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大明剑侠风云录 » 第六章花花太岁(下)

第六章花花太岁(下)

    大厅里陈列着十几套红木桌椅,南边墙上横挂一张条幅,上面写着“品味三生茶,聊得一席话。”墙脚摆着两个半人高的大瓷坛,坛子里养了两株吊兰,如瀑布一般繁繁茂茂垂吊出来。东西两壁各开一个扇形窗口,里面镂着卷曲如花的窗格。北边用锦缎围屏做成隔断,上面绣着范宽的雪景寒林图,将大厅隔成前厅和后堂。

    秀秀在前厅的一隅,捡了个位子坐下。桌面镂着松鹤延年,再镀上一层清漆,越发光洁亮丽。她点了一款信阳毛尖,不一会儿,一个侍女端着一只茶盘走了过来,茶盘里放着一把雪白的瓷壶,一只白瓷茶碗,茶碗下面垫着茶托,上覆茶盖,一件件都高洁素雅,除此之外还有一张茶单,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各种茶叶的介绍和价格,末尾署着掌柜的名字,便成了一张广告宣传单。

    秀秀一坐下,就见那茶艺表演的男子将一只茶杯放在背后五尺之外,身腰后弯,头向后仰,两掌合捧一只茶壶,壶嘴朝后,双手将茶壶高举过顶,整个身子向后翻折九十度,茶水从壶嘴倾泻而出,像长了眼睛一般注入杯中,动作一气呵成,落点精准异常,惹得四座轰然叫好。

    表演完毕,那男子抱拳朝众宾客拱了拱手,说道:“蒙各位爷们赏脸,小的这手茶艺难博诸位一笑,但这雅茗苑绿茶红茶青茶奶茶杏仁茶枇杷茶乌梅茶莲花解毒茶珍珠养颜茶薄荷解暑茶枸杞补血茶柠檬清神补脑茶雪梨止咳清火茶,还有禅茶,太极茶和功夫茶,说不完的茶类,品不完的滋味。绿茶清心,红茶洗肚,青茶提神,奶茶滋补,各位爷们随个儿挑,随个儿选,随个儿品尝,随个儿捡。说到名茶,我这儿有黄山的毛峰,庐山的云雾,洞庭的碧螺春,安溪的铁观音,西湖的龙井,六安的瓜片,武夷的红袍,信阳的毛尖,……”他一口气说出几十宗名茶,最后朝众人作了一揖,才算把调子拉完。

    秀秀方始看清这人,二十来岁年纪,头戴瓜皮小帽,身穿窄袖长衫,外套一件绸缎马褂,娃娃脸,小眼睛,扁平鼻,一张阔嘴说起话来分外溜滑。秀秀朝他一拱手,问道:“这位兄台好漂亮的手艺,不知怎么称呼?”这时,四个怀抱琵琶的女子来到大厅中央,铮铮咚咚弹奏起来,众人都把目光移了过去。那人还了一揖答道:“承蒙夸奖。小的从十岁起,就在茶坊里混,跑了十年的腿,碰巧我又偏偏姓查,谐了‘茶’这个音,朋友们便把‘查’读成‘茶’,赠我个‘查博士’的诨号。”秀秀笑道:“你这名字倒好听,既然是茶博士,我便要考考你了。”那人凑近身来,在秀秀旁边坐下,说道:“这位爷要考小的什么?”秀秀道:“你倒说说这品茶有个什么讲究的?”那查博士一敛笑容,郑重说道:“品茶讲究的可多了,不是一句话能说得完的。”秀秀道:“只拣紧要的说。”查博士掰着指头,一件一件数落出来:“简单地说,品茶得讲水,火,茶,器四样。水排在第一位,俗话说,茶性发于水,八分好的茶遇上十分好的水,茶也变得十分好;十分好的茶遇到八分好的水,茶也只有八分好。”秀秀道:“哦,那你说说沏茶最好用什么水?”查博士道:“按《茶经》上的说法,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又次之。而山水又以钟乳山泉为上,瀑布湍流却不能用。江水以小溪清流为上,含沙浊流则不能用。井水以地下甘泉为上,沼泽死水则不能用。除此之外,还有取春雨秋露冬霜腊雪做沏茶用的水。”秀秀指着面前的壶说道:“那这壶茶用的是什么水?”查博士道:“这壶茶用的水叫阴阳水,一半新汲的山泉加一半百沸水做成。”秀秀斟满一杯品上两口,点了点头说道:“味道确实不错,那么火又怎么说呢?”查博士道:“火指烹茶煮水的火候,火讲缓急水讲老嫩,加热未沸的水,锅底起泡状如鱼目,将沸之时,锅边冒泡形如蟹眼,水沸之后,波涛翻滚蒸汽氤氲,过此则老,不及则嫩,此时不老不嫩,才能用来沏茶。”秀秀道:“说得倒也入理,说到底这茶的好坏是怎么区分?”茶博士说道:“茶的好坏第一得看生长,茶生于烂石之中为上,生于沙土之中次之,生于黄土之中为下,自然野生的为上,园中栽培的为下,向阳的为上,背光的为下,茶色淡紫为上,茶色青绿为下,叶片卷曲为上,叶片舒展次之。第二得看采摘,采茶得在二三四月间,有雨有云有雾都不能采,只在晴光灿烂时方可采得……”

    秀秀一边听,一边读着那张茶单,那茶单上的字迹也还工整挺拔,便随口问道:“这上面的茶写得妙趣横生品味超俗,可价格都不便宜啊,是谁写的?”茶博士道:“这茶单是咱们掌柜亲自写的,价格也是他定的。”

