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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西湖风波(下)

    第二天一早,蒋鹤龄带着肖宇往按察使府衙而来。

    府衙坐北朝南,朱漆大门,门前站着衙役,大门两侧是青砖石基的八角围墙,大门前数丈之外是一堵照壁,上面画着一只状如麒麟的怪兽。肖宇随蒋鹤龄递上拜贴,衙役带二人上了门前石阶。门两边一对石狮子,门上一对兽首锡环。一进门,明间置一横匾,上书“杭州府”三个鎏金大字,东梢间木架上置一红漆大鼓,便是“喊冤鼓”。第二道仪门开着,穿过仪门,前面是一尊石刻牌坊,正面刻着“公生明”四个隶书大字,背面刻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楷体明文,是谓“戒石坊”。那衙役带着二人过了三班六房,便到了府衙大堂,堂额上鎏金楷书写着“正气堂”三个大字,穿过大堂,过了一道宅门,进入二堂,堂额上又用鎏金行书写着“自新堂”三个大字,二堂之后便是府衙的正宅,那衙役直将二人带到正宅一侧的西花厅。

    西花厅雕梁画栋,中央放一尊石圆桌,圆桌周围放着四只石鼓凳子,厅外是一座花园,花园里翠竹荫荫假山错落。一人在花园里负手而立。蒋鹤龄见了,忙上前一鞠:“下官蒋鹤龄见过周大人。”肖宇跟着一鞠:“后生肖宇拜见周大人。”那人转过身来,头戴一顶东坡巾,身穿贮丝宽袖青色长袍,上面绣着一寸多长的小杂花,前襟下摆绣着一只云雁,宽额隆鼻,脸型清癯,便是按察使周浩然。

    周浩然呵呵一笑,说道:“蒋兄,令爱小小年纪,却身怀绝技,我手下四名捕快都拿不下她,‘风雷手’祝一鸣也差点奈何她不得,不知秀秀的武功从何学来。”

    蒋鹤龄忙道:“鄙人只教夫子仁义之道,传先辈圣贤之书,对于武功从未染习,确实不知犬女跟何人学来。”

    周浩然指着肖宇问道:“这位是?”

    蒋鹤龄答道:“在下小侄肖宇。”

    周浩然对肖宇道:“昨天的事,肖公子想必都亲眼见了。”接着对蒋鹤龄道:“是街巷里那个丁二告了令爱的状,说她放走朝廷要犯,还打伤了人,后来经我察实,只为一个农夫说错了话,便引起事端。不过那是没读过书的农民,口无遮拦地说出来,又没黑字落在白纸上。现在农夫下落不明,秀秀出手帮了他,这事便落到了令爱头上。”

    蒋鹤龄道:“都怪在下疏于管教,全听大人裁决。”

    周浩然正色道:“这事落到我的手上,只当小孩儿打打闹闹不算回事,但若让锦衣卫逮住,矢口臧否播弄是非,只怕要惹出大祸来。洪武先朝因一字之讹,牵强附会而遭‘文字狱’的,坐连上万人,蒋兄不会不知。”

    蒋鹤龄听罢,大汗涔涔而下,忙道:“周大人说得对,小女顽劣,在下身为教授却教化无方,都是下官之过。”

    周浩然道:“丁二是个心术不正的破落秀才,唯恐天下不乱,播弄是非栽赃陷害是常用的伎俩。令爱阅世不深,让他告了一状,昨天被佥事祝一鸣抓到,我让祝佥事将她软禁在东厢房,只怕委屈了她,待会儿可将令爱领走。往后可要避开丁二,以免再起事端。”

    蒋鹤龄抱拳一揖:“在下谢过周大人,回去自当严加管教。”

    蒋鹤龄肖宇随周浩然在花园里信步走去,见园中花草繁茂怪石玲珑,花园一角有一棵枯树,树干粗大,两人合抱才能围拢过来,下面盘根错节,树上枝叶凋落,树梢光秃秃的已无生机,是一棵枯死多年的古树。树干一旁的草地上放着两只大瓷缸,缸内养着些金鱼锦鲤,鱼儿倒欢快地游着。

    周浩然说道:“蒋兄,你我共事多年,朝廷中的事情你不是不知。洪武一朝,胡惟庸,李善长,蓝玉,哪一个不是炙手可热权倾朝野?到头来落得个身败名裂满门抄斩,只要被锦衣卫逮进去,没一个有好下场,令爱的事可要谨慎啊。”

