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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万福山庄(上)

    “将军!”红马直奔卧槽,黑将坐了出来,“再将!”红车占据临头,要把黑棋将死,黑炮平到士角,临危救主,红车平开两步沉底一将,黑将坐了起来。

    杭州灵隐寺一间禅房的后院桂花树下,摆着一张石方桌,桌两边坐着一官一僧正在对弈象棋。官人是浙江按察使周浩然,僧人身穿衲衣,年逾八旬,浓髯全白,面若古铜。周浩然执红棋僧人执黑棋,两人已下了近一个时辰。周浩然成竹在胸,僧人气定神闲。

    棋盘上红棋一车一马一兵,士象俱全,黑棋双炮双卒,也是士象俱全,子力是红棋在优。红方虽然兵未过河,一车一马势如破竹,黑方双卒已经过河,双炮紧守家门,形势也是红方抢先。红方见黑将坐了起来,欲将红马往中间跳,集中车马杀偏王。红马被黑炮拦阻,一时过不来。黑方挺卒前进,逼近象眼,红方也进兵过河,车马兵临城下。十数步之后,黑方士象尽失只剩一个孤王。

    周浩然道:“禅师这幅字画,看来是给定了。”老僧默默无语淡然微笑。原来二人打赌,若周浩然胜了这局,老僧赠他一副字画,若老僧赢了这局,周浩然捐十两银子作修葺寺庙的善款。

    再走几步,红车占据中宫,走成了大定心,只要平兵或跳马一将,黑棋就输。此时黑方两颗小卒占据两边象眼,一颗黑炮不知何时沉入红方底线背面,已是二鬼拍门之势。恰好轮到黑棋走,黑卒一夺中士,红方无招可解,一步之差已然输了。

    周浩然心有不甘,长吁一口气,说道:“禅师妙算,这一局是我输了。”说完,从怀中摸出十两纹银。老僧呵呵笑道:“二鬼拍门煞气凶,野牛树下被雷轰。九死一生命多舛,多灾多劫难寿终。这一局老衲没赢,周施主也没输,不是黑棋胜了,也不是红棋负了,胜负存乎于心。”周浩然道:“输了便是输了,赢了便是赢了,禅师此话怎讲?”

    老僧道:“唐朝时,六祖慧能前往广州法性寺讲《涅槃经》,庙里的旗子被风吹得飘摇不定,小和尚们争论,第一个说:‘是风动’第二个说:‘是幡动。’第三个说:‘动是因缘。’六祖慧能站起身来说道:‘风也不动,幡也不动,是你们的心在动。’”

    老僧朝周浩然笑了笑,接着说道:“所以老衲刚才说不是你输了,不是我赢了,是心赢了。你有赢我之心,老衲却无心赢你,有心则妄,妄则瞻前顾后,攻有所顾忌,守有所纰漏,故而进不能攻,退不能守,胜有所喜,败有所忧;无心则无妄,无妄则明,明则不患得不患失,胜不喜败不忧,胜败随缘,荣辱不惊,故而攻守兼备,运筹帷幄。周施主有心则羁于输赢,老衲无心则超乎胜败,这叫无心胜有心。”

    周浩然说道:“禅师常年修为,明心见性,在下不但棋艺差了一筹,心性更差了一节,真是惭愧。”

    那老僧道:“论棋艺周施主绝不在老衲之下,只是心被外物所羁绊,在乎输赢,患乎得失,《金刚经》云:‘如来说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万物皆空,周施主何必拘泥于事物的相状呢?”

    周浩然说道:“禅师世外之人,一心向佛,心中有佛,心中无佛,心即是佛,自可得到解脱。在下身在宦途,为官一方,心中不可无纲纪国法,不可无善恶是非,不可无黎民百姓,不可无天下苍生,虽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却总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当今之世,皇权数易奸佞横行,朝野上下人心各异,正是兵连祸结烽烟四起,百姓则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人在其位,尽心其政,奸佞不可不除,纲纪不可不立,兵燹不可不忧,社稷不可不居安思危,百姓不可不安居乐业。终日忧患,怎一个‘空’字了得?”

