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初见横篱落（二）

    第二日，午后。

    陆之遥抱紧了怀里的两颗大白菜，敲响了林家的大门。

    不多时，木门［吱呦］一声，从里头被打开了。

    骊娘站在门口，仿佛已然等候多时一般。

    ［陆丫头来啦？］

    说着，骊娘伸出手，抚上陆之遥的背，将她带进了院子。

    陆之遥还有些无所适从，抿抿唇，边走边把手里的两颗大白菜递给骊娘。

    ［骊姐姐，这个是爷爷托我带给你们的。］

    ［诶哟，来就来嘛，带什么东西呀？］

    骊娘喃喃着接过大白菜，笑意爬上了眼角。

    她指了指东侧的房间，轻轻推了推陆之遥的胳膊。

    ［你且过去吧，那儿就是小阿慎的房间，他在里头呢。］

    陆之遥点点头，下意识攥紧了袖角，朝着林怀慎的房间走了过去。

    骊娘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嘴角边的姨母笑都快要敛不住了，她转过身，抱着白菜朝厨房走了进去。

    霍渊正在里头洗碗，男人撸起袖管，露出一节结实的小臂。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了骊娘怀里的白菜。

    ［陆丫头过来了？］

    骊娘站在门口，愣了一下，笑着又回过头朝林怀慎的房间望了一眼。

    她点点头，走进厨房，将白菜放到灶台边。

    ［对呀，我叫她到阿慎房里去了。］

    洗碗的水声戛然而止，霍渊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扭过头，冲着骊娘问道：

    ［诶，你说这也奇怪，阿慎先前不是还和陆丫头闹了别扭，俩人都快两年没有来往过了，这怎么突然又热络起来了？］

    ［两年啦，再多的深仇大怨也该解了，许是先前他看陆丫头喜欢那陆恒，吃了味呗，现在这陆恒也走了，男孩子心性，你也知道。］

    想到昨天莫名其妙叫她多做点枇杷糕，又偷偷将那糕点送去陆家的林怀慎，骊娘便觉得一阵好笑，她撸起袖摆，走近碗池边，用胳膊肘轻轻抵了抵霍渊。

    ［诶，你劈柴去，剩下的放着，我来洗。］

    说罢，她将垂落在脸侧的鬓发撩至耳后，袖管却又随着她的动作滑了下来。

    霍渊轻叹一口气，寻来攀膊，耐心将骊娘的袖子缚了起来。

    房内，林怀慎端正的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书卷，脊背挺得笔直。

    陆之遥推开门，白晃晃的日光争相泄了进来。

    室内肃静，鼻息间隐隐飘着一缕令人心安的兰香。

    陆之遥咽了口口水，呆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坐在案前的那个少年。

    少年今日又换了套衣裳，雀梅色的衣摆如同花儿一般绽开在身下，长发半扎，随意的披散开来。

    他身侧的小窗开着，光线切割般落下来，柔和了他的眉眼。

    半晌，他似乎终于察觉到门口站着的人儿，抬了抬眼，揶揄道：

    ［又不是没来过，那么紧张做什么？］

    少年的嘴角轻勾，一对儿小梨涡晃眼的很。

    陆之遥抿抿嘴，便也不再犹豫，几步走到了林怀慎面前。

    ［你在爷爷面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要我跟着你习字？］

    事出反常必有妖，参考上回一口答应被背刺了，她这次还是先问个清楚比较妥当。

    林怀慎却并没有着急回答，他放下手里的书卷，将手边的茶盏望女孩的方向推了推。

    ［先喝茶。］

    陆之遥在心里咆哮一声，提着裙摆，一屁股坐在了林怀慎身边。

    少女拿起茶杯，当着他的面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谁料，下一秒，林怀慎又从一旁的食盒里，端出了一碟糕点。

    他将糕点摆到陆之遥面前，静静看着她。

    ［吃。］

    他浅浅道。

    陆之遥吸了口气，直勾勾看向林怀慎的双眸。

    ［你……到底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林怀慎却似被她问住了，眸光一滞，红润的两片唇瓣动了动，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女孩懒得再和他废话，呶呶嘴，倏地站了起来。