    那查博士继续说道:“器,指的是茶具,便是这茶盘,茶壶,茶碗,茶托和茶盖。”秀秀道:“这茶具也有讲究的?”查博士道:“茶和器得搭配,饮什么茶用什么器,饮绿茶得用无色无花的青瓷或青花瓷器,饮黄茶得用奶白瓷器,饮红茶得用白瓷或红釉瓷器,饮乌龙茶不能用瓷器,得用紫砂陶器。比如龙井用青瓷,毛尖用白瓷,铁观音就得用紫砂,而碧螺春最好用玻璃茶具……再说这瓷器也有个讲究的,唐朝讲南青北白,是说南方的越窰,北方的邢窰,所谓越窰似冰邢窑如雪。到了宋代,便要数著名的‘柴汝哥官钧’五大窰,郑州的柴窑,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宝丰清凉寺的汝窑,釉色细润,如雨过天青;龙泉的哥窑,胎细质白,如晨霜暮雪;京师的官窑,瓷纹如冰裂,如鳝血;禹州的钧窑,绿如春水,红似朝霞,用来做茶具,便都是名品。至于当今之世,要数JDZ的青花瓷镀上甜白釉最为著名……”

    秀秀一边品着茶,一边点头应和,听那查博士神侃,只见他眉飞色舞,也不管别人听进去还是没有听进去,一串话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将肚子里的墨水一股脑掏了出来。

    秀秀见他调书袋子,故意逗弄学问,便开口打断他的话:“你说了这么多讲究的事,来这儿吃茶的,可不见得都是些讲究的人,你倒说说,都有些什么人来这儿吃茶?”查博士道:“这位爷您倒别说,来这儿吃茶的,全都是些体面讲究的人,上至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下至豪商大户贤达名士,只要沾点风雅的,都爱来这儿散散心喝口水,听听曲儿嗑嗑嘴。你看坐在那边的那位,”说着,拿手指了一下,“郡王府的黄管家,几乎天天都来,我说话也不是吓你,那郡王府可是和当今皇上沾点亲的,还有那边那位,穿着紫色马褂的——总兵府的韩大人,其他像丝绸行的刘掌柜,同济药房的罗师爷,陈府的张举人,钱庄的穆老板,都是这里的常客,就连武昌城的太岁爷,也隔三差五带着那几个香粉美人光顾我这里呢。”

    秀秀问道:“武昌城的太岁爷?”那查博士睃了她一眼,说道:“这位爷说话不太像本地人,是刚来武昌的吧。”秀秀道:“正是,我头一回来,还不知你说的太岁爷是谁?”查博士道:“这武昌城里有句话,叫做‘钱庄的银子不如王府的金子,王府的金子不如巡抚的三太子’,说的便是这位太岁爷。”秀秀道:“哦,原来是湖广巡抚的三太子,今天他没来么?”那查博士道:“你没听说吗,前天晚上响了一夜的炮,说是有人打劫朝廷的军火,被三太子带兵围剿,这两天他正忙着升官呢。”秀秀听到这里一下来了精神,暗忖:“原来是这位太岁爷带的兵,把何云帆杨万友包了饺子。”忙问:“你说的这位太岁爷,他还能带兵打仗?”那查博士撇着嘴笑了笑,说道:“他哪里能带兵打仗,凭着他爹是当朝的左都御史出任湖广巡抚,寸功未建,却给他在军中谋了个千户的官职。只消下巴颏一使,便有人给他出谋划策冲锋陷阵,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跑。莫说咱小老百姓,这武昌城的布政司按察使都得让他三分,就连湖广总兵,也得卖他老爹的面子。”秀秀听了“左都御史”四个字,心中一惊,追问道:“你说他爹就是当朝的左都御史陈瑛?”那查博士应道:“正是!这位爷想必知道?”秀秀道:“听说这位左都御史接连弹劾京师大员,弄得朝野上下全都震动。”查博士把头凑拢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对了,就这个左都御史,前年历城侯盛庸被他弹劾自尽,去年长兴侯耿炳文又受其指控畏罪自杀,今年曹国公李景隆被他送进了监狱,就连驸马都尉也不明不白见了阎王爷,弄得朝堂上下人人自危。现今他出任湖广巡抚,这地方上还有谁不怕他三分?他那三太子在这武昌城要权有权要官有官,要金子有金子,要美人有美人,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摘得下来。”秀秀道:“既然要什么有什么,他还愁你这几盅茶?”查博士道:“这位爷你就错了,人家岂能愁这几盅茶,那三太子是个附庸风雅的人,每次来都是前呼后拥美女成行,他喜欢弹琴弄箫,来这儿喝茶听曲,一高兴便亲自下场弹上一曲,再赏个十两二十两的,你想想,像他这样的贵人,在座的都乐得和他结交,掌柜的说,他每次来都让咱们这小茶馆墙壁生灰,”秀秀奇道:“什么生灰?”查博士道:“墙壁生辉。”秀秀一下笑了起来,说道:“是蓬荜生辉。”心想:“真是茶馆里跑大的,别看他满嘴溜滑,却识不得几个字。”那查博士诺诺应道:“对对,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咱们掌柜的更是巴巴地望着他来。”