    那老僧听罢,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周施主心中有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是民众之大幸,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真是可敬可佩。老衲藏身荒山破庙,只能谈空说虚,苟延余生,于世无补。”周浩然听了,说道:“禅师传经说法点化愚顽,功德无量。悬壶问世救死扶伤,更是泽惠众生,就连内人的病也是禅师医治好的,怎能说谈空说虚于世无补?”那老僧道:“夫人的病是痹症,外感风寒湿热,经络闭塞气血阻滞,久而成痹,经过数月的治疗,已经痊愈,今后只要调饮食,和营卫,善起居,自当无恙。”周浩然说道:“内人的病十多年来无人可医,逢禅师妙手回春,此次来访正想烧香还愿,还望沐讲禅师宏法主持。”

    原来这老僧就是云游灵隐寺的和尚沐讲。

    沐讲听说周浩然的夫人姜氏要烧香还愿,便命小僧在大雄宝殿设下蒲团,姜氏焚了三炷佛香,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心中默默祷告,良久站起身来,把佛香插入香案,小僧手中抱着一只大竹筒,里面放着数十支佛签,将竹筒摇了几下,姜氏从竹筒中信手拈了一支,打开一看,见佛签正面写着

    “卯宫下签”

    接着是一首诗:“譬如金鳞放碧漪,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

    背面写着:“家宅凶,自身险,求财虚,交易中平,婚姻不合,六甲惊,行人有阻,田桑损,六畜衰,寻人杳,公讼亏,移徙吉,失物凶,疾病有灾险,山坟宜改”

    她读了两遍,只觉意义晦涩,便交给一旁的沐讲,求他解签。沐讲接过来看了看,沉吟不语,半晌才说道:“这是一个下下签,诗意指池中之鱼遭到网罗,寓意为凶,只怕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是不吉之卦呀。”姜氏听了脸色骤变,说道:“池中之鱼遭网罗,应当作何解?”

    沐讲道:“厉鬼横行煞气重生,举家不祥。说小有疾病缠身,说大恐怕当有血光之灾。”姜氏问道:“这祸不能避过吗?”沐讲双手合十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吉凶祸福都是因缘巧合,一切都随缘吧。”周浩然对此不以为意,只呵呵笑道:“下官只管得了阳间的是非对错,却管不了阴间的鬼魊伎俩,横行的厉鬼,只有让阎王爷去管了。”说完便向沐讲告辞,沐讲道:“且慢,周大人与老衲三生有缘,老衲送周大人几个字。”叫小僧拿来笔墨铺下宣纸,在一张横幅上写下八个大字,周浩然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执法如山,廉政如水”,字体舒展自如笔意遒劲有力。沐讲道:“愿周大人清若水,威若山。”周浩然心有所悟,谢了沐讲,带着夫人丫环告辞而去。

    这一日,肖宇领着巴蜀三贼来到宁波。

    宁波地处浙东,东临大海,和当时的广州(湛江),扬州,泉州并称四大港口,明初朱元璋实施禁海政策,严禁海外贸易,但许多商人仍旧躲着官府偷偷出海,赚来巨额利润,到了永乐时期,海禁已名存实亡,禁令成为一纸空文,出海经商的人越来越多,海上贸易日趋繁盛,因此宁波成了浙江富庶之地,但也常常遭受台风和倭寇的袭击。

    肖宇和巴蜀三贼沿路走来,眼看一条江横在前面,阻断了去路。那江宽处两百余丈,窄处百十来丈,水流平缓,水质清澈。谷一凡道:“没想这里还有一条大江?”肖宇道:“这是鄞江,又叫甬江,由奉化江和余姚江汇合而成。”说着用手指了指,“从那儿过去。”三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数十条木船用缆绳串成一线,连通江的两岸,船上铺垫木板,便成了一座浮桥。

    过了浮桥,是一遍田野,田野旁间杂着农舍,一条开阔的大路穿过田亩菜畦,一直往西延伸,走了二三里,往南分出一条青石板路,沿石板路走不到一里,便可望见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宏伟壮丽的庄园。

    庄园坐南朝北,占地三十亩,四周是一丈多高的石基砖墙,墙顶是卷棚悬山的瓦檐。北墙横跨四十丈,镂着八扇雕花格子漏窗,墙体开了三道门,左右两边是广亮大门,中间一道是三层飞檐的牌坊门,门下五级石台阶,台阶两侧雕着犀牛望月的抱鼓石。

    门前种有几株松柏,青石板路一直通到庄园的大门前,路旁竖了一块大石碑,碑座高出地面五尺,石碑上从右到左横刻着“万福山庄”四个醒目的大字。

    还没踏进门槛,远远就看出不是簪缨门第,就是富绅豪宅。

    中间那扇大门开着,肖宇带着三贼刚到门口,庄丁便高声喊道:“公子回来了!”。三贼随肖宇进了山庄,里面楼台连接,道路纵横,也不分一进二进还是三进,只觉场面开阔,屋宇轩昂,三贼相视而笑:终于到了这个金银满地的富贵之乡。

