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送黄昏花易落（三）

    ［唉，说来，也惭愧。］

    听了林怀慎的说辞，陆爷爷面上一滞，垂下眼，幽幽叹了口气。

    ［前几天，阿遥和我大吵一架，大晚上的偷跑了出去，是我这个做爷爷的，没有管好她……］

    老人一只手背在身后，眼眶霎那间红了，略显枯瘦的身形抖了抖。

    跑出去了？

    林怀慎眉头一紧，朝陆之遥房内看了一眼。

    怪不得，平日里就数陆之遥和那陈苏荷的关系最好，陆之遥三天两头都喜欢往她家里跑，这下和家里人闹了矛盾，受了委屈，估计也是大半夜跑到人家家里去，结果撞见了命案，被姜霍一道杀了。

    还真是造化弄人。

    林怀慎在心中轻哼一声，敛了心神，放下手中的蒲扇，几步凑的离陆爷爷近了些。

    ［吵架？］

    ［阿遥她为何要与您吵架？］

    听见林怀慎发问，陆爷爷又叹了口气。

    ［那丫头，看上了村长的儿子陆恒。］

    ［你也知道，陆恒虽然生的壮实健硕，但，终究不是个会踏实下心来过日子的人，赚了钱就往城里的赌坊跑，要不是有他爹管着，早就把家底都败光了。］

    ［你说，这样的人，要我如何安心将孙女托付给他？］

    陆爷爷说的并不错。

    陆家村的村长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呢，前些年在田间被蛇咬伤，没有及时医治，导致一条腿从此落下隐疾，成了个瘸子，三儿子呢，又送去了学堂，村长现下年事已高，这一家的重担，自然就落到了陆恒头上。

    既是农户，那总要种田的吧？陆恒种了这么些年，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值壮年，练了一身腱子肉，加上五官端正，看上去确实结实阳光，让人心生喜欢也是正常的。

    只可惜，品行不端。

    林怀慎抿紧了唇线，侧过身，目光投向了冒着热气的药炉。

    ［爷爷，药熬好了。］

    等到陆之遥醒来，已是第二天。

    她缓缓吐了口气，试着动了动，胸口处立马蔓延开丝丝缕缕麻痒的痛意。

    陆之遥心里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少女艰难的抬起头，吸着气扒开自己前胸的衣服一看，疼痛的地方被包着纱布，裹得严严实实。

    被人掏心掏肺了？

    不对，胸口除了心脏，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挖的器官啊。

    而且现在这么疼，也不像是死了。

    想着，合上衣服，陆之遥撑住床沿，费力的坐起来。

    光是这一套动作下来，她就疼的直抽抽，脸都皱成了一团。

    真想骂脏话。

    身上的被子滑落，陆之遥勉强靠住墙，大口喘着气，脑门已然疼的覆了一层薄汗。

    她沉下心，扭头开始观察这件陌生的屋子。

    黄泥砌的墙，靠近门口处有一扇木窗，窗底下放着一个大木箱，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四方小桌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有盏烧了一半的油灯，灯旁搁着一本书和几张纸，还有一台石砚和一只毛笔。

    此时窗门紧闭，丝丝缕缕微光透过纸糊的窗户纸跳进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光柱。

    昨天答应了林怀慎后，不知道被他使了什么法子，突然就晕倒了，醒来就变成这样，陆之遥心里警铃大作。

    她不会是遇到什么诈骗犯罪团伙了吧？！

    陆之遥打了一个寒颤，旋即又想到什么，蹙了蹙眉。

    不对不对，如果真是为了掏她器官，那干嘛还这么大费周章？但林怀慎这人看着很温和，怎么都不像是会骗她的样子啊？不是说只需要她装发烧就行了吗？

    脑海里又浮现那晚在树林里看见的尸体，陆之遥依稀回忆起那个少女的胸口上似乎也有一处箭伤。

    不是吧，需要做到这么还原？cosplay都进化到化妆了好吧？！

    而且，受伤的还是她啊！

    林怀慎这个家伙，绝对是因为怕直接和她说她会不答应才趁她晕倒了下手的！

    不过也确实，说了陆之遥也不会答应。

    ［啧。］

    又一次被自己蠢到，陆之遥咬紧牙关，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等再见到那个小子，一定得报仇！

