪。
好像哪里错了，但他确实不知缘故。
不知为何，堂堂的道途天才遇上女儿事，总是各种迷惑不解。连那小厮长欢，似乎也比他通透许多。
“公子可有读过‘人间词’？上面有个典故，说是上古神兽白漓，一生至洁，见尘埃则亡。”
“若是取了漓骨研磨成粉，其色很是鲜艳，拿来点女人肢体，则是终年不灭，唯房事时灭。”
便见着少女，又轻轻撩起臂上轻纱：
“喏，所谓‘美人一点臂砂娇’的守宫红砂，就是这样的。”
只见那朱红，颜色红润，浑圆一点，衬托得白色肌肤，更显娇嫩。
“上古神兽。。。不是都已经消失，上万年不见踪迹了吗？”云枫有些纳闷。
却见少女伸手掩唇，扑哧直笑。
“当然是写书的文人杜撰的啦。何况就算还有留存。神兽之物。。。又哪里是妾身这样的人，能用上的？我这里的红点，只是用朱砂调汁，画上去的罢了。”
“不过往日在画楼，姐妹们都会用了这法子。毕竟那些欢客见了这红点，上了床榻，都跟疯了似的。。。恩钱也是极舍得出。”
“等到完事满身是汗，这红点自然再看不见。待欢客走了，重新点上便是。偏生公子。。。竟是这样纯情。”
看到云枫一脸窘迫，少女更是笑得前仰后俯。
“既然你已是赎了身，以后就别去画楼了罢，毕竟时日久了，对身子也不大好。”良久，才见云风垂了眼帘，轻轻的道。
少女却是沉默下来，半响之后才听她长长叹息：
“我这样的女子，身无长技，学的本事都是拿来讨人欢心。。。在这世上除了欢场，又有哪里可以去得的呢？”
于是两人之间，又彼此无言下来。
“对了，公子替我付过的铜文，还未还你的呢。”柳纤尘想起先前之事，便要伸手去取荷包。
“说好了，宫灯是我送你的。”云枫想要推辞。
却见少女又咬了唇，眼中雾气朦胧。
她有些声咽：“公子莫不是。。。也觉着纤尘的钱脏？”
众生各相中，少年思绪，却又不同。
不知为何，看着少女脸色惨白，惊慌失措如同一只小鹿。他恍惚记得，曾在何时，有过同样的记忆。
该是怎样绝望的眼神啊。那么彷徨，茫然无助。连着他的胸口，也开始沉沉闷痛。
“头家，你这样却是不太地道的了。”
只见少年分开人群，径直走到摊主面前。
他并未去理会纤尘，彷佛彼此间并不相识。
虽然昨日，自己还吃过少女煮过一餐面食。
只是微笑着对了那摆摊汉子，继续开口：
“你这双联灯谜，上谜倒也罢了，‘烟火勿近便放心’押个‘恩’字，倒是极简单的，可这下谜。。。”云枫连连摇头。
“无边落木萧萧下，要猜出一字来。若不是对中土万邦，乱朝纪年的那段历史，相当熟悉，只怕怎么也押不着的吧！”
“不知两朝皆是萧，如何猜出‘陈’字来？不知‘陈’朝，又怎么猜出谜底是个‘日’字？只是像头家你这般，拿中土轶事，来我南泽灯市出谜。。。倒是有些生搬硬套，投机取巧的了。”
一席话说的周围众人，纷纷点头不已。
“既然如此，便按着方才这位姑娘出的价格，把花灯卖予我，如何？”云枫话音一转，很是干脆的道。
“好。。。好，谢过公子惠顾！”那汉子激动不已，忙连连点头示好。
眼见少年，将他灯谜的出处，说了个通透，他本已是有些无奈。。。偏偏这贵公子还肯出了灯资，如何能不欢喜非常！
待云枫付过铜元，才去俯身捡起那盏九转凤凰灯，却并未带走离去。
他直接走到少女身边，把那双翼九尾的清脆鸾鸟，递到她的眼前：
“偌，送予你了。”
纤尘哪里知道伸手，人已是完全呆住的了。
不过脸色稍稍有了些红润，总算没有先前那般煞白。
少年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是用此番动作，明明白白的告诉围观众人：
她在我心里，是个极干净的姑娘！
。。。。。。
谪星小城，同样是繁星满天的夜穹下，两道女子身影，一大一小，正走在小城长街上。
“小姐说话不算数！这哪里就是童子骑锦鲤了。”琪芳双手提了花灯，嘟着小嘴很是委屈。
“我不是陪着你，在灯市来回逛过好几遍吗？实在是寻不到你要的，本小姐也没法子可想。”千铃神色颇有些无奈。
“再说不是给你，买了两个差不多的嘛，阿琪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很划算？”见到小丫头不肯吭声，她又赶紧顺毛。
只见小丫鬟左手提着胖童子，右手拿了锦鲤。
她左看看右瞅瞅，小嘴撅的老高。
毕竟是谪星小城，花灯样式也比不得故乡那样的繁华之处，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
若是在中土大齐，该是想要什么都有的吧。。。想到这里，千铃又有些怔神。
