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送黄昏花易落（二）

    ［这桩命案，没有那么简单。］

    林怀慎长睫颤了颤，喉结微动，一双浅色的水眸直勾勾对上了陆之遥的视线。

    少女深吸一口气，身形正了正，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对着桌子边的另一个凳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请坐。］

    林怀慎面色一滞，抿了抿唇，虽然意外女孩的反应，但还是很配合的坐到了她对面。

    ［这件事，还得从一天前说起。］

    一天前，陆家村。

    夜已深，晚间寒气重，村子里的人家大都歇下，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灯。

    林怀慎趁着夜色，从家中翻墙出来，来到了姜家。

    他当然没有直愣愣杵在门口，而是运了个轻功，飞到了屋檐上。

    姜家一共就四口人，一对夫妻，一双儿女，丈夫叫姜霍，妻子叫陈苏荷，俩人于八年前流落到这儿，之后便定了居。

    姜家落在村子最南头，离周围几户人家都有些距离，此时一点微弱的火光攀着稍显破旧的窗户纸透出来，融在黑漆漆的夜里，倒显得整间屋子都有些阴测测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什么声音，少年掀开一小片茅草顶，摒住气，猫着腰朝房里探了两眼。

    姜霍已经回了家，男人精瘦的身形盖住了桌上微弱的火光，同样也盖住了身材娇小的陈苏荷。

    只可惜，姜霍粗厚的手掌此时正紧紧贴在陈苏荷的脖颈上。

    男人五指收拢，面色通红充血，眼珠瞪得浑圆，闷闷喘着粗气，枯黄的长发垂落在他略显沧桑的颊旁，他显然下了死劲。

    陈苏荷的脸色看着也不好，两只略显粗糙的手拼命掰着自家丈夫的手指，连指节都扣的通红，抓了好几道血痕，都还是无济于事。

    女人眉头拧成一团，她艰难的吐着粗气，泛白的嘴唇张的大大的，试图发出一点声音来，但最后都没有成功。

    她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全部都哗啦啦流下来，浸湿了姜霍的手掌。

    男人却似狠了心，两只手一齐上阵，没过一会，陈苏荷全身都软了下来。

    她死时，最后望了一眼里屋，那扇紧紧闭上的门后，有张软榻，榻上，躺着她心心念念的孩子。

    林怀慎的背挺的笔直，叙述完姜霍的作案经过，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这之后我便离开了，陆之遥被杀，这也实属在我意料之外。］

    ［昨夜，我趁着夜色，去姜家的时候，刚好看见姜霍抛尸，不过，当时我发觉那具尸体似乎不是陈苏荷，就偷偷跟了上去，谁知道，姜霍跑的极快，进了林子，立马就消失了，我跟丢了，便灭了灯，静静在树上等着。］

    ［他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我循着他走过的方向探过去，然后便发现了你，以及陆之遥的尸体。］

    听了事情的原委，陆之遥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姜霍杀了两个人？］

    林怀慎抿紧了唇线，点了点头。

    ［但他为什么不将尸体埋了再走？中途折回，难道是想把他妻子带过来一起埋了？］

    好家伙，埋个人还嫌麻烦？搁这买一送一呢？

    ［并非，陈苏荷的尸首，现在还在姜家。］

    ［我昨晚将你带回来后，又折了回去，观察姜霍的动向，他后面折回去，似乎是太过紧张忘记拿铁铲了，回去后，又将自己的妻子仔细拾掇了一顿，并用脂粉盖住了她脖子上的淤青，然后才出门埋了陆之遥的尸首。］