    沿着一条方砖砌成的甬道,走不多久,来到一座主楼前,丫鬟将四人引入屋中。

    进了正厅,靠南墙立着一副锦缎围屏,屏上绣着平远山水图,围屏前放一张花梨木罗汉床。床的两边是半人高的大瓷瓶,里面插着五颜六色的孔雀羽毛。正厅中央分两列放着十六把交椅,交椅外侧是琉璃雕花折屏。

    罗汉床上端坐一位中年女子,梳着鹅胆心髻,穿一件紫色蓝花丝绸长衫,正是肖宇的母亲肖夫人。肖宇上前请安,并将三贼引荐,肖夫人说道:“你爹爹外出,明天才能回来,先安排三位员外歇息,一切事情等你爹爹回来作主。”吩咐下去,要摆家宴给肖宇接风。

    肖宇让管家将三贼安排住下,便牵了肖夫人的手到后堂叙话,却听丫环来报:“夫人,郎中请来了,在外间侯着。”肖夫人道:“请郎中进来。”肖宇问道:“为何要请郎中?”肖夫人道:“你吴婆婆已病了两月,上次请了一个郎中看了不见好,今日又换了一个来看。”

    三贼刚住下,便暗中查看山庄内的各栋楼宇,道路和值班巡逻。万福山庄大小房间数百间,丫鬟仆役庄丁二百余人,要想一下弄清,也殊多不易。已过夜半,却见西楼一间小屋灯还亮着,觉得有些异样,三贼悄声走近,藏匿窗外,只听屋里有人说话:“…….吴妈,这位郎中远近闻名,您的病不用担心,再把这剂药吃了,病自然会好的……”

    莫无言和钟力夫在两边观风,谷一凡轻轻戳破窗纸,往里细看,只见床前坐着个中年女子,正是肖夫人,两个丫环侍立身后,床上的蚊帐被拉开半边,隐约可见床榻上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面容枯槁两目深陷,嘴唇微微一动说道:“……夫人,我都这把年纪了,我的病我知道……我大限之期已到,你和伯庸就不要再为我费心了……”声音低微,话说得断断续续,谷一凡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清。肖夫人安慰道:“吴妈,您想到哪里去了,郎中说您的病治得好。”床上那老妪轻轻摇了摇头,喘了会气,继续说道:“我在这儿几十年了,你和伯庸待我很好,我能活到这把年纪,也够了……”然后一阵咳嗽,肖夫人将手中的水递了上去,那老妪不接,仍旧摇头,说道:“你扶我起来,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肖夫人听了只得放下手中的水杯,示意丫环退出房来,三贼忙闪身避开。

    肖夫人将老妪扶起,让她靠着床头半卧着,只听那老妪继续说道:“四十年前,我就来到万福山庄服侍伯庸,没想到到头来却让你来服侍我……”说完又一阵咳嗽,肖夫人说道:“吴妈,您服侍了我们一辈子,我就不能服侍您一次吗?”老妪说道:“伯庸和你都是好人,我这辈子走完了,只怕还累了你们。”肖夫人说道:“你无亲无故没有家,这么多年我和伯庸一直都把您当亲人,这里就是您的家,怎么能说连累我们呢?”吴妈喘了会儿气,说道:“你别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歇了一会儿,才说道:“其实我不姓吴,我姓刘,我不是湖广荆州人,我是湖广沔阳人。我原本有家,有丈夫孩子,都被杀了。沔阳老家有我的亲戚,可我不敢回老家去…….咳咳……四十多年前,我曾是大汉国陈友谅的儿子陈理的奶妈,后来陈公战败身亡,陈公的结拜兄弟张定边,领着十一岁的小主公陈理投降了洪武先帝朱元璋,献出了武昌城,陈理被封了侯。可一件事给张将军和我留下大祸……”