故国那里，是否一切如旧？爹爹在这样的夜晚，是否会从案牍劳碌中，抽出些许时间来陪了嫡娘去赏灯？极宠爱自己的皇叔，这会又该是在通宵处理政务吧。毕竟记忆中从未见他，有过半日休憩的时候。
还有那个很是投缘的少年，此时身体可曾痊愈？虽然上次有书信遣来，说是已无大碍。。。没有亲眼看见，总归是有些不放心的。
何况若是此时其人还在这里，能有个说话的朋友，也不会这么落寞吧。
“呀，是那‘小剑仙’，他在这里干什么？”拎着花灯的琪芳，口中突然响起一声惊呼，顿时将千铃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她面色讶然，抬眼望去。
却见到前侧，有白衣少年，正抱了一抹赤红，静静看来。
。。。。。。
“姑娘可是要继续逛街？怎么老是一路跟着我？”一直走出很远的距离，云枫终于是无奈站住。
就在他送过花灯，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那女子竟是随着他，亦步亦趋。
少年停下，她亦停下，少年前走，她也跟着。
彼此隔开几步距离，既不上前也不转身，加上一脸带泪梨花，引得周围人群纷纷看来。
这般场景，好像争吵后的情郎眷女，负心郎只管埋头前走，留下受了委屈的女子，提着花灯一路跟随，连眼角的泪痕都还清晰可见。
见着一路上旁人的异样目光，纤尘本就是鼓足了勇气才敢继续尾随。此刻见了云枫回头，更是只恨不得将脸埋到地上。
“谢谢公子。”她红着脸，双手只顾搓着裙边，声音小若蚊蚁。
如此低声，再加上两人中间隔了段距离，若不是云枫曾在听识道途上，觉证过耳眠佛陀的圆满境界，只怕也要听不明白。
见少女这般模样，云枫只能叹息一声，轻轻开口：
“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方才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别的人。。。这样吧，你且跟我来。”见到看来的视线越发的多了，云枫决定且先离开再说。
却不知少女听见这话，脑海中又想起了昨日，少年也是一句‘你跟我来’，连着后来那点误会心思，顿时更加红脸。
昨日是以身还债，今儿怕是要以身相谢。。。她只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等两人再回到先前，云枫放过花灯的地方，景色已和先前大不一样。
毕竟上游还在放灯的人已经很少，江面上只有稀稀疏疏的几处亮芒。
“以前曾有一段时间，我若是心里有了不开心的事情，就会一个人来这里发会呆。”云枫略略解释几句，便寻了块干净些的地方，径直坐了下来。
却见纤尘还是咬唇低头，双手只顾搓着纱裙边带。
这姑娘，怎么就那么的爱咬唇，是因着胭脂好吃么？云枫有些纳闷。
于是他也试了试。
却没有女儿家那般温柔可爱，样子反倒有些笨拙。
终于听到少女“扑哧”笑出声来。
。。。。。。
“姑娘今日，放过花灯没有？”云枫问道。
两人已是坐在一块，彼此之间，距离不算近，却也不远。
大抵是先前那一幕，让两人间不像先前，无话可说的那样尴尬。
“放灯？”少女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要想念的人，祈思花灯，已经是很多年没有放过的了。”
于是云枫搜肠刮肚才找到的话题，就这么成了死局。。。他也再找不出其他闲话，只觉又开始尴尬起来。
纤尘却恍若未觉，只是看着天上繁星，开始讲起她的故事。
“很小的时候，每次到了祈思节，爹娘也会带我去放花灯。虽然那时候家里，日子过得只算一般，但是我却觉着很是幸福的。。。”
“等到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弟弟，突然我就成了多余的人。。。至少，我记忆中爹慈娘宠的样子，是再也没有见过了。”
“好像只有我那弟弟，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一般，吃的穿的，都要先让着他。。。哪怕弟弟自己顽皮，摔了磕了，爹娘也总是不分青红皂白，拉过我就打。”
“后来，弟弟八岁那年，在县城的一处道家书院，通过了入学测评。”
“爹娘知道这事，欢喜的快要疯了，连我开始，也是极为惊喜的。。。公子这样的出身，大概是不会理解的罢。。。若是我们这样的平凡人家，能出一个问道修士，可以说全家人的命运，从此都要翻天覆地。。。那种欣喜的感觉，大抵是我一生中，也再不会有的。”
