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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饮一啄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似是雨水,仿若永不歇止地击打着近在咫尺的窗沿。

    这般造化天成的乐曲之鸣响,不经意间听来几乎就在耳畔。

    倘若不是周身正被笼罩于一股全然不似雨境的柔暖……

    兴许时下我仍会下意识地以为,自己依然身处雨降的浅草寺内。

    ……是梦吗?

    ——这般不可思议的、以一位陌生少女的视角、于自己未曾亲身造访的昭和九年所度过的三日间。

    初次发生这般的“置换”,是在距今约三日之前。

    当时的我,正与父、母、妹妹一同在后世的这座名刹之中游览、参拜。

    迎着逢魔时分柔暖的夕照,牵着妹妹那稚幼、小小的手,踏行于脚下的铺石参道中,向暮光尽头的观音殿迈步……

    然不知何时……

    月轮已是清亮地高悬于万里无云的晚空,而我也已不再牵握汗水润湿的妹妹的手。

    四下环顾,亦是不见家人的影踪。

    方才曾见的那条名为“仲见世”的市街与店铺,月光静谧、无声的照耀下异样地古旧而高耸。

    各家店铺的各色看板,业已全然变换了形容。

    一时之间……不由令我感受到一股,仿佛步入了异界一般的谵妄与可怖。

    ——而这一切,便是我于最初的“置换”之中所见。

    所谓的“置换”,又是为何物?

    关于此点,或许我只能描述为,那是我对于当下正发生于我身上的一种奇异现象的形容。

    即我与这具身体的原主——“缪小姐”在一日之间必然会发生的、意识的替换。

    此般的“置换”所发生之时的表现,便是毫无征兆的困倦与脱力感,且往往伴随着视野骤然的黑蒙。

    而待到自身下一次“醒转”之后,会发觉时间或多或少地流逝,且身处与“置换”前不同的场所。

    若是从科学的角度来寻找答案,这兴许近乎于一种癔症与梦游。

    但是诸如此类基于常理的“理性思考”,无疑是在剥夺自身存在的立足之处。

    由此,便只能将脑海之中存在的那段关于“后世之过往”的记忆认定为真物。

    基于此点,在这三日之间,我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几近百年前的世界进行了稍许的探究。

    首先,仍旧是关于“置换”。

    ——如今,我唯一大致能够得出的规律,仅有“‘置换’发生的间歇不会超过一日”这一点。

    但即便是这唯一的规律,也因由用于验证的时间过短而无法完全明确。

    此外,每次“置换”所持续及间隔的时间,约莫都不相等。

    所以,几乎不可能提前预判下一次的“置换”将会在何时或是何种情境之下到来。

    当然,亦有可能是我尚未寻找到“置换”真正的规律所在。

    以及,身为这具身体的原主的“缪小姐”……

    ——我想,她大概尚未察觉到“置换”的存在。

    当然……只是在此之前。

    此前的每次“置换”发生之后,若非存在不可抗力,我都会尽量避免太过远离“置换”开始之时所处的地点,并且刻意寡言来规避与期间遭遇的他人过多的交互。

    如此,便能尽可能地延缓身体的原主意识到“另一个自我”的存在的时间。

    但归根到底……这也不过是一种无奈之下的拖延。

    即便起初将此认知为近事遗忘抑或睡眠梦游症的症状,但长久以往这般的虚饰终究会有被察知其本貌的一天。

    而若要将“置换”一事对“缪小姐”坦言相告……

    暂且不言,两个此前全然陌生之人,彼此之间能否互相信任。

    骤然听闻此事,即便在我看来,也仍是过于骇人听闻了一点。

    此次的“置换”发生之前,我于雨中再踏上参道,是对那日场景的重现……

    然而……相同的却仅剩下地点,不同的则是天候、人物与时节。

    今年是1934年。

    空气变了,风景变了。

    而我仍未适应这个带着问号的世界。

    早已并非初次地尝试着对于那日情境的复现……

    由此……又究竟从中得到了些什么?

    ——唯有宛如迷失于这雨境的徒然。

    “咳咳……”

    伴随着咽喉不时传来的烧痛,我在恍惚、昏沉与困顿中醒来。

    何曾料想……

    少女的身体分明是如此地纤细、柔弱,而今却沉重到有如注铅一般的地步。

    想来是此前那场冒雨的出行,招致了这般可称惨烈的结果。

    扶着方才沉睡之时所倚靠的那张矮木桌,勉强支撑着身体于室内的榻榻米上站起。

    这间虽不狭小但亦称不上是宽敞的和室之中的光景,就此便在我的眼中一览无遗。

    ——除却遍及脚下的榻榻米外,此间唯有一张坐垫、一个书橱,以及身前那张折叠式的矮木桌。

    完全不似寻常少女的闺房一般的素朴……

    没错——

    这里……就是“缪小姐”的房间。

    与其称之为一种不假他物的素雅,这房间更似只是单纯的空荡无物。

    从这之中几乎无法窥见,房间主人的偏好及欲求。

    除却昏黄的顶灯照射而下的光线,障子窗外依稀透入的、薄暗的天色,已无法判断时下乃是夜晚或薄暮。

    雷霆的威光须臾之间游掠而过,其之声势便动摇大地、撕裂天穹。

    尔后……我徐徐地向着障子窗处挪步。

    眼前那扇映照着舞动的树影的糊纸木制窗门一经推开,八方的风雨便夹杂着空气中漫溢的草木芬芳席卷而来。

    抬首可见,浅草寺中僧侣们的居所——伝法院的庭院之内为风暴所摇曳的树海。

    岸畔的鸭群沐雨望天。

    塘中的池鲤竞跃而出。

    竹筒盈满击打着水钵。

    石质的灯盏岿然不动。

    眼望着这动寂生灭、一饮一啄之间流洩而出的丝缕禅意……

    不可思议地,竟是有些抚平了心间愈渐上涌的些许焦躁。

    于是乎……我的心中,莫名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想要给“缪小姐”写一封信。

    我们之间的距离……明明是如此之近。

    可我对于那少女的了解,却几乎仅限于镜中成影。

    不论喜好还是生平,抑或是完整的名姓……

    ——于我而言皆不可知。

    少女眼中所见的世界……又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置换”的现象之所以会在我们身上出现,是否就是为了让我借此而明了这一点?

    彼方吹来的风雨,拂过了我的发梢。

    为时雨所润泽的草木与花叶,在雨音的奏鸣声中沙沙作响。

    世间万物之声,倏而静默如谜。

    而于此刻……

    和室之中,传来了某物轻微的落地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