    蒋鹤龄道:“坏就坏在权倾朝野这个‘权’字上。当今皇上靖难刚罢,塞外鞑子未平,江南倭寇入侵,对内要削藩平乱,对外要出兵安南,更有建文帝的事风声鹤唳,正值多事之秋,有人便要趁机弄权。”

    周浩然喟然说道:“蒋兄说得对,一个‘权’字,古往今来不知害死多少人。当今朝廷之上,奸佞当道人人自危,江湖之下,帮派林立尔虞我诈。得了天下的,担心江山朝不保夕,没得天下的,整日梦想那九鼎之尊。君臣之间要争,内戚外戚要争,就算亲如父子兄弟叔侄,也要勾心斗角,为一己之得举一国之兵。这一切都因了一个‘权’字,只让战火连绵烽烟不断,百姓遭殃生灵涂炭,殊不知何年何月才有个尽头。”

    蒋鹤龄叹道:“如果天下人都能像周大人一样心系百姓,就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狼烟烽火了。”

    肖宇在一旁听了这番话,心有所思:没有那九鼎之尊,我不一样逍遥快活吗?有那九鼎之尊恐怕倒不快活了。

    说着说着三人进了西花厅,肖宇见西花厅北侧墙上赫然挂着一幅三尺多长一尺多宽的横幅,画的近景是一株雪松,松枝横伸过来占了画的上半部,松枝下是浅滩,浅滩上是浮舟,浮舟上是钓叟,钓叟怡然自得遗世独立;远景是浅滩后的山林,山林后的断岩,断岩后的江畔,江畔后的大江,大江上舳舻相连百舸争流。画的应是隆冬时节,远处千帆竞渡涛起浪涌一遍热闹景象,近处山寒水冷孤舟垂钓别样寂寥,右上方一片空白处题有一首七绝诗:

    是非成败转头空,江山依旧葬英雄。

    乘风逐浪真豪杰,不如孤舟一钓翁。

    整幅画没有落款也没有印章。

    肖伯庸收藏名家书画甚多,肖宇从小耳濡目染,对书画品藏便知一二,见这画意境高远布局巧妙用笔简练,不禁问道:“这画着墨不多却立意高远,象是名家手笔,为何不见落款也没有印章?”蒋鹤龄说道:“这幅画似写隐逸之风,却画出世之意,不知何人所作。”周浩然见二人论及这张横幅,说道:“这画确是一个出世的高人所作,此人作画从不落款也不盖章。”蒋鹤龄道:“周大人可认识他?”周浩然道:“这人是到杭州灵隐寺游方的一个和尚,已八十高龄,法号沐讲,只因内人到灵隐寺问医,与他结识,往来过几次,很是投缘。”蒋鹤龄道:“原来是个出家的僧人,他这画只送给周大人,怕和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无缘了。”周浩然说道:“过几天内人正好要去灵隐寺烧香还愿,蒋兄若喜欢,我再向老和尚讨两幅字画来。”

    正谈话间,衙役来报“祝佥事求见。”从门外匆匆进来一人,肖宇看时,正是昨天楼外楼捉拿秀秀的中年男子祝一鸣,祝一鸣上前行了一礼,走近周浩然耳语了几句,周浩然听罢一惊,挥了挥手道“你暂且退下。”祝一鸣应声离开西花厅。

    周浩然向蒋鹤龄说道:“刚才祝佥事来报,令爱昨晚在东厢房失踪,看守她的丫环衙役都中了迷药。看来是有人潜入我的府衙将秀秀劫走。”蒋鹤龄听了,心中担忧起来,自言自语说道:“有人劫了秀秀?会是谁呢?”肖宇在一旁听了,心中狐疑:“莫非是昨天在楼外楼的三个前辈干的?”周浩然道:“蒋兄不必慌张,此人潜入府衙劫走秀秀,未必就要加害于她,我已布置下去,待衙役和丫环醒了,其中蹊跷必然水落石出。”

    秀秀失踪生死未卜,蒋鹤龄心中焦急,便向周浩然告辞而归。

    刚回到“知书堂”,却听到“爹爹,春生哥,我回来了。”秀秀已毫发无损站在堂屋里。蒋鹤龄先是一惊,接着一喜,最后怒声斥道:“你这个野丫头在外惹事生非,从小到大我不曾好好管教过你,今天再不管,只怕要惹出大祸来,你怎么回来了?”