    ［等他埋完，天都快亮了，回了家，姜霍又用一层白布将陈苏荷蒙上，做完这一切，他就出了门，找了村长，哭诉自己妻子的死讯，并对外宣称，她是自己病死的。］

    ［这也并不令人意外，早在五年前，陈苏荷生了一场大病，自痊愈后身体就素来不好，后来又生了女儿，便常年居家，鲜少外出。］

    ［那你当时目睹了全过程，为啥就没想着救她？把她们都救下来，然后再把那个姜霍送进官府，不就行了？］

    似乎是被她说的话噎住，林怀慎怔愣了一下，才缓缓解释道：

    ［这……背后牵扯甚多，恕我……暂时无法一一告与姑娘。］

    说到这，林怀慎顿了顿。

    ［不过——］

    ［我答应姑娘，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会将此事原委悉数告知姑娘的。］

    阳光透进房间，灰尘颗粒在空气中不安分的上下飘荡，陆之遥抬眸，少年的瞳孔被这日光染成了琥珀色，长而柔软的睫毛点缀其上，像是初生的小鹿。

    ［现下，还有一事，需得姑娘先帮个忙。］

    半个时辰后。

    ［陆爷爷！陆爷爷！］

    林怀慎急的满头是汗，一脚踹开陆爷爷家微掩的院门，背上的陆之遥也随着他的动作跟着颠了颠。

    名唤陆爷爷的老人闻声走到房门口，拐杖敲着地面，发出几声［咚咚］的闷响。

    在看见林怀慎背上的那个少女后，陆爷爷低垂的眉眼在一瞬之间轰然展开，眼睛瞪大，略微发白的嘴唇都在隐隐颤抖。

    那是他失踪了快两天的孙女。

    此时，少女面色不自然的发红，双手连搭在林怀慎肩膀上的力气都没有，软软的靠着他的背。

    林怀慎两只手紧紧护在陆之遥的腿弯，目光循着拐杖的声音看过去，陆爷爷面色一沉，眉头蹙成了“川”字形。

    ［快将丫头放到床上去！］

    老人到底是有经验，看见陆之遥额角细细密密的汗珠，还有通红的面色，立马就判断出了她大抵是生了什么病。

    这是发热的典型症状。

    林怀慎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点点头，眉角抽了抽，转身十分熟稔的背着陆之遥进了右侧的一个小房间。

    陆爷爷也没闲着，扭头回房利落的收拾了药箱，随后跟着进了房。

    陆之遥已然躺到了床上，只是眉头蹙的紧，脑门上还覆了一层薄汗，胸口处赫然一团殷红的血渍，应当是受了伤，模样看着十分痛苦。

    陆爷爷心头一紧，将药箱放到床头，便捞过少女的手开始为她把脉。

    ［果不其然，是感染引发的热症］

    老人把了没一会儿，便得出了结论。

    他将陆之遥的手放好，随后起身打开房间的窗户，通了风后，便回到床边，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就着水喂女孩喝下。

    ［阿慎。］

    老人扶着陆之遥的头，一面避免她把药丸吐出来，一面冲着身后的林怀慎道：

    ［去我房中，取知母六两，石膏一斤，甘草二两，粳米六合，上五味，以水一斗，煮米熟，汤成去滓，熬好后，端来喂她喝下。］

    林怀慎摒着气，应了声，转身走出了房间，而陆爷爷则是端来一盆凉水，取了块手巾将其浸湿，又从药箱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然后便解开了陆之遥胸前的衣服。

    血渍已然干了，结成块粘在皮肤上，少女白花花的胸膛上，赫然有一个长约半指的伤口。

    伤口上还敷着草药，应该是这丫头自己找来止血的。

    还算聪明。

    拧着眉头，陆爷爷揭下那几片草药，随后替陆之遥擦干净了伤口周的脏污，又拿起刚才取出的那个瓷瓶，对着伤口倒了些金疮药。

    费了点劲终于包好了伤口，陆爷爷这才松了口气，替孙女穿好衣服，又用被子厚厚将她裹了一层。

    陆之遥依旧在流汗，面色通红，不过比刚才看着，表情缓和了不少。

    陆爷爷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烧已经退下去一些了。

    松了口气，老人一刻也没停下，转身走去了厨房。

    厨房门口，林怀慎正坐在药炉旁，手不停的扇着扇子控制着炉子下的火候，同样累的满头大汗，如瀑的青丝被他扎成了一个利落的马尾，垂在脑后，丝丝缕缕沾了汗的，蔫蔫黏在少年青白的后脖颈上。

    抬眼看见陆爷爷走了过来，林怀慎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站起身，手指捏着蒲扇的力道紧了紧。