    秀秀想道:“原来何云帆杨万友劫的是朝廷的军火,他们劫军火干什么?谋反吗?对了,何云帆弄不好真是陈友谅的余部,他凭着这几百号人就想揭竿而起?”她感到何云帆一定知晓千岛湖的所在,便斟酌着先从太岁爷这里入手,查出何云帆的下落。于是说道:“我是来武昌参加乡试的学子,查博士既然识得这么一位贵人,何不给兄弟引见引见,也能指点些门径,让兄弟少走些弯路。”那查博士道:“你要想攀他,倒也不难,只是他什么时候来我这儿却说不准,少则三天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只怕你性子急,耗不到他来。”秀秀摸了一锭碎银子,悄悄放到查博士手中,说道:“这位兄台既然与他熟稔,想必知道他的住处,你就告诉小生,在下要亲自登门拜访。”那查博士接了银子,笑眯了一双小眼,说道:“这位太岁爷嘛,按理说应当住在巡抚衙门的后院——不过那儿你进不去,大多数日子他也不住那儿。”他顿了一顿,往左右瞧了一眼,挪了挪屁股下的椅子,凑近秀秀的耳朵小声说道:“你可知这位太岁爷为何常来这里?除了品品茶唱唱曲,还有一件,便是到这里寻花问柳弄个上眼的妞儿。这武昌城里的梨园,戏班和窑子,说得上名的,有东湖的花月轩,暖风阁,南湖的翠云馆,醉香楼,严西湖的欢乐坊,怡情苑,还有唱昆曲的秦淮戏苑,唱杂剧的杨家鼓子。这几处的姐儿,只要有三分姿色七分风情,会唱个曲儿弹个调,都来这里献茶献艺,被客人看上要开荤的,赏钱更是不少。”秀秀指着弹琵琶的四个女子道:“那几个便是来献茶献艺的姐儿?”查博士道:“这几个姿色品位不高,入不了太岁爷的法眼。对了,后天下午怡情苑的新秀——小凤仙要来唱曲,听说是个色艺双全的坤角儿,好多客人都订了座。我打发小厮给太岁爷捎个信,他若答应来,后天下午你定能遇到他。”秀秀问:“小凤仙后天下午几时到这儿?”查博士道:“约好是未时一刻。”秀秀道:“那小凤仙常来这儿唱曲?”查博士道:“她是刚来的新人,还没露过脸,这是第一次。先来踩趟子,一旦有人捧场今后也好窜红。”秀秀道:“这么说,这小凤仙你从没见过?”查博士道:“在座的都没见过,听说她大戏小调都能唱,不但声音甜模样也长得水灵,过不了多久,只怕要红透半边天呢。”秀秀道:“巡抚的衙门你派的小厮进不去,又怎么给三太子捎信呢?”查博士道:“这位爷你可就不知道了,那三太子一般不住在巡抚衙门,他在城东有一个住处叫‘风柳轩’,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整日里有他陈府的家丁守着……”

    秀秀听到这里心中渐渐明了,又坐了一会,心底突然冒出一个计划,捡起那张茶单,便付了茶钱离去。

    一路上,秀秀琢磨开来:巴蜀三贼肯定挟持肖宇去了千岛湖,要找到肖宇就得先找到千岛湖,要找到千岛湖就得先找到何云帆,要找到何云帆就得结识那位太岁爷,只有从这位太岁爷的嘴里才能套出何云帆的下落。夏莺从小在戏班长大,南腔北调杂剧散曲都在行,反正谁都没见过小凤仙,正好偷梁换柱,于是回到客房便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夏莺,夏莺一口答应下来。

    两人一番计议,决定让夏莺假冒小凤仙,到雅茗苑献艺,结识那位太岁爷。

    秀秀把自己化装成跑腿的小厮,在卖道具的店铺买了一些假胡须,贴在嘴上,夏莺脱下男装换上女服,又买了琵琶箫管,才算准备停当。

    两人一路打听,来到怡情苑的大门前。只听得里面丝竹缭绕鼓声阗阗,几道尖嫩的嗓音从墙内传来,正是童妓在练段子。秀秀扣了一下门环,里面出来一个小厮,秀秀随小厮进了院内,只见里面养着一群童男幼女,有的在练吹弹,有的在练杂耍,还有的在练习清唱,刚走近堂屋,里面出来一个年轻女子,年纪约二十上下,手里拿着牙板,长得粉面桃腮颇有几分姿色,开口问道:“是谁找我?”秀秀估摸着这位便是小凤仙,果然那小厮喊道:“凤仙姐,是雅茗苑的。”秀秀说道:“我们掌柜的让我通知你一声,原定你后天的演出暂时取消,往后推两天。”那小凤仙听了脸现不悦之色,正待说话,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子抢到面前厉声问道:“你是雅茗苑的?怎么我没见过你。”秀秀早提防有这一问,从怀里掏出封信来:“我是新来的,所以婆婆没见过。这是我们掌柜的信。”那老婆子打开信一看,说是雅茗苑要盘点,小凤仙的演出得推迟两天,末尾签着掌柜的名字,看那字迹也确是掌柜写的,便去了疑心说道:“说好的事,怎么说变就变,你们掌柜的做事也没个辙,弄得我们措手不及。”秀秀笑道:“这不提前给你们招呼了吗,都因店里盘点,这事得推迟两天,还请姐姐和婆婆包涵。”小凤仙也信以为真,不再多说怏怏而去。

    原来秀秀提防怡情苑的人起疑心,便参照那张茶单,模仿雅茗苑掌柜的字迹写了这封假信。她从小随父习字,练就了一手模仿别人的字迹可以乱真的本领,将这封信呈上,把那老婆子和小凤仙都瞒了过去。

    秀秀见第一步棋走成,心中暗自高兴。又过了一天,到了小凤仙来雅茗苑踩趟子的日子。未时刚到秀秀和夏莺租了一顶轿子和三个轿夫,秀秀扮作抬轿的小厮,夏莺假冒小凤仙坐在轿中,让轿夫抬到了雅茗苑的大门口,秀秀喊了声:“怡情苑的来了!”。

    还没落轿,掌柜的已乐呵呵地迎了出门,等轿子停下,夏莺怀抱一张琵琶走了出来,她身穿淡黄色宽袖罗衣,里面衬着水红的抹胸,下身束一件雪白长裙,匀整的瓜子脸上不抹一丝粉黛,却光**人。那掌柜的见了先是一愕,半晌才说道:“你是……小凤仙和赵嬤嬤呢,怎么没来?”,两眼呆呆地停在夏莺的面上,夏莺正要开腔,听了这一问心中慌乱起来:“不是说谁都没见过小凤仙吗?他怎知我不是小凤仙?”眼看就要露馅,秀秀心中可急了:“糟糕!那查博士的话不真!咱们一进门就让人家识破,接下来的戏就没法唱了。”却见夏莺稳住了神色,从容笑了笑,说道:“真是不巧,今儿早上赵嬷嬷病了,浑身发热又吐又拉的,小凤仙要照看她就没能来,只怕掌柜的怪咱们失约,更怕扫了客人的雅兴,今天由我替小凤仙踩趟子,还请掌柜的多多包涵。”那掌柜的问:“你是?”夏莺答道:“我是小月仙,小凤仙的同门师妹,怡情苑的当家花旦。”说完,大大方方走了进去。那掌柜的见她身材苗条貌若天仙,风韵胜过小凤仙十倍,心想:“今儿来了个千人迷万人醉的姐儿,仗着这朵花,我这雅茗苑的生意可要做大了!”只高兴的不得了,哪里还有什么疑心,随即啪啪地拍起掌,向大厅里的众人介绍:“这位是怡情苑的名角月仙姑娘,真是仙女下凡,诸位今天要大饱眼福啦。”这时大厅里早已坐满了慕名而来的茶客,一齐把目光投过来。夏莺往场中站定,微微欠身裣了一礼,说道:“劳各位爷的驾,小凤仙今儿有事不能来,只怕扫了诸位的雅兴,便由我代为演出,如有不满意不尽兴的,只管对小女子狠加责罚。”说罢又裣了一礼,众人见她举止得体仪态万千,一副娇怯怯的模样,便有几个年轻公子把眼都看直了,过了片刻才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秀秀扮作轿夫站在屋外,心道:“亏得她能随机应变,换作我恐怕就得演砸,别看她平日价沉静寡言的,关键时应付得如此从容不迫,真有点不一般呢。”