    肖夫人听到这里,心中惊骇,没想到吴妈在她家呆了这么多年,今天才道出她的真实来历,不由得屏息静听起来。

    只听吴妈继续说道:“还在陈公兵败身亡之前,张定边将军曾叫我到他的内室去,交给我一张图纸,那张图纸上画有山有水有路还有文字。我不识字,也不知道这张图纸是干什么用的,张将军要我将这张图纸上画的东西原样绣在小主公陈理贴身穿的肚兜上,绣完之后将图纸烧掉,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只要我照看好小主公和这件肚兜,不可遗失,并且要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依他的话做了……”又喘了会儿气,吴妈继续说道:“后来,陈公兵败,小主公随张将军投降了洪武先帝,一天,张将军外出,我照料小主公。我儿子东东和他在后院玩耍,我正在洗衣服……咳咳……咳咳……等我洗完衣服,发现东东和小主公都不见了,我四处寻找,在几里外的荒郊发现了……咳咳……发现了东东的尸体……呜呜……还有……还有……”说到这里吴妈老泪纵横,话不成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还有小主公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的衣服都被剥了下来,扔了一地,小主公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天,小主公贴身穿的,绣有图案的那件肚兜正好被我换下来洗了,陈理没穿在身上。小主公失踪,我知道闯了祸,急忙回府,刚回到府上,却见府内血流满地,十八个仆役看守全部被杀,有人将十余间屋子搜了个遍,屋内翻箱倒柜,遍地都是衣物,我正猜着他们要找什么,忽听得两人说着话渐渐走近,我忙躲进一个大柜子里,只听一人说道:‘全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那件肚兜。张定边和那个奶妈也不在。’另一个说道:‘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动静却劳而无功,那件肚兜要找不到,陈友谅的二十万两黄金就如石沉大海,不知何年何月才露出水面。’前面一个人说道:‘张定边和陈友谅藏下这笔巨款,就是为了兵败之后重新起事用作军费,找到张定边或者那件肚兜,就知这笔巨款藏在何处,找不到那件肚兜或张定边,不但这二十万两黄金石沉大海,陈友谅的余部随时都可能利用这笔巨款东山再起,后患无穷。’”吴妈叙述着往事,肖夫人听得睁大了眼睛,只听吴妈继续说道:“因为张将军要我看好小主公和那件肚兜不得遗失,所以我离开时将换下来洗的肚兜藏在身上,不敢瞬息离开自己。这时我躲在柜子里,才知道这些人就是为了这件肚兜而来,我大气也不敢出,在柜子里憋了很久,直到两人说话的声音远去,才从柜子里出来。立马逃命,连夜奔回家乡,还没到家,半路就听乡里邻居说我丈夫被人杀了,心里害怕之极,知道有人为了这件肚兜要追杀我,只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投奔了浙江兰溪诸葛村一个远房亲戚,后来,诸葛家将我引荐到了万福山庄……咳咳咳咳……”肖夫人听到这里,愈加惊异起来。

    吴妈喘着气,又歇了好一会儿,缓缓将右手从被子中伸出来,颤颤抖抖地指着床头边一个衣柜说:“打开……拿出来。”肖夫人急忙把衣柜盖揭开,把里面的衣物一件一件拿出来,直到衣柜底,取出一件小男孩穿的肚兜。问道:“是这个吗?”吴妈点了点头。

    肚兜底色通红,正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骑着一尾大鲤鱼,上端绣着“歲歲吉祥”四个字。吴妈接过肚兜把它反转过来,肚兜背面却用金线绣了许多小岛,那些小岛在湖泊之中,上面绣着“千岛湖”三字,小岛之间绣着路线和箭头,再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岛上标记着“无名岛”,上面绣着一座山,标记着“鹧鸪山”。

    肖夫人仔细端详了半天,绣的山,岛,湖泊,路线,箭头构成一张地图,隐隐感觉到这“千岛湖”“无名岛”“鹧鸪山”就是陈友谅藏下二十万两黄金的地方。想到这儿,只觉关系重大,望着那件肚兜,真不知是祸是福。

    吴妈喘息良久,继续艰难说道:“后来我听人说小主公陈理还活着,被朱元璋封了侯,又听说去了高丽,张定边将军却失踪了,这么多年没人知道他的踪影。我在万福山庄隐姓埋名活了四十年……咳咳咳咳……这件事没敢……没敢对任何人说,这事一旦暴露就会没命,还会连累你和伯庸。四十年来,我一直想把这件肚兜物归原主,还给小主公,可他远在高丽,我又不识字,年纪一大,身子骨不如往昔,走哪里都不方便,这件事到死……咳咳……到死都做不了。我大限之期已到,把这件事和这件肚兜告诉你和伯庸,一让你们知道……知道我的真实来历,二求你和伯庸,把这件肚兜……肚兜物归……归……原主……”