    原来巴蜀三贼为了让肖宇尽早起身返程,出了楼外楼之后就打探秀秀的消息。得知秀秀被关进了按察使府衙东厢房,于是对府衙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把房屋通道记得烂熟,值班换防了然于胸。

    夜半三更,三贼来到东厢房,见屋外两个衙役,屋内一个丫环,秀秀则坐在床上独自气恼。谷一凡只用了点闷香,衙役,丫环和秀秀便昏迷过去。正要将秀秀掳走,却见她脚腕上套着根铁链,连在屋里的铁栓上。原来祝一鸣知道秀秀武功了得,丫环衙役不是她对手,便在脚上上了铁链,让她插翅难飞。

    三贼只得从东厢房出来。

    祝一鸣刚在班房中睡下不久,忽听得暗器破窗之声,一枚蝴蝶镖打在房中柱子上,蓦然一惊,忙从枕下拔出长剑,翻身而起。“呼呼”两下,第二三只蝴蝶镖朝身上飞来,屋内漆黑一团,祝一鸣听风辨器,就地一滚躲开了飞镖,伸手拉开前门,提剑奔出屋外。四下张望,天上繁星闪烁却无月光,地下树影斑驳不见一人。他自恃艺高,纵身上房,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祝一鸣,二十年不见混成了官府的差使,不丢人吗?只不知风雷剑的功夫丢下了没有……”开始几个字声音远在数丈之外,说到一半,已近在咫尺。话音未完,祝一鸣反手一剑,旋即转身,只见一人如鬼魅般飘落在身后两丈外的屋脊上,心想:难道二十年前和这人交过手?星光之下那人面目模糊,一时间倒想不起来,只说道:“人没丢,功夫也没丢,请教了!”两个窜步,一招“雷霆万钧”迎面刺去。

    来人正是莫无言,见祝一鸣一剑刺来,身向后移,祝一鸣进了多少莫无言退了多少,一招下来莫无言仍在两丈之外。祝一鸣接着“风驰电掣”“平地惊雷”两招使出,风雷剑“嗡嗡”作响,眼看剑尖已触到他前胸,可两招使完,莫无言脚下片瓦不碎,人依旧站在两丈之外。祝一鸣惊讶不已:此人轻功好生了得,会是谁呢?正诧异间,莫无言目不侧视,身向后退,从一栋屋檐纵到另一栋屋檐,留下一阵长笑,飘然逝去。

    祝一鸣伫立良久,跳下屋檐,掌灯一看屋内并无他人,物件一样未少。心下寻思:这人与我只过了三招,既不要命也不要钱那是要什么呢?把灯熄了,躺在床上不敢睡去。思前想后,猛然想起外衣口袋中的钥匙,刚才上房打斗只穿着贴身内衣,睡前脱下的外衣便留在屋内,忙伸手往外衣口袋里一模,那把打开秀秀脚上枷锁的钥匙果然不见了。心知不妙,忙往东厢房奔去,看那房门虚掩,屋外的衙役和屋里的丫环昏迷在地,秀秀却不知去向。

    且说秀秀被关进东厢房,心知闯了大祸,又是委屈又是气恼。坐在床边睡不着,望着窗外的星空,心中想道:“春生哥在哪里?他会来救我吗?我叫他喊爹爹来救我他听到了吗?”

    也不知想了多久,伏在案桌上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只觉漆黑一遍,伸手不见五指,待要运动手脚,才发现双手被缚,耳畔呼呼生风,原来她被装进一只口袋,驼在一人的背上,那人正急速前进。

    秀秀一阵惊恐一阵焦急,闻得口袋外边的说话声,忙仔细聆听。一人说道:“老二,这小丫头虽然嫩了点,可一身武功必有高人传授,肖宇却半点武功都不会,可不是装出来的吧。”另一人说道:“在楼外楼肖宇被伙计打得口鼻流血,看上去不象装的,得找个机会试一试他。”前一人说道:“这小丫头对她表哥一往情深,那小子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谁都放不下谁,要不把她捞出来,我怕肖宇一时半会也回不了万福山庄。”一语说中秀秀心事,她脸上发烫,暗自问道:“这三人是谁?”又听一人说道:“万福山庄金银满地,小丫头不会是看上肖家的万贯家产了吧。”秀秀心头“呸”了一声:“我又不是贼,谁看上他家万贯家产了?”另一人道:“我看不是这小丫头看上肖家的万贯家产,倒是肖宇迷上这小丫头的美貌了,要不然她一被抓,肖宇怎会急得像个没头的苍蝇?”只听背着她的那人说道:“那小子我一看就是个情种,为了他这表妹恐怕连命都舍得呢。”秀秀听得心头发热,那块玉珮在怀中一片温暖,让她一下想起那个故事来:“如果他要换作我,被抓进牢里,我也会舍命去救他。就象贞夫和韩朋一样,要死就死在一起,让墓上长出一棵桂花树,一棵梧桐树……”