    早有小厮递过椅子,夏莺坐下调了调弦,众人都屏住呼吸,注目聆听,大厅里顿时连根针落地都闻得见。只听得“铮铮”两道颤音,极轻极细,便开了场,弦声叮叮咚咚,逐渐加重,音调次第升高,像是由远及近传来,霎那间如波动泉涌,豁然响亮,随着几个羽音到了高潮,然后,弦声次第降低,又由近及远传去,声音逐渐变轻,如骤雨初歇,直至寂然无声,静到极处,“锵”的一响,石破天惊,弦音又逐渐加重,音调再次增高,宛如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万丈金光铺洒江面,几道和声伴着亮丽的嗓音,唱出一段词来:

    “绿丝低拂鸳鸯浦。

    想桃叶,当时唤渡。

    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

    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

    算潮水,知人最苦。

    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

    更移舟,向甚处?

    唱声平和中正,弦音则高低错落,起伏抑扬。

    一曲奏完,余音袅袅,回味悠长,众人正要鼓掌,忽听有人拿腔作势地哼了句:“‘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随着唱腔,一人摇头晃脑从门口走了进来,“好啊,今天是谁在唱《杏花天影》?”一开口满屋的掌声都被压了下去。

    众人望去,只见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一身锦缎长袍,腰束玉带,身后簇拥着三个贴身随从,还跟着两名香艳女子——正是湖广巡抚的三太子陈骏。掌柜的忙迎了上去,哈腰说道:“陈公子大驾光临,这边请。那位是怡情苑的当家花旦小月仙,头一回来,南戏北剧都能唱,公子要不要点上一曲?”说着递了个眼神,下面的侍女早把最好的位子让了出来。

    陈骏走进屋,只觉眼前一亮,还没等坐下,便径直走到夏莺面前,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她没法移开,夏莺忙低着头站起来,欠着身子道了个万福。陈骏伸手托起她的下颌,让她仰起颜面,一张美若芙蓉的俏脸带着腮红呈现在眼前:两道蛾眉宛如新月,眉下一双明丽动人的俊眼,挺秀的鼻子下面,一张娇俏的小嘴半含笑意,眼波一转似嗔似怨。

    陈骏看得心头一震,愣愣地瞧着她,过了半晌,直到夏莺开口说道:“公子要点曲么?”方始缓过神来,问道:“这位就是怡情苑的小凤仙?”显然,刚才介绍时陈骏没放在心上,那掌柜的又重新说了一遍:“是小月仙。”陈骏才把目光移开,围着夏莺转了半圈,手摇折扇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戏谑道:“噢,小月仙,这名字起得好呀,月亮上的神仙,那不是桂花树下的玉兔,就是广寒宫里的嫦娥了,记得有句歌词这么唱着‘愿做合欢树,莫做广寒仙……咬他一口肩头肉,消妾心中万般怨,谁知郎心硬似铁,只疼了妹妹的口,却亲了哥哥的肩。’哈哈哈哈,没想到怡情苑有这等标致的人物!”

    站在一旁的掌柜忙给夏莺介绍:“这位是巡抚衙门的陈三公子,专程来听小姐唱曲呢。”

    夏莺抿嘴笑了笑,微微欠了欠身,说道:“公子真会打趣人,小女子的艺名,拿给官人取笑了。”心中暗道:“好一个浮浪子弟,这出戏的正角终于到了。”

    只听陈骏说道:“刚才这首姜白石的《杏花天影》唱得字正腔圆,多亮丽的嗓音,就连当红的大牌也唱不下来,月仙小姐色艺双全,呆在怡情苑里怕是屈才,真的太屈才了!”说着,收了右手的折扇,往左掌心一拍,摇头感叹不已。

    夏莺笑道:“官人过奖,小女子是头一遭来,以后还请多多捧场。”陈骏道:“不知月仙姑娘还能唱些什么曲儿?”夏莺道:“诸宫调的散曲和杂剧,时下流行的南戏都能唱。”陈骏是个吹拉弹唱都在行的曲艺高手,当时南戏方兴未艾,突破了元杂剧四折一楔的体例,在长江以南尤其是江浙一带广为流传,颇得大众青睐,陈骏听她能唱南戏,心头发热,问道:“《荆钗记》《杀狗记》能唱么?”夏莺答道:“能。”陈骏再问道:“《白兔记》和《拜月亭》呢?”夏莺又点了点头,说道:“那可是大戏,得有戏台道具,有人扮生,旦,净,丑,才演得出来,不像这小曲,只消一个人在茶馆里就能唱的。”陈骏大喜,说道:“不妨,不妨,也用不着什么戏台道具,我扮生,你扮旦,”拉了一个随从,道:“他扮丑,咱们在这儿演一出《荆钗记》要不……《拜月亭》也行,你看怎样?”夏莺微微一笑,说道:“没想陈公子这样的贵人还会唱大戏,那么,公子想唱哪一出呢?”原来这陈骏平时就是个戏迷,不但喜好看戏听曲,而且还自演自唱,那风柳轩中便养着许多男优女伶,陈骏常常和他们编排剧目,《荆钗记》《杀狗记》《白兔记》和《拜月亭》是当时最流行的四大南戏,陈骏在风柳轩里逐一排演过,于是说道:“就唱《拜月亭》的《招商谐偶》这一出,你看怎样?”夏莺听罢,微带讥讽地说道:“那台词你可背得出吗?”