“可是书院学资，就要三十个银元，爹娘几乎是典押了所有的家产，还是差着半数。”
“后来。。。”
少女突然沉默下来，接着开始低低抽泣，弄得云枫有些不知所措。
等他转头看去，才发觉她早已是满脸泪痕。
“要是你不愿意回忆，就别再去想了。”他只能轻轻劝说：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罢。。。”
纤尘只是摇摇头，从袖里拿了丝帕擦拭过眼角，兀自往下说去：
“那一日，我记着天气特别好，爹爹领着我，出门去吃了一碗我最爱的甜酒圆子。。。那时我是极高兴的，因为实在是记不起上一次去，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
“毕竟家里有了弟弟之后，银钱一向很是紧张，爹娘也再没带我，出去吃过圆子的了。。。那时间真的很长，久到我都快记不得，它该是什么味道。”
“只是有时做梦，都会梦见那般软糯香甜。”
“当然那日过后，一直到现在，我也再没去吃过一次。因为我想，今生就是到死，也不会再想记得，那样的苦涩味道。”
“等我放了碗，还在舔唇的时候，爹爹就哭了。以前从未见过他那般样子。。。我当时害怕极了，只能陪了一起哭。然后。。。”纤尘眼中，泪水再次簌簌流下。
“他告诉我，为了弟弟能去书院，家里已是约了中人，把我用二十个银元，卖给了当地一家妓馆。”
“天知道，我那会是怎么想的，居然会去跪着哀求那样狠心的人，放过他的亲生女儿。”
“后来我跟他哭，说卖了我去给人做小妾，也是愿意的，只是求他不要。。。”
“可是他告诉我，小妾的行情，娘已是去打听过，像我这样的丫头，人家最多只能出到十个银元。只有妓馆那里，愿意多出一倍。”
“最后回了家，连弟弟也是上来求我，要我为了他的道途前程，牺牲些许。”
“还说将来踏上道途，那点银元就和粪土一样，他也定会第一时间，来为我赎身。。。几年了，也从未见过人来，怕是早忘了他还有个姐姐，整日还在火坑里呢。。。”
“公子既然也是道修，以后若能遇上一个叫做‘柳承潇’的，要是愿意。。。就替纤尘问过他一声，拿着逼姐姐卖身的银钱，求得的大道，是不是畅通无阻！”少女止了泪，神色只是恨恨。
“柳承潇？姑娘原来是姓柳吗？”云枫有些出神：
“那么你原本是叫柳纤尘的了？真是很好听的名字。”
“原来的名字，我已是记不得的了，那个曾经纯洁的小姑娘，也早已死去很多年。现在活着的纤尘，只是个妓子，再不是任何人的女儿和姐姐。”她紧紧咬牙，又开始泪水涟涟。
大概只有恨到了极点，才会如此多泪吧，似乎要把今生的委屈，一发流完，才肯罢休！
。。。。。。
“他们哪里会知道，进去那样的地方，过的是什么样日子！不管听话不听，进馆就是打个半死，叫做先把贱骨头打软了。”
“然后就像套牲口一样，捆了吊在房梁上，再用烧得红红的烙铁，在肩膀还有私处那里，烙了妓印。就是这样的。。。”
纤尘拉着纱裙，往下扯了扯，露出香肩。
于是那一大块狰狞烫伤，再次暴露在云枫面前。
“哪怕后来，我攒足钱替自己赎过身子，烙平了花印，这样的伤疤，却是怎么也洗不掉的了。”
“就算是十八层地狱，也没有比那里更可怕的地方。。。素日里总是给逼着胯下承欢，若有半日挂不上客，又是毒打。”
她侧过身来，眼中泛着晶莹泪珠，看着云枫认真的问：
“这样的爹娘兄弟，我还能再为着他们。。。去祈思放灯的吗？”
少年无言。
“先前看见那个小女孩的时候，突然觉得，她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样子，所以才会想要。。。只是没料到，会把自己弄得那么尴尬。”少女略略自嘲，目光有些呆呆。
。。。。。。
“这次本座去了泽京，恐怕是不会再有机会回来的了。师弟既然前来送行，难道就没有什么祝福的话，要对本座说的吗？”陆远霄背了双手，遥望满天繁星。
仲荣先生站在他身侧，黑脸肃然：
“上官不必太自作多情，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送行，只是有事情想要问询。”
“你啊，永远是这个样子，罢了。。。有什么想问的，说吧。”陆远霄哂然一笑。
“记得前些时候，我问起上官为何有空来访，你说其一是为千铃入学，还有便是东筵讲经的事情，大抵。。。是这样说的吧？”仲荣先生极是认真，一字一句的道。