    吴妈把话说到这里,眼角挂着泪水,已气若游丝无力半卧,躺在床上半张着嘴,不停地喘息。肖夫人看着她尽心尽力服侍丈夫和自己一辈子,原来竟是家破人亡,隐姓埋名避祸藏身,想到吴妈凄苦的一生,不禁悲从中来,眼眶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轻轻将被子给吴妈盖好,柔声安慰道:“吴妈,您放心,您嘱托的事,我和伯庸一定尽力办到。”吴妈听罢,呆滞无神的眼中闪耀出异样的光彩,苍白的脸庞泛起淡淡红光,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肖夫人拿了水杯递过去,说道:“吴妈,您说了这么久,口也干了,喝点水吧。”问了两遍,不见吴妈回应,只见她那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来,面庞的红光转瞬即逝,眼角的泪水和嘴角的微笑却凝固在那儿。肖夫人忙用手一摸,脖颈已经没有脉象,知道吴妈已经去世,心中酸楚,用手将她双眼轻轻合上,放下蚊帐,拾起那件肚兜随身藏好。叫了一声丫环,先前那两个丫环闻声进来,肖夫人说道:“把房间收拾一下,明天为吴妈准备后事。”

    第二天,宁波万福山庄,后院人来人往,肖家上上下下正忙着要给吴妈办丧事。一人年过四旬,体态微胖面容悲戚,穿着白布麻衣,指挥着来往的众人。

    那人正是肖伯庸。

    四十三年前,肖伯庸刚一出生,亲娘便死于难产。为了哺乳,肖家请了奶妈,可肖伯庸长到一岁,奶妈病死,家中又请了一位妇人来照料他,肖伯庸长到三岁,那妇人又一命呜呼,于是有人说肖伯庸命中克母,长到三岁克了三个女人,便请了一位道士来看过,那道士说:“肖伯庸五行属金,生肖属牛,得找一个五行属土,生肖属牛的保姆方能照料他。”肖家四处打探,终于由亲戚引荐了在浙江兰溪诸葛村中做女佣的吴妈。吴妈正好五行属土,生肖属牛,且做过奶妈,带过孩子,人也干净利索,老实本分,于是从肖伯庸三岁记事起,便由吴妈照料。肖伯庸一路长大成人,两人相安无恙,倒应了道士说的话。所以肖伯庸和吴妈虽是主仆关系,却有母子之情,一直视若养母。肖伯庸外出归来,得知吴妈病逝,亲自披麻戴孝,执养母之丧礼。

    正忙碌间,肖夫人从后堂匆匆走来,到了肖伯庸跟前低声说道:“伯庸,吴妈留下的那件肚兜,我藏在内屋的衣柜里,今天换衣服时查看,竟然不见了。”肖伯庸听了,心中一惊,说道:“不见了?你好好找找。”肖夫人道:“我把内屋找了个遍,都没找到,莫非被人偷了?”肖伯庸说道:“你藏肚兜时可有人知道?”肖夫人道:“连我贴身的丫环都不知道。我知这事隐秘,吴妈临终时,便让两个丫环避开了,钥匙只有我有,衣柜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人偷了呢?”肖伯庸听罢,心知不妙,说道:“为这件肚兜不知折了多少条人命,传到你我手上,是祸不是福。”肖夫人听了,只吓出一身冷汗,顿时心中惶惶手足无措,忙道:“我再去找找,说不定遗忘在哪儿了。”

    肖夫人刚转身回去。管家匆匆进来报:“老爷,前门聚集了许多人,不知为什么,全往山庄内挤,庄丁们拦都拦不住。”肖伯庸心中诧异,急忙赶往万福山庄前门,还没走到,只听门外人声鼎沸,有人高声叫嚷:“倭人来了!倭人来了!”声音惶恐之极,四处哭喊之声一遍。附近的村民四处奔逃,有的携着衣物包裹,有的两手空空,有的带着妻儿老小,有的孤身一人,潮水般涌进庄来。

    肖伯庸站在高处望去,远远看见村民后面黑压压一遍,直到近了,才看清是一帮身穿玄色直裰的日本浪人,手舞长刀正在追赶村民。浪人如恶狼入羊群,村民被追得四处逃散。因为万福山庄四周是丈余高的砖石围墙,村民为了藏身,竞相往山庄奔来。肖伯庸见状,忙叫庄丁放村民入庄。