    ［吱哟］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阳光争先恐后的攀着老者不稳的步伐跳进屋子，照亮一小块覆了薄尘的石地板。

    陆之遥抬起头，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拄着一根看着有些年头的拐杖，一只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同样抬眼看向了她。

    日光融融，细致的染上他的半边白发，老人的脸上爬满了岁月的痕迹，下巴蓄着和他那整齐盘起的头发一样花白的胡须，眼皮已然不堪重负地耷拉下来，底下的一双眼睛却格外的炯炯有神。

    老爷爷微佝着背，见陆之遥醒了，嘴角牵起来，看着和蔼不少。

    ［醒了？伤口怎么样，还疼吗？］

    这位老者，同样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虽然看着已经年过半百，但脚步轻快，将粥放到了桌子上，便走到床边，伸出手探了探陆之遥的额头。

    温暖的触感倏然让女孩有些无所适从，她本能的瑟缩了一下，抿紧了有些干巴巴的嘴唇。

    老人动作一顿，手在半空中抖了抖，最后还是放了下来，恹恹地垂在身后。

    ［我知你心中，还怨着爷爷，但爷爷…也是为你考虑。］

    ［那陆恒眼高手低，还有赌博的恶习，这在村子里，是人尽皆知的事，爷爷拦着你，也是怕你入了歧途，万劫不复啊……］

    老人的话极诚极恳，可听在陆之遥耳朵里，却更叫她云里雾里了。

    ［啊？］

    ［什么……陆恒？］

    陆之遥眨巴着眼睛，视线对上面前的老人，懵懂又无辜。

    老人也有些懵。

    ［村长的二儿子，陆恒，你从前，不是总喜欢黏着他？］

    陆之遥摇摇脑袋，语气困惑。

    ［我不认识他啊！］

    说完，陆之遥又想起了林怀慎先前交代的话，如果没错，这里应该就是陆家，而面前的人，估计就是从前那个陆之遥的爷爷了。

    于是，秉承着敬业精神，陆之遥整理了一下混乱的大脑，十分不安的攥紧了手指，绞着身下的被子，又开口：

    ［话说，请问，这儿…是哪儿？您……又是谁？］

    陆爷爷的手一个不稳，拐杖［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

    ［丫头，你……你说什么？］

    陆爷爷行医多年，见过不少因病失忆，忘却过往的人，他们或从此抛头换面，重新拾起生活的信心，或一辈子为了那一份虚无缥缈的过往而苦苦追寻，无疾而终。

    世事无常，面对这种情况，无论这人从前是好是赖，总是引人唏嘘的。

    可现下，这个人恰恰是他从小捧在心尖尖儿上的人儿，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宝贝孙女。

    ［你，不记得爷爷了？！］

    脑袋突然一声轰鸣，炸的老人眼前都有些眩晕，他向后踉跄半步，随后又猛然凑到陆之遥面前，声音抖个不停。

    ［当真，当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陆爷爷的眸子紧紧盯着陆之遥的脸，试图抓住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证明孙女还在和自己闹气，但结果还是令他失望了。

    陆之遥有些怕了，整个人都往后倾了倾，脑袋也埋了下来。

    ［我……我不知道，我一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房间内陷入一片寂静，细小的尘埃还在被阳光浸透的空气中上下漂浮着，女孩吸吸鼻子，胸前的伤口又痛起来。

    看着女孩委屈巴巴的模样，陆爷爷心里紧了紧，喉管仿佛塞了一团棉花，难受的他一度有些喘不过气来。

    ［囡囡别怕，先好好呆在房里，爷爷出去一下就回来……］

    老人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柔软的羽毛，轻挠少女的耳畔。

    说完，他愣愣的捡起地上的拐杖，脊背跟着晚了晚，有些魂不守舍的出了门。

    在踏出房门的时候，他还不忘回头，神色忧忧，又对陆之遥嘱咐了一遍。

    ［囡囡乖，不要乱跑，等着爷爷回来。］

    陆之遥乖巧的点了点头，房门被关上，同时也断开了地上的那一小片阳光，这间小小的房间又一次安静下来。

    窗户紧紧关着，屋檐下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陆之遥觉得有些闷，转头看向了桌面上那碗热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她又饿了，但现在实在没力气起床，只得丧气的躺了下来。