    秀秀正独自想着心事,口袋外边三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驮着秀秀的那人骤然停下脚步,猛地弯腰,秀秀跟着往下一沉,“嗖嗖”两道风声从头顶掠过,秀秀知是两枚飞蝗石。口袋外边三人顿时屏住了呼吸,象是遇到了极厉害的敌手,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隔了片刻,一人开口说道:“何方高人投石问路,请划出道来。”话说出去,半晌没有回音。突然,“嘶嘶嘶”一遍声响,是极细小的暗器用极强的内力送出时的破空之声,紧接着前面传来“噗噗噗噗”衣衫舞动的声音,“嘶嘶”之声便消失在舞动的衣衫中。只听这边一人说道:“接得了我的千手蜜蜂针,有种的报个名来。”对方仍不答话,只轻蔑地哼了一声,接着一件极沉重的兵器挥舞过来,“呼呼”之声大作,驮着秀秀的那人一手抓着口袋,单手迎敌,被迫退了两步。“呼呼”之声却如疾风骤雨在秀秀耳畔响个不停,这边另外两人各抢占一方,三人形成犄角之势将对手围在中间。

    那件极沉重的兵器划过夜空,风声一浪高过一浪,间或“当”的一响,秀秀透过麻袋的缝隙,只见火光四溅,随着身下那人左躲右闪,那件极沉重的兵器在她面门脑后横扫竖劈,稍有差池,不是脑浆迸裂也是半身残废,一时间大气不敢出,只竖着耳朵听外面的打斗。

    只听得这边三人,一个步法轻灵飘忽不定,另一个进退沉稳举步凝重,还有一个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对方那人的脚步则是一虚一实,时缓时疾时重时轻,极笨拙又极灵巧。也不知斗了多少回合,这边三人的呼吸渐渐粗重,那边那人的呼吸越发沉稳均匀,“呼呼”之声却丝毫没有缓下来,反而越舞越快如汹涛拍岸虎啸山林。忽然“咣啷啷”一阵响,秀秀只觉身下那人被重物挂了一下,踉跄两步。一个声音问道:“老二,你不要紧吧?”身下那人道:“这小丫头背在背上太碍事。”身子一颤,秀秀摔了下来。

    这边两人见同伴受伤,脚下慌乱,犄角之势立刻被打开一道缺口,三人不敢恋战,放下秀秀拔腿便跑。只听到“咻咻咻”数声过后,又是“叮叮”两声响,秀秀知道是暗器被磕飞的声音。趁着一阻之势,这边三人的脚步声已逃去好远。

    对方那人却不追赶,半晌没了动静,四周立刻静了下来。

    秀秀意识到这人不是要杀那三人,只觉得他正朝自己走来,“莫非是要向我动手?”她心头骤紧,胸中“嘣嘣”直跳,顿时命悬一线,是生是死即在瞬间。

    却听得“沙沙”的脚步声,夹杂着“陀陀”的金属拄地的声音,由远及近蹒跚而来,秀秀猛然一惊:“难道是他?”想到这里,一阵凉风袭面,麻布口袋被解开,夜幕之下,一人眉目含笑地站在面前,秀秀见了,欢喜惊叫道:“齐五叔,原来是您!”

    齐五叔淡然而笑,关切地问:“秀儿,身子没伤着?”秀秀道:“我被逮进府衙,关进一干房间,迷迷糊糊被装进麻袋里,莫名其妙就到这儿来了。”四下一望,黑夜漫漫,到处都是山林,已身在荒郊野岭之中。于是问道:“齐五叔,刚才和你搏斗的那三人是谁?你怎么会来这儿呢?”齐五叔道:“这三人恐怕是多年前江湖上盛传的‘巴蜀三贼’,今天让我碰到了。我听丫环说你被抓进按察使府衙,后来周按察使派人送贴给你爹爹,我就去府衙打探你的消息,没想碰到这三人,见他们把你从府衙中劫出来,装进口袋,也不知是何用意,我便在半路拦住了他们。”