    人群中有上了年纪的老者跑不动,被浪人赶上,几把倭刀砍下,顷刻间身首异处。浪人抢了钱财包裹,踏着尸体狂奔上来。有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妇人,一边失声哭叫,一边拼命奔跑,只跑得几步被浪人围在中间,那妇人面色煞白,发丝散乱,浑身簌簌发抖。随着“呀——”地一声恶喊,三把倭刀劈下,那妇人凄然叫道:“莫伤我儿!”将怀中婴儿护在身下,倭刀砍在她背上,鲜血涓涓流出,像一朵朵灿烂绽放的杜鹃,染红了怀中的襁褓。母亲已死,浪人的魔手伸向孩儿。一个壮汉似那女子的丈夫,发红的双眼怒不可遏,手握扁担横空劈来。浪人放下婴儿,挥刀迎战。那汉子全然不顾生死,抡着扁担乱劈乱打,只打得几下,身上便中数刀,他仿佛不知疼痛,发疯般挥舞扁担,几招过后,已身披十余刀,那只扁担渐渐力不从心,慢了下来,刀光过处,鲜血四溅,一条右臂被倭刀硬生生剁掉,跟着一声惨叫,魁梧的躯干轰然倒下。旁边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泪痕满面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滴血的倭刀,张着嘴哭不出声来,冰凉的刀锋架在脖子上,只待浪人双手一挥就命丧黄泉。

    小男孩命悬一线,一枚鹅卵石穿过人群,飞向举刀的浪人,浪人撤刀磕挡,石头碎成几块。顺着鹅卵石飞来的方向,山庄内冲出一彪人马,为首正是万福山庄护院,梅花门朱雀堂堂主刘仲平。

    刘仲平一众让过村民,一字排开,将浪人挡在庄外。浪人约有一百四五十人,一个个手握长刀,腰插短剑,跣足裸踝,黑压压云集在万福山庄门前。其中一人象是头领,对左右一阵倭语,冲在最前面的两个扑向刘仲平,其余浪人蜂拥而上,挤进万福山庄。

    一场恶战,在万福山庄门前拉开。

    刘仲平一招“梅花七蕊”先声夺人,两个浪人举刀架开。刘仲平剑走偏锋,一招刺向右翼那人前胸,剑尖一划,指向左翼浪人咽喉。浪人横刀拦住,身子半蹲,转身一圈,倭刀如秋风扫落叶,向刘仲平胸腹横削过来。这一刀大异中土剑法,刘仲平左支右绌,只觉肚子一凉,腹部已被拉开一道血口。

    不待两个浪人合力夹攻,刘仲平败中取胜,长剑横挑,直袭另一浪人空档,那人猝不及防,肩头中剑。刘仲平以一敌二正打得旗鼓相当,猛听得两声惨叫,一名梅花门弟子被倭刀洞穿胸腹,另一名被倭刀从面门劈到胸肋,顿时丧命。刘仲平一行只有三四十人,人数上占弱势,武功也不占优势,十几招下来,被迫退却。浪人如风卷残云,村民落荒而逃,跑得慢的,早已横尸荒野。

    肖家正给吴妈办丧事,突然遭此变故,让肖伯庸始料不及。他站在高处望去,那些浪人一个个形同野兽,见人就杀,见钱见物就抢,心知血雨腥风在所难免。

    惊悸之余,忽听得“哇哇”一阵怪叫,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浪人纷纷扔下手中倭刀,磨皮搔痒,有的将衣服撕破,身上抓起道道血痕,有几个遍地打滚,叫骂不停,表情痛苦至极,后面的浪人有所顾忌,前冲之势暂时缓了下来。村民和刘仲平趁机撤入万福山庄。

    慌乱中,一个身影纵身跳起,拔地两丈,身在半空宛如一只大鸟,猛一转身,化掌为刀“喳”的一声巨响,门前那棵碗口粗的松树被砍作两截,上半截轰然坠地,下半截密密麻麻钉满了蜜蜂针。那人双手抱胸轻轻落下,傲然立在半截树干上——正是浪人首领。他身穿灰色直裰,上面绣着浮世绘图案,头上梳着三绺发髻,一长一短两把刀插在肋间,用蹩脚的中国话喊道:“支那人,有种的出来领命!”一字一句虽不流畅,却声若洪钟,四周打斗之声均被压了下去。