    没想陈骏手中折扇一扬,唱了起来:“一路里奔驰,多少艰辛,来到这里。且喜路途肃静,渐次平安,稍尔宁息。”

    夏莺听了,暗暗惊讶:“想不到他还真是科班出生,这昆山腔唱得一丁点儿不走调,今天且试他一试,他有几斤几两我都让他抖露出来。”于是唱道:“恨悠悠千里旅情悲,苦恹恹一片乡心碎。感叹咨嗟,伤情满眼关山泪。”

    那扮作丑角的随从接过来唱道:“草舍茅檐,门面不装酒味美。真个杯浮绿蚁,榨滴珍珠,瓮泼新醅。”

    陈骏见夏莺毫不推辞,暗自欢喜,又接过来唱道:“酒旗斜挂小窗西,布帘儿招飐在疏篱际,和你共饮三杯,今朝有酒今朝醉……”

    《拜月亭》讲述的是宋末兵荒马乱中秀才蒋世隆和妹妹失散,兵部尚书的夫人也和女儿瑞兰失散,瑞兰在患难中遇到蒋世隆,为躲避兵祸,二人一路假扮夫妻,后来弄假成真结为伉俪,事后,兵部尚书不认这门女婿,强把女儿夺走,直到兵祸平息,蒋世隆高中状元,皇上赐婚,将瑞兰嫁给蒋世隆,二人才得以团圆。这出《招商谐偶》便是演述蒋世隆和瑞兰结伴同行,在广阳镇招商店假扮夫妻一节。

    陈骏见夏莺容貌艳丽气质脱俗,已是倾倒半生,再见她一字一句唱得有板有眼,愈加兴味盎然,接下来唱道:“村酿新粥,要解愁肠须是酒,壶内馨香透,盏内清光溜。”

    夏莺按剧情发展,扮作拿起酒杯的姿态,一手掩口,做出害羞不能饮的样子。

    陈骏念了一句对白:“嗏,何必恁多羞?”

    夏莺对曰:“非是奴家害羞,天生不会饮。”说着便晕生双颊,娇羞不堪,那张俏脸说红就红了。

    陈骏见了心中一荡:“真是个千娇百媚的可人儿,这出戏倒演得越发逼真了。”当即念道:“但略沾口,勉意休推,莫把眉儿皱,一醉能消心上愁。娘子不曾饮得一杯,为何脸就红了?”

    夏莺扮瑞兰,陈骏扮蒋世隆,那随从便扮作招商店的酒保,三人这一段《招商谐偶》,虽然没有戏台道具,也不化妆,却让满堂上下都喝起彩来。戏中的蒋世隆在招商店里假戏真做,要娶瑞兰为妻,先是劝酒,后来要开一间房一张床两人同睡,瑞兰心里喜欢蒋世隆,但没有媒约之言父母之命不敢私下定夺,两人在客店里争吵起来,亏得店老板夫妇出来撮合,说了一番大道理,做主婚人办合卺酒,成就了这番姻缘。

    夏莺把这一段戏演得娇滴滴羞怯怯,半推半就,那陈骏也入了戏,直惹得心中猴急,倒真想和她弄假成真,做一回乱世的夫妻。

    夏莺见他逸兴遄飞,演得越发投入,一腔一调尽皆合拍,两只眸子在自己身上睃来瞟去,心中暗道:“今天可拴住了这位花花太岁。这出戏再演下去,只怕能从他口里套出何云帆的下落。”于是秋波暗递,故意放出眼神与他相遇,陈骏见她眉目传意盼顾多情,被勾引得情欲如火,暗想:“她真的对我有意?”霎时间,绮念纷纷,浑身血脉都膨胀起来。

    直到一出戏唱完,大厅内叫好之声不绝,纷纷嚷着“再来一段!”。陈骏却抓住夏莺的手,向在座的众人说道:“月仙今日初露头角,诸位都见识了,可谓技压群芳艺惊四座,他日必将一飞冲天,”转头对夏莺道:“只要你跟了我,不出三月,我将让你红遍整个武昌城,成那千人艳羡万人仰慕的梨园名角!”夏莺笑了笑,说道:“多谢贵人抬举,如能那样,小女子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话说得客套,言外之意竟是默许了。

    陈骏见她答应跟了自己,顿时乐开了花,说道:“我也有一个戏班,正缺一个会唱南戏的领班花旦,不如今天你就去我那儿,咱们进一步切磋切磋,以小姐的才艺,尽可在我那儿一展身手。”

    夏莺假意推脱:“我得先捎个话回去,免得怡情苑那边急着等我。”说完走到门口,凑近秀秀耳畔,悄声道:“看来咱们今天攀上了这位太岁爷,等进了风柳轩,好戏还在后头呢!”秀秀会心一笑,暗道:“她真把这出戏演活了!”

