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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盛京有雪,明湖有刀

    北燕昭德十六年初冬,帝都盛京白雪纷飞。

    这座百年古城恢弘大气,天地之间浑然一色,放眼望去一片银白,冷风吹过,掀起阵阵飞雪。

    燕祺坐在门槛上,看雪花纷纷扬扬从天上飘下来,双手将身上打满补丁的脏棉袄裹紧了些。

    天气格外的冷,今年比以往更冷。

    这里是一处占地极广的大院子,房屋布局紧凑如棋盘,横七竖八几百间,皆是斑驳陈旧,充满了岁月痕迹,地面上蜘蛛网般遍布的青石路面已经出现了断裂和坑洼。

    厨房在后院,燕祺就坐在厨房门槛上,他身后只有一个忙碌的、有些中年肥胖的厨娘;跟他一样也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比他身上的要干净许多。

    厨娘揭开大蒸笼上的罩子,肉包子的芳香便飘满了整个大院,院外无人涉足的角落里,奄奄一息的流浪狗鼻子动了动,睁开稀松的眸子,眼球始终无法聚焦,最后索性再次闭上。

    “肉包子熟了,可惜你昨日打来的豪猪个头小了些,怕是不够杀坯们吃得尽兴。”厨娘一边拿竹片做成的夹子夹出两个放在碗里,一边说着话。

    燕祺扭头看一眼碗里的粗麦包子,淡黄色的外表上嵌着少许麸皮,微笑着道:“今年冬天太冷了,山上的动物也没什么吃的,全靠身上那点脂肪来补充能量。”

    脂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学名,厨娘听不懂,更不知道脂肪与豪猪的胖瘦有何关系,但她也没问。

    她将包子送到门边,也学着燕祺毫无封建礼仪地坐到门槛上:“尝尝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味道。”

    燕祺缕了缕快遮住眼睛的脏发,露出了他清澈的眸子,即使面色呈现一副病态的惨白,也无法掩盖眉宇间那股子英气,看起来像个小伙子,却长着五六寸长的浓密胡须。

    “你到底多大年纪了?”厨娘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燕祺没回答,接过包子,感慨道:“老头们的待遇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我早上一路过来,光路上躺着不动的就有十几个。”

    他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包子,一点都不觉得烫嘴,也不硌牙;一嘴咬下去爆出满口油脂,夹杂着甘草的清甜,将粗麦的酸味与油脂的腻感中和得恰到好处。

    厨娘看着他,眉眼有些哀愁,轻声道:“昨晚大院里也冻死了两个…老天爷哟。”

    雪下得越来越大,地面上很快就铺上了一层更极致的白。

    燕祺唏嘘道:“所以让老家伙们吃得好一点,谁知道这一顿是不是他们的最后一顿呢?他们为北燕征战沙场,负伤回来后又没有家人照看,不能让他们在死前留下太多的遗憾。”

    厨娘随口问道:“你爹也是个兵卒吧?不然你为何对这些战场上下来的杀坯这般照顾?”

    乞丐一声叹息,摇了摇头道:“我爹不是兵卒,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老人家了,这辈子恐怕也见不到了。”

    厨娘第一次问起他的家人,虽早有猜测,听到这个回答她还是叹了口气,拍拍围裙起身照顾自己的蒸笼去了。

    包子个头很大,馅很足,一个下肚燕祺就感觉有些饱了,将碗里剩余的一个包子小心包好,便起身一瘸一拐离开了后院。

    拐过几间房舍,燕祺来到了明湖边,途中有几处房子墙破了漏风,住户便会拜托他擭点泥浆来补一补,他也爽快的应了下来。

    顺着湖边的廊桥,一路来到北侧的高塔下,湖边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看着冰冻三尺的湖面愣神。

    整个盛京已笼罩在漫天飘飞的雪花中,在这样的风雪里,坠落到老人身体周围的雪花却都如有生命般改换角度飘下,老人站在那里如同站在另外一片天地。

    唯有一身素色布衣与满头白发依然呼应着周围的银装世界。

    燕祺回想起电影里那个蚊虫不可近身的刘金喜,以及他刀枪不入的老爹——眼前这个老头的内劲修为比他老爹还要高不少。

    燕祺同样是满身雪白,不过他身上的是积雪。

    “明湖上的冰层是从十月初开始结的,要到来年的三月初才开始融化,这期间上面会堆积起许多枯枝败叶,等着融化后沉入水底腐烂。”见燕祺过来,老人没由来说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那些陈旧腐朽的东西总会被历史的滚滚洪流掩埋。”

    燕祺将手中的肉包子递过去:“尝尝,今天的肉馅里放了少许甘草,味道还不错。”

    老人微笑着接过,又道:“来年就是天武元年了,新年新气象啊。”

    燕祺双眼跳了跳,撇撇嘴道:“新气象个屁,下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捱不过这个冬天。”

