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纹路

    作者：边志韪

    木木抓着我的手，用他小小的手指在我的掌心点来点去，嘴里念念有词。我装作没看见，瞥眼观察着。他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婆娑着，一会儿沿着纹路滑过，一会儿用指甲抠那凸起的茧。我想他是在数那些或深或浅的纹路，但那么多纹路要数到什么时候。

    我拉过他的手想要数一数他的纹路，但令我惊讶的是，放在我掌心的这只娇嫩的小手上的纹路竟是那样少那样光滑，而托住这只小手掌的大手上却是沟壑纵横，越是用力越见深刻。我细细地观察，轻轻地抚摸，开始疑惑，疑惑这些深深的纹路是在何时，又是何人在我不知晓、甚至来不及察觉的时刻将它们偷偷刻在我的掌心。

    曾经听人说，或是看过什么书上说，我们每一个人刚生下来时，手上只有几条分明的纹路，而这几条纹路是在前世走过最多最久的路，因而将它们刻在掌心，成为前世的记忆，也跟着带到今生。今生会在这几条纹路的基础上将我们所走过的路再一条一条刻在掌心，走过的路越多，掌心的纹路也越多，走过的路越久越艰辛，掌心的纹路便越深越曲折。

    我闭上眼沿着掌心最深最长最曲折的纹路滑过，用心感受着前世的生命轨迹。或许，那里会有群山，有大河，有夕阳，有田野，有欢笑，有热泪，有伤痛，有感动……我会是一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恩怨情仇都集于手中之剑；我会是一个执笔为刀的书生，用那支神笔绘就震古烁今的长卷；我会是一个破衣烂衫的行者，万丈红尘都在踏雪留痕的脚下……很长很长时间的空寂，很长很长时间的失落，很长很长时间的沉沦，我终于明白，隐藏在生命长路上的那些曲线或许正是我们孜孜不倦、上下求索而又终成空梦的一生。我猜一定有一个人在我们感到悲痛的时候用一把锋利的尖刀在我们的掌心割开那原本平滑的皮肉，越是悲痛越是深刻。数十载之后，当我们已无力去感喟、去为曾经的幻梦前行之时，我们的双手也已布满深痕。当我们双手合十，奋力静听生命的尾音，回响在心间的清鸣不正是护于双手的万千音符。

    木木看见我在手上的动作，也学着在自己手上比划着，但似乎他也觉得自己的纹路太少，便一把抓住我的手想要找到其中的玄机。只见他一边看着我的手，又一边抬起自己的手，反复研究着。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将遥控器放在我的掌心要我换台。我将他的手握在掌心，啊，多么光滑的手啊，谁会忍心在这样素净的手上刻上那些深深的纹，谁会忍心用这世间的苦去刺痛今生的梦。但孩子请别哭，当你发现自己的掌心多了很多深纹时，试着双手合十，闭上眼听一听蕴藏在漫漫长路上的脚步声，那里会有你最坚定的方向。

    记得儿时，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我和奶奶坐在祖屋门口的方石上。那天的阳光格外温暖，奶奶也像我握着木木的手那样握着我的手仔细打量着，也会感叹于它的光滑素净。我想，那时的掌心定然没有这么多纹路。握着奶奶的手也不会想到十几年后会有无数条深沟悄悄镌刻进掌心。但却永远也忘不掉奶奶的手，那双被岁月砍斫、雕凿的手，布满深如幽谷、错杂难辨的纹路，每一条都足以承载一段百转千回的浮生。我抚摸着那些纹路，它们是那样粗糙、那样动人心魄，每一条都仿佛使我经受着最炎热的炙烤与最寒冷的冰冻。但最令我惊奇的却是，仿佛每一条纹路奶奶都能讲出来历，每一条所蕴含的故事都是那样饱含深情而又历尽风霜。

    那个冬日，我似乎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看到了奶奶的一生，看到了那个时空中所有的欢笑与泪水，看到了那双光滑素净的手是如何在无情的锋刃下被一点一点镂蚀。那双哺育了十几个儿孙的手，那双在油盐里搅拌了几十年的手，那双在无数个寒暑中割稻种菜拔猪草的手，那双在砍柴时被荆棘刺破了无数次被镰刀削伤了无数次的手……真的，这双手，我不忍心细看。握着这双手，仿佛握着几世几轮回也历不尽的百千劫。而当我们掌心的纹路相交的那一刻，我的今生，我的现世，我的此刻，全都融化在那又深又长又密的沟壑中。

    木木从我怀里溜到地上，又转身拉着我的手往外走，拉着我的手上台阶，拉着我的手奔跑，拉着我的手越走越远。

    刻在我们掌心的纹路，那一刻仿佛全部缠绕在了一起，绕向前世今生，绕向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