    夏莺回到大厅,陈骏一揽她的纤腰,出了雅茗苑,扶上等在门口的花轿。

    陈骏哼曲,进门,相面,打趣,品曲,唱戏,最后抱得美人归,浑然没把大厅里的客人放在眼里,见他独占花魁,众人虽有缺憾,但碍于他老爹的权势,都不敢多言,只有那掌柜的在肚子里嘟哝:“这才一进门,屁股都还没坐热,好艳的一朵花就让他给摘了。”

    秀秀和雇来的三个轿夫抬着轿子,来到了风柳轩的牌坊前。陈骏跳下马,把夏莺扶出花轿。秀秀和三个轿夫也跟着进了风柳轩,被安置到一侧的厢房另行款待。

    夏莺四下一望,进了一座私家园林,园林中央是一泓天然的池塘,池塘四周怪石玲珑假山迭起,一路走来,浓荫蔚然,古树修竹相映成趣,其间水榭亭台馆阁楼宇,铺设得错落有致俯仰得体。游目骋怀,只觉一步一换景,一门一洞天,心想:这园林修得好生奢华!于是问道:“这是哪个王爷的府邸,恐怕不是一品也得二品才住得起呢。”陈骏说道:“真是让你见笑,本人昨天才升任从五品。这本不是什么一品二品住的,这宅子原是陈友谅的别墅,被朝廷没收,现下空着没人住,我便搬了进来。这里宏阔幽邃,一处一处游下去,只怕半个时辰也游不完,我先带你去个地方。”说着牵了夏莺的手,穿回廊,上拱桥,绕楼台,再迈过池塘里十几块石墩,最后进了一处房舍,那房舍正好座落在池塘中央,宽不到四丈,长约七八丈,修得飞檐翘角,里面镶金嵌玉雕梁画栋,摆着一张石条桌和四个石鼓凳子,便成了一座精致小巧的舞榭歌台。

    陈骏道:“你看这里怎样?”夏莺道:“这房屋倒修得别致,只是用作观景乘凉就大了些,用作摆酒设宴宾朋聚会又过于局促,不知作什么用?”陈骏道:“我把这里当作戏台,正好不大不小。今天先让你看看我这乐队戏班,可比得上你那怡情苑的么。”

    夏莺坐下,陈骏举起双手拍了两拍,不一会,只听得璎珞轻响,一行女子从假山后面袅袅婷婷走了出来,一点人数,共有十六人,其中三人头戴象牙佛冠,身披合袖天衣,腰束销金长短裙,手中拿着法器;其余十三人云鬟雾鬓,上身穿一件短袖丝衫,露出腰腹和肚脐,下身裹着红色长裙,肩上披着彩带,手腕戴着响铃,一个个像敦煌壁画中的飞天,有的怀抱芦笙琵琶或胡琴,有的腰系小鼓,拿着龙笛响板,待到近处,才看清其中几个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竟是西域女子。

    陈骏招了招手,领头那人摆动手中的铃杵,接着一阵悦耳嘹亮的觱篥声,众女一齐起舞,一边跳一边演奏手中的乐器,琵琶声胡琴声,笙箫齐鸣管弦同奏,杂以小鼓响板,旋律起伏跌宕,如梦幻般瑰丽绚烂。那十六人时而站成一队,时而围成一圈,时而展开成一个扇形,时而聚拢成一个方阵,举手投足间叮咚作响,或扭腰,或摆臀,或抖腹,或遮面,或提腿,或顿足,或前俯后仰,或旋身转体,只觉彩带飘舞,魅影迷乱,直把一段梵音胡曲,演奏得旖旎婉转清越悠扬。

    陈骏道:“这首《十六天魔舞》是元朝留下来的宫廷燕乐,我在宁王府见过一次,乐器之多,阵势之大,旋律之曼妙,是别的舞曲都比不了的,宁王倍加推崇,还亲自改编排演了这支舞曲,我把它学了过来。月仙,你看这舞编得如何?”

    夏莺暗暗自语:“他这戏班乐队规模真是不小,不但有华人还有胡人,不但能演唱中原歌曲,还能弹奏蛮夷音乐。一开场便如此炫耀,只怕后面大有名堂。”于是顺水推舟,有意逢迎道:“陈公子雅兴高洁,品味超俗,这支舞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既然是宁王裁剪润色的,小女子真不敢说三道四妄加评论。”陈骏听了,越发得意起来,哈哈大笑,说道:“宁王可算得上是当今曲艺界的泰山北斗,这支《十六天魔舞》唐朝时就传自天竺,历经五代和两宋,至元朝大放异彩,可元亡后残缺不全,原本只有胡音而无汉律,宁王在残本的基础上糅合了琵琶和箫管,添入中原舞步,让这支舞中外合璧胡汉一家,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这时,已近黄昏,到了晚饭时分。几个侍女端上菜肴和一壶酒,夏莺看时,有四碗案鲜:水晶蹄膀,爆炒腰花,劈晒鸡,柳蒸糟鲥鱼;四道海鲜:什锦海参,醉龙虾,五味墨鱼,佛手海蜇皮;四碟素菜:翡翠银耳,泰州酱菜,麻辣竹笋,冰糖藕片;四盘果鲜:剥壳荔枝,刀切西瓜,粤州草莓,漳州龙眼,心想:“这三太子从小锦衣玉食,这些东西在我讨饭时,做梦都梦不到。”

    陈骏斟满两杯酒,自己先干了一杯,把另一杯递到夏莺面前,说道“和你共饮三杯,今朝有酒今朝醉,一醉能消心上愁。”夏莺见他拿《招商谐偶》的戏文笑谑,也拿戏文应对:“秀才,你哄我吃醉了,要捉那醉鱼,只怕你‘满船空载月明归’。”说罢,一手掩口,一手将酒推开。惹得陈骏哈哈大笑,两眼贼溜溜地往她身上瞅来瞅去,又一杯下肚,心中越发狂浪起来:“这妞儿真有点意思了,让我慢慢逗她,待三杯落肚轰动春心,和她上床演一出《招商谐偶》,那才叫真有滋味。”于是说道:“姐儿不喝这酒,是要我扮成那招商店的酒保,跪下来求你么?”说着,趁机捉住夏莺的玉腕,上下摩挲起来。

    夏莺见他两杯落肚,眼中泛出淫光,已露出色相,忙把手抽了回来,正色道:“陈公子言重了,这可不是演戏,月仙确实不会喝酒。”