    秀秀道:“巴蜀三贼是什么人?”说着便伸手去揭铁拐一端盖着的衣服,齐五叔见状忙道:“别碰,衣服上全是毒针,只要被其中一枚蜇上,全身奇痒奇痛流脓而死。”秀秀听了,吓得杏脸煞白,把手缩了回来,仔细一看,衣服上面蜇满了许多细如蜂刺的毒针,说道:“有这么毒的暗器吗?”齐五叔道:“这是蜜蜂针,谷一凡多年来仗着它独步江湖。”

    两个人沿着小路走下山来,齐五叔说道:“秀儿,你没伤着就好,可把你爹妈吓坏了。”秀秀道:“要不是齐五叔教我的穿花扑蝶功,我只怕早就被人剁成肉酱。”二人一路说着回到了知书堂。

    原来秀秀的武功就是跟家中的仆役齐五叔学的。

    十年前秀秀六岁。在一个大雪初停的早晨,连续数日的降雪,使天地茫茫一遍,地上的积雪一尺多深。秀秀和孩子们把雪一捧一捧捧来塑雪人,发现靠着墙角,有一个雪堆高高隆起,孩子们用手去挖,从雪堆中挖出一个人来。那人全身血污,半靠着墙坐在地上,衣裳褴褛,面目憔悴。孩子们看到这个情景,吓得四下乱跑,纷纷嚷道:“死人了!快跑啊,死人了!”“是鬼!有个鬼坐在雪堆里。”孩子们叫嚷了半天,不见动静,有几个顽皮大胆的男孩揉了许多雪团扔去,那人被雪团击中,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孩子们谁都不敢走近,远远地看着他。只有秀秀好奇地走上前,蹲下身来说道:“叔叔,您坐在雪堆里不冷吗?”问了几遍,那人一言不发,只眨了两下眼睛,仅此证明还是一个活人。秀秀见他不言不语更加好奇,继续问道:“叔叔,您肚子饿了吗?我有果糖我给您吃。”说着从衣兜里掏出果糖,递到他嘴边,那人还是一动不动,漠然地看着她,只见那张小脸冻得通红,秀美的眼睛在风雪里眨巴眨巴。秀秀见他不能说话,又问道:“您流血了,是受伤了吗?”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一张小手绢来,去揩那人脸上的血:“叔叔,您受伤很痛,我去叫郎中来看您。”那人仍旧一动不动,可眼圈一红,两行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秀秀只道那人痛得受不了,便跑回家去,不一会儿,牵着父亲的手跑了出来,蒋鹤龄见了墙角这人,知道是昨夜受了重伤,被大雪掩埋,忙吩咐佣人将他抬进屋去。

    这人就是齐五叔。

    蒋鹤龄请来郎中,费了好大周折,终于把齐五叔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左脚筋被人挑断,伤愈之后落了个终身残废。问他何以重伤致残,终究闭口不言,家人身份都不提及,只说自己姓齐,排行老五都叫他齐老五。蒋鹤龄见他沉默寡言,却有一身力气,问他有何去处,只说四海为家无处可去,又见他秉性正直,便将他留下来充当府中的杂役,做些扫地劈柴养花种草的活。

    暮春四月,蒋鹤龄家的后花园里,百花吐蕊姹紫嫣红,花丛中彩蝶飞舞莺啭鸟鸣,秀秀拿着一张网兜去捕蝴蝶。那蝴蝶在园中忽上忽下翩翩起舞,秀秀钻进花丛中,追了半天也没捕到一只。齐五叔在园中修剪花草,在一旁见了,一伸手便将一只彩蝶捉在掌中,放到她面前,秀秀高兴得蹦蹦跳跳,说道:“齐五叔,再给我捉一只。”齐五叔那只瘸腿变得比常人还矫健,在花丛中左穿右绕身轻如燕,不一会儿,十几只蝴蝶便放在秀秀网兜中,秀秀手舞足蹈,高兴得合不拢嘴,说道:“齐五叔,您跑得比蝴蝶还快呢,这么多蝴蝶,我捉一天都捉不到,这可真好玩!”齐五叔笑道:“还有比这还好玩的。”说着单足一点纵身跃起,一伸手将小树上展翅欲飞的鸟捉在手里,秀秀见了,心花怒放,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说道:“齐五叔,您能教我抓鸟捉蝴蝶的法儿吗?”齐五叔见到她的第一眼,便知这女孩天性纯真,心地善良,资质聪慧,要不是秀秀告诉她爹,自己冻也要冻死在雪堆里,因此有心要传她武功。便正经说道:“这抓鸟捉蝴蝶的法儿,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要有恒心有悟性才能学得到。你要学这法儿,得依我两件事:第一,每天寅时到后花园来,第二,这件事不准告诉任何人。”秀秀答应道:“行,两件事我都能做到,只不过半夜寅时我怕睡着了醒不来。”齐五叔道:“无妨,我到你房间窗下唤醒你,你只不可赖着不起床。”秀秀按齐五叔说的做了。