    “你这大逆不道之言要让有心人听了去,看看谁还能救你!”老头笑骂道。

    包子已经冷了,但还没变硬,老人也不嫌弃,就这样拿着啃。

    北燕昭德十六年青阳节,也就是今年四月十八,先帝大摆国宴庆贺北燕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长陵王燕晟于膳食中投毒,先帝不幸被害。皇太子燕祺率军南下平叛,于乾元殿前与长陵王奋力厮杀,虽力战而胜,太子也不幸力竭身亡。

    这便是当今皇帝燕飞儿对天下臣民的交代。

    这件震惊整个九州的大事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恐怕已没几个人知道了。

    燕祺一直不愿去想那晚发生的意外,不是刻意去回避自己的惨败,他只是对那个与自己青梅竹马的长公主的背叛无法释怀,还背叛得那么彻底,那么绝情。

    先皇入葬昭陵不及一月,燕飞儿就登基为帝,年号天武,追諡先皇为“兴宗”。

    她成为了九州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皇。

    “天武皇帝君临天下乃是天命所归,北燕子民无不尊服。”燕祺闷闷地道。

    老人似乎没听出他语气里淡淡的愤恨,将眼神转向西边:“不尽然也。”

    燕祺也顺势望去,眼神不由变得锐利起来。

    湖边一连排的高墙瓦房上,一个衣着狼狈的玄衣男子飞身掠过一座座屋顶正脊,如一只展翅的雄鹰俯冲而下落到明湖冰面之上,手中长枪挑起冰面积雪,与冰层擦出一连串火花!

    燕祺当即就认出了此人——韩青。

    听说年初时他才刚迁任五军都督府中军参将,升授武毅将军,分领京直卫中旗手卫与燕山卫两部共计两千步卒,五百轻骑。他手中的长枪名为火尖枪,燕祺当年赠给他时,他还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小小的百户长。

    韩青刚落到冰面站定,六个黑衣人便紧随其后而来,一人如飞鸟般落到湖边枯败的柳树之上,一人掠过湖亭于南边的廊桥围栏上站定,剩余四人则对韩青形成了半圆形包围圈。

    火尖枪横指,利刃早已出窍,双方之间没有任何言语,出招便是夺命技法!

    韩青手中之枪舞时如梨花摇摆,刺时如柳叶穿眉,虚实相生,一时间就在明湖上掀起阵阵雪爆,劲力四溢。

    柳枝上的领头人见四个属下逐渐不敌,拔刀而下加入战团,凌厉的刀气瞬间撕破冰层,尖利的刀枪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横刀……原来是大理寺的人。”燕祺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冷冷道:“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都赖得过多伪装!”

    老人淡淡道:“不穿官服,便不算官身。”

    “可这个韩青并非先太子系下之人,女皇陛下这吃相也太过难看了些,就如此沉不住气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凡是夺来的皇位,这样的清洗自然少不了。”老人侧头看了看燕祺,了有深意感慨道:“这与他是谁的人无关。”

    看着湖面的战斗,韩青明显不是对手,燕祺惨白的面色泛起潮红,心潮几次欲起又被他强压下来。

    他救不了人。

    老人指着站在柳树上掠阵的黑衣人道:“此人名叫周通,兵部尚书李少保的外甥,新进大理寺少卿。”

    “青衣谋士李少保?”燕祺嗤笑道:“他不是长陵王的账前军师吗?”

    老人道:“如今是女皇陛下眼前的红人,听说不日就会入内阁辅政。”

    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韩青在身中数十刀之后,狼狈不堪的他逮住一个黑衣人拖进了破开的冰口里沉入湖中,拉了个人同归于尽。

    随着战斗的帷幕落下,燕祺的心也跟着恢复了平静,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无力的扶着身前的围栏,任由积雪在他指间融化成水,滴落成冰。

    大理寺的人等不到飘起来的尸体,只得走人,老人也转过了身:“你为何不救他?”

    “官府办事,谁人敢阻?”燕祺摇头道:“即使他们不算官身,我也四肢不全,哪有实力从大理寺少卿手上救人。”

    “也许可以的。”老人笑了笑,道:“你本可以求我出手。”

    燕祺苦笑摇头,认真问道:“我若开口求,你就真的会出手吗?”

    “不会。”老人的回答斩钉截铁。

    燕祺横了老人一眼,感叹道:“果然,越是看中的东西,就越不应该在上面倾注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不着边际的期待。”

    老人点头:“此言有理,不枉老夫花这般多时间与你下棋。”

    “这些道理可不是从你这儿学的,只是在你这里得到了印证。”燕祺依然有些愤懑。

    大雪还在不停地下,很快就将明湖上已经冻成冰块的血掩盖在一片枯枝败叶之中。

    破开的口子再次结冰,上面已经盖上了一层雪。

    等不到人冒出来,燕祺转身离开,老人始终背着手,目送着他走远,也闲庭信步走向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