    这时,那支《十六天魔舞》已近尾声,一阵急促的踏足伴着响铃将旋律推向了高潮,十六个舞女的动作由轻慢柔和变得刚健婀娜,琴箫之声也随之嘹亮悠扬起来。

    陈骏却无心观舞,全副心思都放在夏莺身上,见她言语矜持神情冷傲,心道:“这小妮子既然答应跟了我,还装什么蒜,今晚迟早都是我的人,我再戏她一戏,看她动不动心。”于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扮成招商店的酒保唱道:“小人跪了!”夏莺急忙闪身避开,说道:“陈公子可别这样。”陈骏举着喝剩的半杯残酒,唱道:“娘子出路人,不要吃满杯,就吃一个残杯。”其实那戏文是“不要吃单杯,就吃一个双杯。”却被他改成“不要吃满杯,就吃一个残杯。”直逗得夏莺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陈骏见她冷冰冰的脸上破颜一笑,像打霜的地上绽出一朵花来,心中越发得意,站起身硬将手中残酒塞了过去,夏莺忙出手阻拦:“我真喝不了酒。”陈骏唱道:“没奈何,小人又跪了!”说着又跪倒在地,乘着几分酒兴身子往前一倾,伸手朝夏莺的脚上摸去,夏莺急忙闪身,但慢了一步,一只脚踝让他捉在手中,用劲抽腿,脚上的绣花布鞋被掰了下来,直羞得满面通红,顿足道:“你……你干嘛呀!”陈骏拿了那只鞋子凑到嘴边,嗅了一嗅,连声赞道:“好香,好香!”

    这时,那支《十六天魔舞》已经奏完,十六个舞女纷纷退下。只听得有人嚷嚷:“哎呦呦,是哪家的千金,让咱们家公子都拜倒了。”声音又高又亮,接着“咯咯咯”一阵浪笑:“三公子今天好兴致,一边看跳舞,一边学张子房桥下拾鞋么?”

    夏莺本已满面通红,让这串俏皮话一打趣,直羞得耳根都红了,忙夺过布鞋穿上。抬头看时,一个女子花枝招展站的在面前。

    那女子二十上下的年纪,尖下巴,柳叶眉,水杏眼,身着日本和服,长裙宽袖,裙带兜风。顶上梳了一头牡丹髻,上面缀满了金发簪银步摇,脚下趿着一双木拖鞋,颤悠悠的奶儿,杨柳般的腰,走起路来一步一响,两步一摇。粉面含春,话未出口人先笑,杏眼传情,神欲勾魂眉轻挑。千般妩媚,都聚桃腮两靥,万种风情,尽在嘴角眉梢。

    正是那船上看陈骏棒打落水狗的女子——柳如烟。

    “闹着玩的!”陈骏哈哈一笑,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如烟,这位是怡情苑的小月仙,我专程请她来教南戏。”那女子拉了夏莺的手,上下一望,啧啧啧称赞不已,把她品头评足一番:“我说是哪里来的妹子,出落得像朵雨打的梨花,你看这张脸,该红的红该白的白,这身段儿,该挺的挺,该翘的翘,把来风柳轩的姐儿,全都比下去了,怪不得今天三公子跪着给人家穿鞋呢,让我看看,到底是怎样一双金莲?”她一边说笑,一边轻轻提起夏莺的长裙,那双花布鞋便从裙子底下露了出来。

    夏莺让她一阵调侃,显得有些局促,但立刻镇定下来,见她穿着日本和服,暗想:“风柳轩还有东洋的艺伎?”于是问道:“这位姐姐怎么称呼?好厉害的一张嘴,不知是哪里人。”那女子道:“我姓柳,柳如烟,山东蓬莱人。”夏莺见她说得一口纯正的汉语,取的也是汉人的姓名,暗想:“怕是假扮成了倭人。”便故意拿她的名字玩笑:“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姐姐是要跳温飞卿的《菩萨蛮》么?”陈骏一旁笑道:“她要跳的不是《菩萨蛮》,而是东洋舞,这支东洋舞和《十六天魔舞》风格迥异,你恐怕见都没见过呢。”掉头说道:“如烟,该你上了。”

    柳如烟听了,轻舒长臂,十指并成双掌,往前一推一挽,脚下一进一退,翩翩跹跹跳了起来,陈骏从侍女手中接过月琴亲自为她伴奏。

    夏莺看了几拍,心中一惊:“这不就是《扇子舞》吗,她怎么也会?”

    只见她抬臂,挥袖,前进,后退,两只手掌摆出各种姿势,如晨起推窗,如深夜入睡,如午后献茶,如洗衣浣纱,千姿百态,就像一只花蝴蝶上下翻飞。跳了一段,从裙带中抽出两把折扇,在掌中打开,时而遮住头脸,时而露出颜面,两只扇子时开时合,一张俏脸时隐时现,如花弄影,如云遮月,一举手,一投足,一转身,一挪步无不暗合班主所教的节拍。

    夏莺看得越发惊讶,不动声色一旁观望。

    跳了一段,只听得园林对面叫叫嚷嚷:“快!快!快带我去见陈指挥,这人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另一个声音道:“不碍事,不碍事,马上就到了。”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矮胖男子领着一个全副铠甲的武官走了过来,那矮胖男子老远喊道:“陈公子,有军务急事!”

    陈骏听到喊声,放下手中的月琴,那两人已到了跟前,陈骏道:“庄管家,什么事?”那武官拱了拱手,禀道:“陈指挥,属下抓到一个要犯。”接着,凑近陈骏的面旁耳语几句,陈骏脸色微变,对柳如烟道:“你先带月仙去休息。”说完,和那武官径直往前厅走去。

    柳如烟停了舞,带着夏莺出了歌台,东走西绕,来到一栋阁楼下,上了二楼的一干房间,说道:“这里是我家三公子小憩的地方,你先在这儿歇着,他忙完那点事就来。”夏莺左右一看,那房间三丈见方,南边开着两扇窗户,窗下摆着一张书桌,一把圈椅,西边墙上贴着一幅《巫山云雨图》,图下方放着一个椭圆形的大木盆,外面镂着花纹图案,里面刨得平整光滑,通体檀香木制成,足足睡得下一人,竟是洗澡用的浴盆。北边靠墙是一方卧榻,榻上香衾绣枕鸳鸯锦被一应俱全。东边靠墙是一壁衣橱,橱门紧闭着,旁边墙上开了一道月门,珠帘垂地,直通屋外的凉台。屋中央放着一把大椅,比一般的椅子长出一倍,能前后摇荡,容得下两人同坐。夏莺心中奇怪:“这屋子卧室不像卧室,书房不像书房,不知做什么用的。”