    这家伙秘密太多，行事作风也莫名其妙，着实让她心累。

    诸如他为什么要摆着两副面孔对待人，为什么唯独对她展露真实的自己，和陈苏荷又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帮她，问题太多，积攒在一起，时间过得又有点久，她不想问，也不好奇了。

    陆之遥撇开脑袋，转头就要走。

    ［我想和你交朋友。］

    少年清润的声音，如同涓涓流水一般淌进耳中。

    林怀慎站起身，阳光在他身后打下一圈光晕。

    他看着女孩娇小的背影，藏在袖摆下的手不住捏紧了。

    见女孩没有反应，他又重复道：

    ［我想和你做朋友，不行吗？］

    陆之遥虎躯一震，几乎是扯着将自己的脸，艰难的转了回去。

    她没幻听吧？

    她，真的没幻听吧？

    ［你……你说啥？］

    两个月没见，这家伙被人夺舍了？？？

    林怀慎看着女孩的反应，眉首却蹙了起来。

    他侧目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案，上头的书还没来得及合上。

    书上说，交朋友第一步，先对对方露出一抹友善的微笑，作为开场白的前提，一个好的印象是很重要的。

    他明明笑了，可当时陆之遥脸色铁青，像是吃了三斤草一样。

    交朋友第二步，用好吃的好喝的“贿赂”对方，以取得对方的信任。

    他也照做了，可陆之遥当时的反应，无疑在告诉他，他又失败了。

    那就试试第三步。

    少年走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腕。

    第三步，适当制造肢体接触，进一步拉进彼此双方的距离，为双方打造一个良好舒适的氛围。

    手腕处传来的体温吓得少女一跳，陆之遥忙不迭扯开自己的胳膊，朝后退了一步。

    她看向林怀慎疑惑的双眼，面上有些尴尬。

    ［林怀慎，你……为什么突然想和我当朋友？］

    按理来讲，林怀慎当初救下她，只是因为认错了人，后来又把她带回来，估计也只不过正好需要利用她而已，而她为了活下来，被他利用完，两个人本来就该各自走各自的路，从此不再来往也是正常的。

    但现在，他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因为两个月前，她对他说的那些话？感动到他了？

    那他这反射弧还挺长的，两个月后才想起来要和她交朋友。

    陆之遥一边在心里吐槽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林怀慎的脸色。

    林怀慎长睫轻颤，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脸上莫名有些落寞。

    第三步，最终以失败告终。

    见林怀慎一直不说话，女孩沉沉声，又问道：

    ［你……在这个村子里呆了这么久，难不成……都没交到一个朋友吗？］

    又是一阵长久的缄默。

    对哦，原来那个陆之遥死了，他和她青梅竹马，心里肯定也把她当成很好的朋友的。

    只不过，时隔两个月，他突然这么说，莫不是思念成疾，错把陆之遥当成她的替身了？

    虽然陆之遥和那个女孩连名字都一样，但替身文学还是哒咩啊！

    看着林怀慎逐渐黯淡下去的神色，陆之遥更加笃定了她心里的想法。

    她试探性的凑的离林怀慎近了一些，伸出手，像撸猫一样，温柔的抚了抚他的背。

    ［你……你也别太难过了，我知道，你的小青梅死了，你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肯定是难受的，只是，这人死灯灭，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林怀慎听见她的话，脸上的落寞霎那间凝固住了。

    ［你救了我，我心里感激你，但，你也要知道，这人与人之间，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就算再像，我也不是她，你不能揪着我不放呀……］