    话音刚落,莫无言飘然而至,眨眼间已至浪人首领跟前。那首领见他在骚乱的人群中移步如飞,知是劲敌,接连劈出三掌,刚一交上手便觉招式诡异,莫无言也觉对方劲力沉雄,飘然避开。浪人首领待要再攻,“嗖嗖嗖”三只蝴蝶镖从侧翼飞来,忙伸手接住第一只,侧身躲过第二只,抬腿踢开第三只,足尖刚落地,一根铜烟杆已戳到腰际,浪人首领不敢怠慢,长刀出鞘,呼呼两刀迫退正面进攻的莫无言,回手一刀截住背后袭来的谷一凡。两人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倭刀沉重,莫无言一双肉爪在外围游走,谷一凡的铜烟杆不敢硬接,只能见缝插针,避实就虚。浪人首领一把刀封上闭下,砍来疾如电,削去一片风,十几个回合下来不露半点破绽。忽地寒光一闪,长刀抵到谷一凡胸前,谷一凡心中微颤,刀尖已在他胸口划了道血痕,出人意表朝莫无言脖颈削来,莫无言见势不妙,身子后仰,“呼”的一声,刀锋擦颈而过,风声过处,心中一片寒意。

    东洋剑道糅合中国剑法,到了日本室町时代已流派众多。一番交手,谷一凡莫无言领略到东洋剑道和中土剑法同源异流,却大相径庭。

    二人夹攻浪人首领凶险异常,却也势均力敌。

    后面的浪人一哄而上,十几把长刀朝谷一凡莫无言攻来。猛听得一声怒喝:“倭奴休想以多欺人!”钟力夫纵身跳入场中,拾起刚才倒地的半截松树,那半截松树连枝带叶重逾二百斤,被钟力夫举在手中挥舞自若,顿时飞沙走石,围上来的浪人纷纷退避,数丈之内不能近身。

    肖伯庸在高出望见,冲口说道:“这三人是谁?如此神勇!”肖宇一旁答道:“这是贾家三员外,前日来洽谈生意,因吴婆婆丧事繁忙,还没向爹爹引荐。不想个个身怀绝技,今天亏得他们出手相救。”肖伯庸道:“赶快吩咐下去,叫刘仲平带领庄丁挡住倭寇。派人告知官府,请求火速发兵救援。庄中妇幼老小和村民都往后院躲避。”肖宇听了,向人丛中跑去。

    刘仲平带领梅花门弟子退入山庄,见浪人人多势众,里三层外三层将三贼围在核心,若要硬拼无疑以卵击石。断然下令:“摆开七星梅花阵。”朱雀堂又分为井鬼柳星张翼趁七个分堂,称为朱雀七宿,每一宿出五人围成一圈,形如梅花五瓣,七宿共三十五人,形成七朵梅花,每朵梅花构成一颗星,七朵梅花构成北斗七星,是谓“七星梅花阵”。

    刘仲平站在高台上,手持长剑指挥:“天玑天权放开震门,玉衡开阳拦住离门……”

    浪人见梅花门众弟子败而复返,五人围成一个圈,面朝圈外背朝圈内站了七个圈,每个圈五人犹如一人,欲左五人齐往左,欲右五人齐往右,每人只管面前的敌人,左右两边和背后均不会受到攻击。五人拧成一股绳,三十五人合成一个阵,相互呼应有机组织,充分发挥了整体的优势。

    七星梅花阵放浪人进入阵中,然后将对方分割包围,使之首尾不能相应,前后不能相连,化整为零各个击破。浪人一旦陷入阵中,阵外的浪人与之不能相互照应,前后左右都受到攻击,孤军深入,立马落单。梅花门众弟子听从刘仲平的号令,七星梅花阵忽而分散忽而合围,忽而展开一线,忽而聚成一团,倭人或被围而歼之,或被分而击溃,久攻不下,死伤数十人。

    浪人原是日本大名豢养的武士,大名身亡或被免职后,武士无所依靠就沦为浪人,四处抢劫维生,都是些武艺高强,嗜血成性的亡命之徒。武功,胆识和经验远在梅花门弟子之上。此时分成了三股,一股和浪人首领鏖战巴蜀三贼,一股将七星梅花阵团团围住,另一股则乘虚而入闯进万福山庄抢掠杀戮,众庄丁如螳臂挡车,浪人所向披靡,所到之处横尸累累,号哭之声此起彼伏。

    肖伯庸见官府救兵迟迟不来,心中焦躁,忽见后院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日本浪人就要放火烧庄,肖伯庸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慌乱中一人带领众庄丁朝后院奔去,仔细一看正是肖宇。