    只听柳如烟说道:“今儿本来还有乐舞和戏曲要上,我家公子要请你评点观赏,他这事一耽搁,只怕得等到明天。”夏莺道:“观赏还可以说,评点却不敢当,就连你刚才跳的那支舞我见都没见过呢,不知如烟姐是从哪里学来的?”柳如烟收了目光,不答她的话,反问道:“月仙贵庚几何?”夏莺道:“今年十九,属虎的。”又问:“几岁进的怡情苑?”夏莺答道:“十岁。”柳如烟拿眼正视她,再问道:“开过荤吗?”夏莺听了满面羞红,她知道“开过荤吗”就是和男人上过床吗,正不知怎么回答,柳如烟“吃吃”一阵浪笑:“就那么回事,用得着扭扭捏捏的?既然跟了我家三公子,咱们就是亲姐妹,今天让姐姐侍奉你沐浴更衣,等公子回来,咱们姐妹俩和他玩个鸳鸯戏水燕双飞。”说着,下巴儿轻勾,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夏莺白了她一眼,正色道:“我从不在别人家洗澡。”

    柳如烟笑得越发轻狂浪荡,说道:“你也别装纯,勾栏里出来的女孩,十六七岁就尝过腥,哪里还怕脱衣服?你稍坐片刻,我去吩咐一声,让下面的人烧好水。”也不等夏莺答话,便带上门退出了房间。

    夏莺心想:“她还真把我当成了勾栏女子,等会儿我看她还有什么好戏上来。这个花花太岁,别看他生性浮浪,一遇到军务要事,可撇得下香粉美人,何云帆杨万友一帮之众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不可小觑了他。”在那张圈椅上坐下。见书桌上摆满了笔墨纸砚,一张宣纸上写着一首香艳的词:

    旁边用工尺谱作了曲,暗道:“这三太子吹拉弹唱,填词作曲都在行,除了七分色心,倒还有三分才情。”瞥眼之间,只见桌上有一个陶瓷做的笔筒,雪白的底色上绘着肉生生两个裸体,竟是****的春宫图,不禁双颊发烫,忙把目光移开。感觉这房间透着一股淫靡之气,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往那道月门走去,刚撩开珠帘,只听得:“如烟我要!如烟我要!”放眼看时,并无他人,左右瞧去,四壁空空,只有一只鸟笼挂在回廊的屋檐下,笼中锁着一对金刚鹦鹉,刚才的话,竟从鹦鹉嘴里叫出来。

    那鹦鹉绿羽毛红嘴巴,瑰丽异常。夏莺正自好奇,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抓住飞贼!抓住飞贼!”前面二十步之外,黑影闪动,一人穿过假山怪石,脚尖在池塘的石墩上轻轻一点,掠过水面,几个起落,已奔到墙脚边,陈骏和两个武官带着一群家丁远远追来。夏莺楼上见了,暗暗惊叹:“这飞贼好敏捷的身手!”眼看陈骏要追不上,两枚鹅卵石如流星赶月般一前一后往那人后背飞去,后一枚的速度却比前一枚快出数倍。这时,一个矮胖身影已抄近路追了上去。那飞贼听得风声,猛地转身,伸手朝鹅卵石抓去,只听“啪”的一声,两枚鹅卵石在空中相撞,碎成许多小石块铺天盖地砸来,如漫天花雨,防不胜防,那飞贼举手护住头面,无数碎石块仍打在他两臂和前襟,虽蒙了面,却露出一双三角眼——纵身一跳越过了墙头。

    夏莺一眼认出这飞贼正是莫无言,后面的矮胖身影却是庄管家,两枚鹅卵石是庄管家射出的,莫无言虽被碎石击中,人已逃出半里之外。她暗自寻思:“巴蜀三贼怎么也来到这风柳轩?”便想下楼去看个究竟,一拉房间的门,却拉不开,原来已被柳如烟从外面反锁。夏莺在楼上嚷道:“开门!放我下来。”喊了两声,柳如烟在楼下笑道:“好妹子,憋不住了吗,床榻下有便盆溺器,尽可自便,要闷得慌,就在那交欢椅上小坐片刻,我烧好水就上来。”夏莺才知这屋子中央搁着的那张长长的椅子,竟是房事用的交欢椅,看来这干书房不像书房,卧室不像卧室的房间,正是三太子专门用来云雨交欢的地方,也不知有多少娼家靓女,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在这儿与他颠鸾倒凤。再仔细看这房间,不由心中暗笑:“仅这一道木门,这两丈高的楼台,就想把我锁住?我可不是那樊笼中鹦鹉,做他豢养的宠物。”

    这时秀秀和三个轿夫在一侧的厢房里等候多时,倒有好菜好饭招待。看看太阳已经西沉,还不见夏莺出来,心想:“我让她假扮小凤仙结识陈骏,莫不要弄假成真,上了那三太子的床。她对死去的子义伤情甚深,这才几天时间,就移情别恋,对那风流俊俏的小白脸动了心?”

    正想到这里,听得屋外有人大喊“抓飞贼”,忙抢出房间。见众家丁都聚了过来,七嘴八舌议论开:“好大的胆子!”“要打劫么?”“光天化日竟敢独闯三太子的住宅。”一个武官站出来道:“不是打劫,他是要救咱们抓的那个贼囚。”

    秀秀听了心中诧异:“他们抓了什么贼囚?”悄悄溜到前厅的窗户下侧耳聆听,有人说道:“这飞贼肯定和那贼囚是一伙的,他一路打听找到这里,咱们可要小心提防,若不是庄管家在,咱们人多势众,今儿只怕要让他得手。”秀秀听到“贼囚”两个字,悄悄用指尖戳破窗纸,往里瞧去,只见屋里除了陈骏庄管家和三个武官外,一旁的庭柱上五花大绑捆着一人,不看还好,这一看,直叫她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