“还有过来看看师弟，亦是本座的一点心意，切不可忘记了。”陆远霄‘好心’提醒道，很是没皮没脸。
仲荣先生并不理会，依旧自顾着开口：
“但是以我对上官的了解，从来都是一心只谋私，躲在暗处耍些诡计。。。更是手段熟稔。记得上官刚刚出任府主几日时间，就有了‘陆青天’的美名。。。”
“至今‘青天高三尺，地皮刮出油’的童谣，还在府城广为传唱。据说有人，在得知上官离职之后，燃了鞭炮，热泪盈眶。。。”
“因此，若说上官只是为了这点小事，就肯跋涉远来，我虽愚笨，却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所以后来，我又仔细查访过，自从上官来了以后，平日里的行踪。尤其是那张教习，他同我说起那一日，本来上官是要去雅舍小筑，说是讨杯学子的宴酒喝喝，走到中途才突然改了主意，直奔了老城而去。。。而根据我的查证，那一日从雅舍去了老城的，只有学子云枫一人。”
“甚至连上官，改定主意的时间，与云枫离开雅舍也都是恰好对上。再加上后来种种迹象。。。可以说，上官是凭了一己之力，生生将云枫遣去参加东筵经会。”
“所以我怀疑，上官来临谪星，本就是为了云枫。。。所以我又去探听了秘境之事，才发觉今年的南泽秘境，似乎都有不小变化。可以说是波涛暗流，各方势力彼此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可是云枫此人素来低调，在书院几年时间也极少有过外出，上官又为何非要冲了他来？若是说上官惜才，想让他去青冥中重建神宫道脉。。。这样的鬼话，就别拿来敷衍了，实在是让我糟心得很。”
“唯一有些特殊的，就是那学子的出身不凡。。。所以此事应该是，有涉及南宫世家的关系吧？”仲荣先生的黑脸上浮现思索之色。
“毕竟是我书院学子，于情于理，我总要过问几声。”
“因此，还请上官，替我解惑！”
。。。。。。
江流滔滔，凉风习习。
一片暗沉中，有声音响起。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云枫试探着问。
纤尘有些讶然。
此刻她已脱了绣鞋，褪去刬袜，正光着双足，泡在冰凉江水里，用嫩白脚丫轻拍着水花。
见到云枫，言辞模糊，目光有些躲闪。
“嗯？”于是少女略略歪头，表示疑惑。
“我看你胳膊上，好像有处红点。。。毕竟夏日江边，飞蚊极多，姑娘又不像我等道修，有灵机护体，虫蚁不近。。。”
他还在说着，却见少女眼神有些古怪。
好像哪里错了，但他确实不知缘故。
不知为何，堂堂的道途天才遇上女儿事，总是各种迷惑不解。连那小厮长欢，似乎也比他通透许多。
“公子可有读过‘人间词’？上面有个典故，说是上古神兽白漓，一生至洁，见尘埃则亡。”
“若是取了漓骨研磨成粉，其色很是鲜艳，拿来点女人肢体，则是终年不灭，唯房事时灭。”
便见着少女，又轻轻撩起臂上轻纱：
“喏，所谓‘美人一点臂砂娇’的守宫红砂，就是这样的。”
只见那朱红，颜色红润，浑圆一点，衬托得白色肌肤，更显娇嫩。
“上古神兽。。。不是都已经消失，上万年不见踪迹了吗？”云枫有些纳闷。
却见少女伸手掩唇，扑哧直笑。
“当然是写书的文人杜撰的啦。何况就算还有留存。神兽之物。。。又哪里是妾身这样的人，能用上的？我这里的红点，只是用朱砂调汁，画上去的罢了。”
“不过往日在画楼，姐妹们都会用了这法子。毕竟那些欢客见了这红点，上了床榻，都跟疯了似的。。。恩钱也是极舍得出。”
“等到完事满身是汗，这红点自然再看不见。待欢客走了，重新点上便是。偏生公子。。。竟是这样纯情。”
看到云枫一脸窘迫，少女更是笑得前仰后俯。
“既然你已是赎了身，以后就别去画楼了罢，毕竟时日久了，对身子也不大好。”良久，才见云风垂了眼帘，轻轻的道。
少女却是沉默下来，半响之后才听她长长叹息：
“我这样的女子，身无长技，学的本事都是拿来讨人欢心。。。在这世上除了欢场，又有哪里可以去得的呢？”
于是两人之间，又彼此无言下来。
“对了，公子替我付过的铜文，还未还你的呢。”柳纤尘想起先前之事，便要伸手去取荷包。
“说好了，宫灯是我送你的。”云枫想要推辞。
却见少女又咬了唇，眼中雾气朦胧。
她有些声咽：“公子莫不是。。。也觉着纤尘的钱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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