    ［陆爷爷。］

    少年紧抿薄唇，视线游移到老人花白的发丝上。

    两天未见，陆爷爷仿佛一瞬之间老了许多，眼尾的皱纹一条一条的蹙在一起，原本清明的双眼，这时候看着也黯淡不少。

    陆爷爷微佝着背，颇为费劲的长长吐了口气。

    ［你是在哪儿找到丫头的？她又为什么会受伤？］

    ［我也不知道，我是在后山发现阿遥的，我发现她的时候，她靠在一棵树上，已然……］

    解释到这，林怀慎的眼眶有些湿润，声线发抖，变得有些哑。

    ［已然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说完，少年又似想到什么，从衣服内侧掏出一个小包裹，递到了陆爷爷面前。

    ［我还在她手边发现了这个，似乎，似乎就是导致她伤口的凶器。］

    这当然是胡诌的。

    事情，还得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你是说，需要我装成那个已经死掉的陆之遥？］

    林怀慎不置可否，眸光定了定。

    ［倒也不完全是。］

    ［只是陆之遥死了，对于在下来说，实在是个麻烦。］

    ［姑娘既与她生的如此相像，又无缘无故来到这，想来也冥冥之中也自有注定，不知可否就帮在下这一个忙？］

    ［姑娘放心，我会设法令你的模样看上去与发了热病无异，届时回了陆家，醒来后你只需装失忆即可，等一切结束，姑娘若是想离开，我会为姑娘备好钱财。］

    这……算不算变相收买？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少年虽然看着温和无害，但却对这桩案件熟知至此，况且，若不是与那陈什么荷有什么关系，又为什么要大半夜不睡觉跑到人家屋顶上偷窥？现下叫她装失忆代替死人，又有什么意图？

    疑点太多，陆之遥一时觉得有些无法消化。

    ［你是在计划什么吗？你想帮那个陈什么荷？］

    心里仿佛蒙了一层雾，令少女十分难受，心里想着，嘴上也直接问了出来。

    心思被猜中，林怀慎有一瞬间怔住，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某种意思上，是这样。］

    ［至于其中缘由，我…暂时还不方便多说。］

    少年垂着眸，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

    陆之遥望着少年微抿的红唇，视线下移，又停留在了他那只修长白皙，搭在杉木桌面上的手上。

    少女脸颊一热，旋即立马收回了视线。

    罪过罪过。

    ［没，没关系。］

    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又似乎是安慰林怀慎，陆之遥小声喃喃道：

    ［你直接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吧？］

    反正现在她穿越了，也没地方去，就算出去了，这深山老林的，说不定遇到个什么野兽就嗝屁了，还不如待在这里呢，起码还能混口饭吃。

    这般摆烂的想着，陆之遥便大义凛然地挺直了脊背，一副壮士出征的大无畏表情，面对着林怀慎，浑身上下仿佛都在说“来吧，不要怜惜我这朵娇花。”

    随后，少年的一只手便覆上了陆之遥的眼皮，她只感觉鼻息间传来一股好闻的异香，就沉沉睡了过去。

    说来还真是稀奇，她本来还以为，少年说的设法是让她喝点什么奇奇怪怪的药呢，谁知道，是真的设法，跟催眠似的。

    随后，林怀慎便掏出一支事先准备好的箭矢，往陆之遥的胸口一刺。

    没错，你没看错，这家伙说的设法，其实就是变相麻醉。

    之前在山上的看到那具尸体时，林怀慎观察的，也就是她身上的伤口。

    那只箭矢并不难找，隔壁村的猎户常用的，从前他为了给生病的骊娘捉野味补身子，曾带着霍渊去隔壁村子找猎户买了两支弓和若干箭矢，后来没用了，就一直放在家里。

    血色逐渐从姑娘的衣裳处浸出来，林怀慎估摸着差不多了，摒着气，半眯着眼，将陆之遥的衣服微微敞开，刚好露出伤口，又取了草药来碾碎，敷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少年轻咳两声，定了定身形，随后背起陆之遥，就往陆家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