    就这样,一晃十个春秋,秀秀每晚跟着齐五叔,练了十年的武功。

    当下,秀秀回到知书堂,只把巴蜀三贼劫她的一节说了,隐瞒了齐五叔救她一节。蒋鹤龄怕她在外面再遇到丁二,重重训斥了一番,严令她今后不许私自踏出家门。秀秀一言不发,心中委实不乐。

    肖宇办完事情呆了一天,向姨父姨母告辞回万福山庄。本想与秀秀辞别,秀秀却被关在屋中,谁都不许见。

    肖伯庸祖上五代经商,累财过亿。至肖伯庸时,除了做内陆生意,经营丝绸古玩,珠宝玉器,还做海外贸易,将内地物产销往日本和南洋,又从海外购来香料染料珠宝异兽,贩往内地。世代基业加上肖伯庸几十年经营,已富甲浙东。

    虽世代经商,肖伯庸却一心指望独子能金榜提名建功立业。肖宇五岁便请先生授课《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十岁读《四书》《五经》《大诰》。可他读圣贤书如同嚼蜡,到了十六岁参加乡试,也未考中一个秀才。终日纵酒放歌结交豪士,游山玩水看戏赌博,对于医星相卜,兵法纵横,琴棋书画则乐此不疲。肖伯庸见他沉溺杂学无心科举,只怕他不能成才,只好暂且让他跟着自己学做生意。

    从宁波到杭州约五百里路。来杭州时,肖宇雇了两人一马驮着丝绸,回去时,独自一人徒步而行。因和巴蜀三贼约好在钱塘江畔六和塔下相遇,便一路朝城南走来。

    钱塘江源于富春江,从西南向东北流入东海。风雨之际烟波浩淼,朝夕之间潮起潮落,

    潮汐来时苍茫一线,由东北向西南逆流而上,农历每月初三潮起,二十潮落,每月十八潮水最大。

    肖宇正午来到六和塔下,却不见三贼如约前来,只欲渡江过去。

    来到渡口不见一艘渡船,心中纳闷。沿江走了几百步,只见不远处泊着一只小渔船,船头站着一位艄公,头戴斗笠背对着他,看不到脸。肖宇走上前去,问了一声:“船家,摆渡吗?”那艄公瓮声瓮气地说道:“上来。”头也不回朝江心驶去。

    划了一程,肖宇问道:“船家,多久才到对岸?”艄公一声不吭,只管摇桨,再问他别的话,那艄公置若罔闻。不一会儿船过江心,艄公把船停了下来,肖宇又问道:“船家干嘛在此处停船?”艄公仍旧不答话,只把斗笠压得低低的坐在船头。肖宇感觉不妙,走上前去,待要问个明白,小船却左右摇晃起来,他失足摔在船上,那船却越发颠簸得厉害。艄公身子前倾,栽入江中,半晌不见浮出,只遗下一顶斗笠漂在江面。肖宇心想:“这江中莫不是有漩涡水怪,只怕艄公要被淹死。”正想救那艄公,浑身一凉,小船翻了个底朝天。等肖宇冒出水面,小船已在数丈之外,正四处寻找艄公,忽然脚下被人拽住,一只大手紧扣他的脚踝,顿时天旋地转胸闷气促,也不知呛了多少水,昏昏迷迷直往江底沉……

    秀秀被父亲整日关在屋里,心中烦恼,俯身扑倒床上,只觉胸前一片温凉,伸手一摸,正是肖宇的那块玉珮,还没来得及还他。秀秀把它取出来,把玩良久,看着上面的两棵树浮想联翩:一会儿她和肖宇在楼外楼饮酒,一会儿肖宇和她在屋檐下躲雨,一会儿想起小时候一起去摸螃蟹,一会儿想起巴蜀三贼说的那句话“这小丫头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谁都放不下谁的。”“我放不下他,他放得下我吗?”她正值情窦初开,肖宇的身影一旦闯入心扉,便辗转难眠,思虑一夜,终于下定决心到万福山庄去找他。