    生怕他又发什么神经，陆之遥也只是轻轻拍了他几下，就又退开了。

    林怀慎的眸子盯着她的动作，最后又落在了她的脸上。

    良久，他别过身去，背影看得出些许倔强。

    ［我，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不是把她当成了替身，那又是为了啥？

    少年捏着袖摆，回过头，朝着陆之遥走近了几步。

    女孩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林怀慎伸出手，把自己的刘海尽数掀了起来。

    光洁的额头霎那间裸露在沉浮的光晕之中，陆之遥呼吸一滞，她的目光定定的看着那一处的肌肤，再也无法挪开。

    林怀慎的额角上，有一道长约一寸半的，狰狞的旧疤。

    疤痕横亘其上，显得十分碍眼。

    ［这道疤，是我六岁时，陆之遥看我不爽，拿石头砸的。］

    这里的“陆之遥”，自然指的是那个与他一同长大的人。

    ［也正是因为这道伤，陆爷爷对我颇有愧疚，便为我缝了伤口，教我学习医术。］

    ［但从此以后，陆之遥便怀恨在心，处处针对我，一起吃饭时，偷偷往我碗里塞虫子，或是趁陆爷爷不在，拿针灸的针扎我。］

    分明在说着这样的话，林怀慎语气却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自小体弱，她小时比我高出半个头，我斗不过她，即使我和陆爷爷说，陆爷爷训了她以后，她还是照常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甚至做的更过分，甚至冬天逼我泡在冰水桶里，手脚都泡烂了。］

    ［直到两年前，她突然说喜欢我。］

    说到这，林怀慎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眉头微蹙了起来。

    ［当时下着大雨，她来还从我这儿抢来的医书，我把她拒之门外，和她说，那书我不要了。］

    ［可她却不愿走，一直守在门外，我把门打开，她便立马挤进来，将书丢在了我手里。］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吼了她一声，跟她吵了起来。］

    ［她却突然哭了。］

    少年的声音轻了些，像一片羽毛，柔柔拂过心底。

    ［我愣了一下，她看向我，然后同我说，她喜欢我，从小便喜欢。］

    ［我不明白，一个从小看我不惯，喜欢捉弄我的人，一个天天跟在我屁股后头，抢我书卷，不让我安静读书的人，一个仗着自己年幼时比我高出半个头，就处处欺压我的人，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的声音蓦地止住了，陆之遥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

    林怀慎神色如常，只不过，藏在袖摆下的那只手，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却微微颤着，收紧了。

    ［然后呢？］

    女孩问。

    ［我没有回应她，从那天之后，她终于不来了。］

    ［后来，我每次出门，都看见她缠着陆恒，再也没看过我一眼。］

    ［再后来，她便死了。］

    终于说完了一切，林怀慎如释重负一般，长长松了口气。

    他抬起眸子，眸光一如常时潋滟。

    ［我从未喜欢过她，也从未将她当成朋友。］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陆之遥听他说完这些，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她抿抿嘴，想安慰他点什么，可转念一想，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才想起来，自己和那个昔日里欺负他的陆之遥，长得一样。

    既然如此，林怀慎怎么还会想和她当朋友？

    不应该“爱屋及乌”，连带着她一起讨厌吗？

    难不成，这家伙说想和她当朋友是假，而是想报复和“仇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她？

    不是吧？都说了不兴搞替身文学啊……

    陆之遥咽了口口水，她看着林怀慎的脸，轻声试探道：

    ［可我与她长得一样，你既说你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和我当朋友？］

    林怀慎看了女孩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一样。］

    说着，似是怕面前的人不信，他像是强调一般，又说了一遍。

    ［你和她不一样。］

    这一次，他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

    这两个月里，林怀慎炼化妖丹之余，也时常想到她。

    他在想她说的话。

    他在想，这世间是否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是否真的有人，生来便至纯至善，心中毫无恶念的活着。

    这些话，第一次有人告诉他。

    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好奇的感觉，他想知道，她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去偷偷看过她，看她在田间，累的大汗淋漓，嘴里不住的抱怨着，下一秒却还是拿起锄头，埋头奋力的垦土；看着她因为写不好字被陆爷爷训得泪珠子不要钱的掉，半夜却偷偷点起油灯，拿了根树枝沾着水在桌上一遍一遍的比划；看着她，因为想家睡不着，自己一个人坐在房门口，望着月亮抹眼泪。

    这个女孩，一点都不像她。

    林怀慎觉得她和自己是一类人，只不过，她比他更明朗，更鲜活，更有生命力。

    他不讨厌她，或者说，他从来都不会无缘无故的讨厌任何人。

    信息量太大，陆之遥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眨眨眼，手指紧张的攥了起来。

    林怀慎用他那一双狗狗眼看着她，当真让她想到了在现代时，领居家养的那只大金毛。

    现在，这个“大金毛”，一本正经的板着小脸儿，说想和她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