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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不住的影

    作者:边志韪

    雨,下得很大,雨刮器忙得左摇右晃,也止不住眼前的模糊。

    我喜欢一个人在雨中开车,尤其是在陌生的路上。这条路原本是陌生的,但几经辗转后便成了“既陌生又熟悉”的那条路了。不知道路的两头是否有牵挂我的人,但我牵挂的人却始终在两头拉扯着我的身躯,这身躯时常被拉扯得又扁又长,让灵魂都没了容身之处。瓢泼的大雨哗啦啦地打在玻璃上,前路泛起了水雾,而那个方向似乎只有我在前进。周遭的世界白茫茫一片,曾经多么热爱的远山、碧水均在这一刻隐身世外,没了四季,没了温暖与寒冷,更没了七色的彩虹。

    到南昌时,天空放晴。医院的门却显得格外灰暗,进入这道门的人脸上也布满了丧气,这道门仿佛在用最悲哀的语调诉说着潜藏在人心中那一点点生之希望。我停好车来到住院部,见到躺在病床上的两个人,两个寄托了无数情感与纠葛的人,一个患病的父亲,一个照顾病人的母亲。我的出现有些突然,事先并没有告知。我站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儿,直到父亲看到我,我才迈步进入。母亲侧躺在病床一角,这张只有一米宽的床,蜷缩着两个憔悴的人。母亲忙起身冲我微笑,她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寄托,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怎么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不在家多陪陪孩子?木木现在好玩吗?好想他呀!”

    “这次在家待多久?”

    ……

    母亲问了很多,父亲躺着只是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我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一刻,我像一个置身冰原的孩子,我在找寻归家的路,我在奔跑,我在张望,可是周围都是冰冷而陌生的坚冰,连一个熟悉的脚印都没有。我们这个家,这个只有三个人的家,此时就像一张破伞被风雨无情地吹去了一角。

    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自从父亲病重以来,我的话明显少了,每次想好的话,却总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哽于喉间。我以为我会说很多安慰的话,很多让他们安心的话,可是没有;我以为我会悲痛落泪、情不自禁,可是这些泪水早已在那些无人的夜晚咽进了肚里,而此刻我只剩沉默;我以为我会拥抱他们,像儿时那样依恋地瘫于其怀,然后期望得到他们的爱抚,但我是如此平静地凝视着他们,凝视着他们那双无力的眼睛。

    我感觉自己从没有那样接近过时间,就在这小小的病室里,我感到时间的发条在我的灵魂上碾过。我们的生命终究要以这样无可奈何的方式相遇,我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很多画面,那些凄苦、无助、充满悲情愁绪和小人物怨天尤人的无奈哀鸣。我们是否太过悲哀了,但悲哀何曾怜悯过谁。

    吊瓶中的液体没剩多少,又一轮生死搏斗即将结束。此时已是正午,同病房的其他病患家属已经打来了午饭,其中一个小伙子满身灰泥,脚上的鞋也已经分辨不出颜色。后来听母亲说,那个光头姑娘就是他爱人,也是这种病,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在这里化疗了两年了,她在这里住院,小伙子白天在隔壁工地干活……这里的故事都有一个心理模式:要不是因为……我真想就这样了结。要不是因为孩子还太小没人照顾,要不是因为老人可怜无人奉养,要不是因为亲人苦劝挽留生机……生命因为有了这么多的负重,让原本行于崎岖陌路上的人们更加坚定了前行的方向。而要不是因为这凄幻的生命啊、这无妄的人生迷路啊、这百转千回纠心磨骨的人世间啊,谁又甘愿为此忍受苦厄。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头顶的吊瓶,那些红色的液体像赤血,又像可怕的鸩酒,一滴一滴流进身体里。我无法明确它们是天使还是魔鬼,但愿它们是有慈悲心的,能够让正经受苦痛的人多一些平安,少一些祸患。

    去吃午饭的路上眼见的都是套着号牌、脸上写满故事的人,有人陪的和没人陪的,有头发的和没头发的。这条曲折的走廊里已经在悄悄地诉说着人生的大苦大悲大失大灭,但请再宽容一些,容许人们走完这段阴暗的路。你以为他们会惧怕死之匆匆?不,相比生之戚戚,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眼前的父母正拖着疲惫的影,挂着勉强的笑看着我。我又何尝不想微笑以对,哪怕只是一刹那。可是我的表情却始终僵持着,更不要说看着眼前憔悴失神的生身牝牡。我们都在用心煎熬着,希望熬出一副良药,可以治愈这人世间的离殇。

    请多吃一点饭菜吧!我点了一桌子菜,相比他们平时的节俭,这确实是够丰盛的。再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更让人觉得幸福,但自从成家后就很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像儿时一样坐在一起边吃边聊。以前是他们看着我大口大口吃饭,而如今,看着他们像孩子一样不停夹菜,我忽然意识到,他们真的老了。而所有的记忆仿佛就在昨天,就在那个清晨,就在那个山岗,就在那条溪边……我明白,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就像儿时刚睡醒的自己。

    后来,我们并排坐在一棵树荫下,母亲伸手摸摸我这里摸摸我那里,在确认我身体健康以后,开心地握着我的手。以前我总会很抗拒地把手抽回,而在那个中午,我却十分想念母亲粗糙而厚实的手掌。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掌给我的感觉始终是粗糙而厚实的,从来没有过其他感觉。如今,她的手掌已经握不下我的手,而我的手却越来越握不起她的手。我多想将他们的手握在掌心,拉着他们一起回到家乡,回到田野,回到树林,回到用砖泥砌成的老屋里,回到我们蜗居了十数载的小房间。

    还记得那些年的夕阳吗?你们长长的影子印在我的脚下,真的很长很长……

    而树荫下,你们的影子却越来越短,越来越短,只留下一条长长的影子在异地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