    第二天一早,秀秀打听了去宁波的路,留了封家信在桌上,带足了盘缠衣物,往万福山庄而去。

    走了两日,已来到绍兴境地,看看太阳就要落山,前无村后无店,正愁没个地方落脚。

    忽然道路一拐,路边却有一家客栈。秀秀走了进去,那店家见一个美貌少女只身住店,心中好奇,也不多问,让出一间干净房间给她。

    秀秀刚进房坐下,只听隔壁一人说道:“老大,这一次咱们又在江南遇到劲敌,那人瘸了条腿我们都打不过,倘若那条腿是好的,咱们不又碰到了洛青锋?”另一人说道:“这人内力深厚,瘸了条腿轻功却不在老二之下,江湖上接得了我蜜蜂针的人没有几个,就不知这人和那小丫头有何瓜葛……老二,你的伤怎样了?”又一人道:“被那厮的铁拐挂了一下,幸好没有伤着筋骨。要不是背着那小丫头碍手碍脚,咱仨也能和他打个平手。”

    秀秀听了,知是那天夜里把自己装进口袋的三人。这客栈的内墙是木板做成,隔壁说话全能听见。她忙将耳朵贴近木墙,听那三人说道:“那人半路截住咱们,若说是要寻仇,岂能轻易就让咱们溜走?若说是劫财,咱们分文未丢,至今还没听说,谁能抢得了咱巴蜀三杰的钱,既不寻仇也不劫财,多半就是为那小丫头而来。”巴蜀三贼抢劫无数,自称巴蜀三杰,三贼的钱财确实从没被别人抢过。另一人道:“老二把那小丫头扔在地上,那人就不再追咱们,我看也是冲她来的,只不过他抢她去干嘛呢?是要杀她还是要救她?”又一人道:“不管她是死是活,总之肖宇已经启程,往万福山庄来了就行,我就怕那小子为他这表妹十天半月不动身。”一人道:“肖宇三天前便如约去了六和塔,看来那小子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在江边来回走了半个时辰,不见我们,便要渡江。我早将渡口的船驱散了,让他只有上我的船,过了江心,我把船弄翻,把他拖入江中。我一直都怀疑这小子装假,这回让他憋在水里,要命的时候怎么装也装不出来。看来他确实不会武功,水性也不怎样。我让他喝了一肚子江水,才把他捞上岸。这条道前无村后无店,明晚他必然要到这儿投宿。”另一人道:“你让肖宇认出来了吗?”前面说话那人道:“没有,我在船上都戴着斗笠背对着他,这小子怕是见了阎王爷都认不出我来。”

    秀秀听到这里,才知道春生哥被弄进钱塘江中,明日才到这里,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又听隔壁说道:“他没认出来就好,这家店是他去宁波必经之地,咱们就在这儿等他。只要把他攥在手心,就不怕他老子不依咱们的,那万福山庄金银如山珠宝满地,都抵不了他儿子这条命,哈哈哈哈……”

    秀秀恍然大悟,齐五叔说的没错,这三人就是巴蜀三贼,果真是三个恶人,此去万福山庄,是冲着他家万贯家产,春生哥还蒙在鼓里呢。

    钱塘江畔,肖宇缓缓睁开了眼,只觉浑身冰凉,四下一看,已是夜幕垂落月上树梢。想起自己落入江中,不知怎的却躺在草坪上,只见夜风拂草蟋蟀鸣叫,怀疑自己被淹死进了阴曹地府,还是睡着了躺在梦中?用力咬了咬下唇,自觉疼痛,便知不是做梦,自己还活着。

    第二天一早肖宇沿路往宁波走去,直到天黑,果然来到三贼和秀秀下榻的那家客栈,他刚踏进店门,三贼便迎了出来。谷一凡抱拳道:“肖公子,我们三人在此恭候多时了。”肖宇见了三贼,忙还礼道:“三位前辈,不是约好在六和塔下相遇吗,怎么改在这里?”谷一凡道:“只因有急事不能赴约,怕肖公子走得快,我们三人便抢先在这儿等候,还能和公子相遇真是万幸。”

    秀秀悄悄躲在门后,将店门打开条缝,仔细瞧了瞧:一个白面郎中,一个山羊须老者,一个虬髯壮汉,和肖宇抱拳施礼,才知春生哥居然和三贼熟识。心想:“今天终于看清了,把我装进口袋的原来就是这三人。我且不作声,躲在暗处,三贼倘要加害春生哥我也有个提防。”