    肚子咕咕叫着，可伤口的疼痛已然盖过了这一点小小的饥饿，陆之遥瞪着眼，愣愣的盯着茅草屋顶，又想到了林怀慎。

    等见到他，一定要先让他请自己吃个满汉全席。

    他们家的装潢虽算不上多富贵，但也比陆之遥家好，光看林怀慎的房间布置就看得出来。

    什么文房四宝，书墨画卷，文绉绉的，应当是个读书人。

    别人都是茅草房，唯独这一家盖房用的砖瓦，当时在山上没注意，现下下了山反而注意到了。

    说起来，林怀慎这个家伙看起来也很书生气，皮肤白腻腻的，跟羊脂膏似的，身形看着也很纤瘦，平时肯定没怎么干过重活。

    说不定，还是什么富家公子。

    不过，富家公子为什么要到这样的山沟沟里来？

    想着想着，陆之遥的眼皮便越来越沉，刚刚要进入梦乡的那一刻，房门又遭人推开了。

    ［吱呀］一声，实在算不上好听。

    陆之遥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的抬眼望去。

    来人身着一袭淡绿色的圆领长袍，袍身缀着规整淡雅的竹纹，腰间佩一条墨色腰封，长发高束在脑后，风一撩，光一照，便如金丝轻轻扬起，隐约还能闻见一抹淡淡的兰香。

    少女眸光一闪，颇为激动的抬起脑袋，试图撑住上半身坐起来，但胸口处传来的撕痛又将她生生压了下去。

    陆之遥没忍住呲牙咧嘴了一下，但很快就收敛了表情，咬住了下唇。

    林怀慎轻吸一口气，嘴角不着痕迹的勾起，又匆匆敛了回去。

    ［别动了。］

    他抬脚走到陆之遥床边，又十分自来熟的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

    陆之遥还有些生气，瞥了他一眼，别扭的调整了一下姿势。

    ［你来干啥？再刺我一刀吗？］

    林怀慎身形稍稍一怔，浓眉轻挑，红润的嘴唇也终于止不住扬了起来，表情带着几分戏谑。

    ［看来不傻嘛，猜到是我干的了？］

    听着少年的语气，陆之遥的嘴都不自觉撅了起来。

    ［怎么？不装了？］

    林怀慎现在看着哪还有当时骗她那副文弱温柔的模样，简直就像一个从小被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

    ［别急着生气啊，我现在不就是来帮你的嘛？］

    说着，林怀慎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往陆之遥床头一搁。

    瓷瓶撞击木床，发出清脆的响声，陆之遥扭过头，十分艰难的撑住床沿，想要坐起来。

    后背突然被搁上一个硬物，陆之遥疑惑的抬眸，林怀慎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一只胳膊，牢牢抵在她的背后。

    鼻息间的兰花香浓烈了一些，少女的呼吸紊乱半刻，一个借力，就坐了起来。

    抚平了身上的被窝，少女拿起那个小瓷瓶，放在手里端详着。

    ［这是什么？］

    ［这是能让你伤口不疼的药。］

    说着，林怀慎抽回护在女孩身后的那只胳膊，又拔开了瓶口的布塞。

    ［里面有一颗药，你服下后，能止疼。］

    陆之遥眯着眼朝瓶口内望去，旋即迟疑的看了林怀慎一眼。

    ［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林怀慎一阵无语，不想再解释，起身将桌子上的那碗粥端了过来，递到了陆之遥面前。

    ［放心，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你吃了就知道了。］

    领会到林怀慎的意思，陆之遥接过粥，温热的触感渐渐侵蚀了她冰凉的指尖。

    就着粥喝下药，少女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又喝了一口。

    这时候的粥已经不烫了，喝起来口感刚刚好，除了没有味道以外，也没什么别的缺点了。

    能饱肚子就够了，陆之遥向来不挑。

    小口小口的将粥抿完，少女捧着手里的空碗，抬眼看向了一直站在自己身侧的林怀慎。

    少年双手环胸，长发垂了几绺搭在身前，突然对上少女希冀的眼神，嘴角不着痕迹的抽了抽。

    十分自觉的接过少女手里的碗，将它放回原位后，林怀慎又在陆之遥身侧坐下，身形正了正，表情也严肃了不少。

    ［吃饱喝足，该说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