    后院两栋木制阁楼已经着火,火势从门槛顺着墙壁窗户直往上燃。熊熊的火焰映照出一双双惶恐的眼,张狂的火苗窜起老高,象巨兽张开嘴吐出的长舌,恣意吞噬着木楼。毕毕剥剥的燃烧声混杂在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中,更加助长了人群的混乱。顷刻之间,阁楼已被浓烟包裹,楼上的人被烧得面目焦黑,在浓烟中摸索着,无法下来。肖宇吩咐道:“你们在楼下灭火,我上楼去救人。”说完带着三个庄丁,用后院的井水打湿衣服裹在面上,冲上楼去。

    楼道上浓烟弥漫,肖宇睁不开眼,仗着对环境的熟悉,但凭感觉辨认方向。火势已经蔓延到二楼,几干房间的木门均已着火,里面传来女子的叫喊声和咳嗽声,肖宇把门一一踹开,隐约看见几个丫环用手帕捂住嘴畏缩在墙角,其中两个已晕倒在地。肖宇和庄丁每人背了一个,顶着浓烟往下冲,滚烫的楼板难以落脚,刚走一半,衣服便着了火。几番折腾,众丫环才跟着肖宇冲下楼来。

    楼下的庄丁用木桶舀井水来灭火,却是杯水车薪。肖宇担心还有人没有救出来,提了桶水浇灭冒烟的楼梯,孤身返回楼上。火苗从脚下的木缝中窜出,木门木墙和木窗跟着燃烧起来,接着房梁也着了火,他心知这栋阁楼即将不保,冒着浓烟逐次搜寻,直到楼道尽头,发现门后露出一块衣袂,一个丫环昏倒在地。肖宇把她背在身上往外跑,可火势太大,屋顶的横木被烧断,落到走廊上,挡住了回去的路,连冲几次都被呛了回来。楼下众庄丁喊道:“少爷,快跳下来,不然就来不及了!”肖宇心中着急,却不忍心扔下身上的丫环。正彷徨间,楼下的浪人围了过来,庄丁来不及逃便命丧倭刀。三个浪人横刀楼下,此时就算跳下去也是羊落虎口。火势却越来越大,阁楼即将坍塌,他背着丫环东冲西突,两只脚烫得水泡连连,身上已经着了火,如热锅上的蚂蚁四顾无路,心中不由一阵绝望:“钱塘江水没有淹死我,今天只怕要葬身火海。”但觉呼吸困难,头晕目眩,一跤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肖宇被人摇醒,“春生哥……春生哥,你没烧着吧!”言语甚是关切。肖宇睁开眼,一张杏脸映入眼帘,正是秀秀,不禁又惊又喜,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秀秀道:“下去再说,这栋阁楼就要坍塌了。”牵了肖宇的手便往外跑。这时走廊上的横木已被秀秀移开,肖宇背着丫环跑到走廊尽头,前脚刚踏到楼梯口,“轰”地一声巨响,楼梯塌陷下去,肖宇和丫环直往火坑里掉。原来那木楼梯早已烧朽,一脚踩上去便断成两截。秀秀猛地一惊,扑倒在楼道上,仓促之间,一只手抓住了走廊的护栏,另一只手抓住了肖宇的手腕,将二人悬在半空。

    “抓紧!”秀秀使出全身的劲,可两个人的重量让肖宇的手腕在她掌中直往下滑,秀秀急得大声尖叫:“春生哥——”肖宇浑身一震,那丫环醒了过来,双手抱住肖宇的勃颈,直惊得六神无主。危急之间,肖宇腾出了另一只手,抓住断裂的楼梯口,刺鼻的焦味从手上传来,任凭手被烫得“兹兹”作响,顶住灼痛死死抓住了滚烫的木板。下滑之势顿时被遏制住。两人掉不下去,也爬不上来。肖宇身在半空往下一看,身下浓烟滚滚一遍火海,落下去不被摔死也被烧死,知道再耗得片刻,秀秀和自己都要坚持不住。再看那栋阁楼,已烧得遍体通红,没法救了。秀秀几根发丝被烧焦,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一张杏脸在火光中越发娇艳,不由心生怜惜:“难道她要陪着我葬身这里?”

    前门的七星梅花阵和巴蜀三贼都无法阻挡浪人入侵之势。见倭寇放火烧庄,数代基业即将毁于一旦,肖伯庸痛心疾首,声泪俱下,颤颤巍巍地说道:“倭奴猖獗,今日是我肖家劫数!是我肖家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