    只听钟力夫道:“小兄弟一路辛苦,我们已经摆下酒宴为公子接风,来,这边请。”说完,肖宇随三贼入了酒席。肖宇道:“表妹的事还多亏三位前辈费心,小生这里谢过。”谷一凡道:“你表妹可放出来了?”肖宇道:“秀秀已回家中。”三贼听了知道那人救了秀秀。

    几句寒暄之后,四人开怀畅饮起来。莫无言嗜酒成性,蜀中名酒都被他尝遍。绍兴黄酒很投他的口味,三杯落肚,赞不绝口,说道:“都说蜀中山灵水秀才酿得出好酒,没想到江南的水也一样酿得出上好的酒。不知这是江南的什么酒?”肖宇道:“江南的酒首推绍兴花雕,其次是杭州的梨花春,再其次是金陵的堆花酒和迎风醉。这便是绍兴花雕女儿红。”莫无言不住赞道:“好酒,好酒!”肖宇道:“依前辈所言,这酒好在何处?”莫无言道:“酒的好坏得看‘花色香味’四字。”肖宇听罢问道:“这‘花色香味’四字怎么说法?”莫无言举起杯来说道:“花,指酒花。大而持久不散为优,小而瞬息即逝为劣。这女儿红倾入杯中酒花经久不息,是花好。”说完一饮而尽,肖宇替他斟上一杯,莫无言接着说道:“色,指酒色。清净无滓,澄澈透明为优,酒质浑浊,杂质沉淀为劣。这女儿红纯净清澈亮如琥珀,是色好。”说完,肖宇又陪着他干了一杯,莫无言又接着说道:“香,指酒香。好酒十里飘香,劣酒气味兴烈。这女儿红一开坛就芬芳四溢,是香好。”第三杯落肚,莫无言已经醉意上来,举着第四杯酒说道:“味,指酒味。甘香醇厚为上品,苦涩淡薄为下品。这女儿红清而不涩,厚而不腻,是味好。”肖宇平时就喜欢纵酒狂歌,这江南的女儿红不知喝了千百回,也没尝出个道儿来,今天听莫无言说了,仿佛茅塞顿开。莫无言又呷了一口,回味悠长地说道:“不知这江南的酒用的是何处的水酿出来的。”肖宇道:“绍兴花雕是用鉴湖的水,梨花春是梨花开时虎跑泉的水,堆花酒用的是钟山灵谷寺霹雳涧的水。川中的水酿出五粮液泸州窖剑南烧,江南的水酿出女儿红梨花春堆花酒。川中的水酿出川中的酒,江南的水酿出江南的酒,是谓一方的水酿一方的酒。”莫无言见他说得言之有理,不住点头。肖宇又道:“酒酿得好坏,除了用水还要看用料。”莫无言道:“用料又怎么个讲法?”肖宇道:“但凡高粱小麦糯米玉米可以酿酒,有人用葡萄酿出葡萄酒,用柑橘酿出洞庭春,还有用花做酒料的,如桃花蔷薇作料,酿出桃花酒蔷薇酒,更有用松子做料酿出松醪酒,唐朝虢夫人用鹿肉酿出三圣酒。是谓有什么样的料,酿出什么样的酒。”

    莫无言听了说道:“老夫一生饮酒无数,可从未遇到对手,今日有缘结识肖公子,才知公子雅量惊人,见识广博,小兄弟可算是老夫的酒中知己,哈哈哈哈,来,干了这杯。”钟力夫看了,心中暗道:“这小子呛了两口江水就晕过去,喝了半坛子黄酒却无半点醉意,老二的酒量未必敌得过他。”再看莫无言已醺醺然举箸不定,肖宇仍旧谈笑风生。

    秀秀看在眼里,心中焦急万分:“傻哥哥呀,傻哥哥。人家灌你一肚子江水又灌你一肚子酒水,你以为他是谁呀,是酒中知己?人家可要敲你的财取你的命呢。”却见肖宇豪气勃发,犹在五里雾中,满满斟上一杯说道:“我肖宇平生饮酒无数,却不晓得这酒的好坏,今日听了前辈一番话,才知其中三味,能与前辈结为知己,小生不虚此行。”说罢一饮而尽,秀秀不禁又气又急,心中盘算:我暗中跟着他们,但要那三贼认不出我来才行。

    第二天,秀秀买了套男装穿在身上,把头发束起来。远远跟在后面。吃饭住店,处处提防,和三贼保持相当距离。昼行夜宿过了三天,终于来到宁波地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