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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抗倭大会(上)

    恶犬张嘴咬向周行健的咽喉,却听“嗷嗷嗷”一阵嘶叫,那狗的前爪在沙土中蹬了几下,嘴里流出血来,身子一挺,瘫在一边。

    周行健吓晕在地。模模糊糊中,有人喊道:“黑虎!黑虎!是谁打的?”一个身穿孝服的少年抱着那只狗,狗头上血流不止,头顶竟插着一支明晃晃的峨嵋刺。

    少年蹲下身,把狗头上的峨嵋刺拔了出来,那峨嵋刺深入脑髓,恶犬已然死了,少年气恼之极,凶狠狠地骂道:“是谁打死了我家黑虎,我……”说到这里,眼前出现一双深蓝色的花布鞋,鞋上绣着几朵小白花,一个女孩手中拿着另一支峨嵋刺,站在他的面前。

    那女孩十来岁光景,头上梳着两个羊角辫,眉目如画面若桃花,秀眉一扬,问道:“这狗是你家的?”少年望着她手中的峨嵋刺,粗声说道:“我家黑虎是你打死的!”女孩道:“是你家恶狗先咬人,我要不打死它,它就要咬死人。”少年猛地站了起来,怒声骂道:“你赔我家黑虎一条命!”那女孩道:“是狗命重要还是人命要紧?你家狗要把人咬死,你可赔不起人家一条命,一条狗命换一条人命,你不感谢我,难道还要我赔你一条狗?”那少年道:“就一个破叫花,咬死了就咬死了,他也抵得了我家黑虎这条命?”

    两人正在争执,远远走来一个女子,衣着素雅仪容丰美,年纪约三十好几,后面跟着两匹马,马上驮着行李包裹,走近身来问道:“雪儿,又在跟谁吵架?”女孩道:“师父,他养的狗好凶,差点咬死人。”

    那女子双目注视少年,见他一身孝服,气急败坏,已猜到是谁,微微一笑,说道:“云昭,几年不见,你可不认得小姨了?”少年侧过脸来看了看她,喊道:“小姨!你可来了,我爹爹,我爹爹……他,他已经去了。”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那女子轻抚着少年的头,柔声安慰道:“云昭,爹爹去了,还有妈妈和小姨在。你妈妈可好?”少年道:“妈妈一个人,正等着小姨您来。”那女子向女孩说道:“雪儿,来见过你云昭哥哥。”

    原来这少年便是上官致远的儿子上官云昭,那女子是上官云昭母亲江玉瑛的妹妹江月瑛。江月瑛原是峨嵋派的翘楚,法号“慧灵”,后来还了俗。这时接到姐姐的书信,听说姐夫病故,便从四川远道而来。女孩是江月瑛的徒弟江雪。

    江雪撅着小嘴,说道:“他要我赔他的狗呢。”江月瑛已注意到那只黑犬和躺在地上的周行健,见周行健已昏迷不醒,忙用手指掐他的人中,仍旧没有醒来,再搭他的脉,脉象洪数杂乱,已是病情凶险的征兆。江月瑛道:“云昭雪儿,快把他抬进屋。”上官云昭皱起眉头,说道:“小姨,他是个叫花子,怎能抬进屋。”江月瑛道:“叫花子也是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能见死不救呢?”上官云昭道:“我的黑虎死了都没法救,我养它好久才长这么大,我才不救这个小叫花呢。”说完抚着地上的黑犬,模样伤感之极。江雪见他对那狗动了感情,笑着说道:“我也养了一只,只不过是不咬人的小花狗,云昭哥哥,你要喜欢,我用它来赔你。”江月瑛道:“男孩儿应该胸怀宽广,怎么死了一只狗就耿耿于怀?”上官云昭只抱着那只狗不依。

    江月瑛只好和江雪将周行健抬进了上官家。

    江玉瑛看到亲妹,眼圈儿一酸,说道:“月瑛,你来了就好,致远,致远他说走就走了……”说到这里,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江月瑛见姐姐一身缟素神色黯然,仿佛老了许多,宽慰道:“姐,人总是要走的,姐夫是走得早了点,扔下云昭和这一摊子事,都得要姐姐去把持啊。你可不能哭坏了身子。”

    江玉瑛见她抬进来一个小乞丐,心中诧异,忙问道:“这人怎么了?”江月瑛道:“在后门化缘的,恰好遇到我们,病得不轻。”江玉瑛令家仆把周行健放到偏房一张床上,见他双眼已肿成两条缝,再解开衣服,只见遍体瘀青,身上的鞭痕已经化了脓。江雪喊道:“师父,这小乞丐被人打了,伤成这样!”江月瑛道:“他中了风寒,又遭蜂蜇,还受了伤,再拖延片刻只怕有性命之忧。”说完便给他治伤,江月瑛谙熟医道,经过一番救治,周行健终于睁开了眼,又调养几日,江月瑛见他已能开口说话,便问道:“你好些了吗?那只狗没伤着你吧。”周行健摇了摇头道:“没有,这是哪儿?”江月瑛道:“这是上官家。你这么小就出来化缘,家里没其他人了吗?”周行健不答她的话,只问道:“上官家的房管家在吗?”

    江玉瑛见他问起房怀忠,有些诧异,说道:“房管家没在,你有事找他,尽可跟我说。”周行健道:“湘西苗帮和点苍派的费一剑来这里打探上官老爷的消息,你们可要小心提防。”江玉瑛姐妹暗自惊讶,没想这小乞丐竟会传来这么一个口信。江玉瑛问:“你叫什么名字?”周行健道:“我叫小山子。”江月瑛又问:“你怎么认得湘西苗帮和费一剑?你身上的伤是谁打的?”周行健撑着孱弱的身子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江月瑛知他另有隐情,心想再过些时日只怕会说出来,便对姐姐道:“这小乞丐蛮可怜的,四处讨饭无处安身,就留下来做个家僮吧。”

    于是,周行健便在上官家住了下来。

    在这里虽说寄人篱下,当作家僮被人使唤,可衣食无忧,更不用担心崔老大,倒也安全了许多。

    上官云昭和周行健一般大小,两人都是十三岁,江雪再过两天就满十一岁,三人时常在一处玩耍。

    这一天,江雪正在后院石凳上读书,上官云昭走来,说道:“雪儿,我听小姨说后天是你的生日,我要给你办生日酒。”江雪放下手中的书,满脸陪笑,说道:“我刚来你家,就打死了你的黑虎,还没来得及赔,你倒给我办生日酒,就不恨我吗?”上官云昭道:“黑虎都死了,也就罢了。都因那个小叫花,妈妈不撵他走,反倒把他留下来,还说和我作伴,我心里好气恼。”江雪道:“你就真不恼我?”上官云昭道:“我只讨厌那个小叫花。”

    正说着,周行健抱着一摞书远远走来。上官云昭见了,问道:“是什么书?”说完从顶上抽了一本,一看是《琴声律图》,再抽一本,是《则全和尚节奏指法》,下面几本是《琴律发微》《指张》和《琴操》,上官云昭道:“雪儿,这是你的书?”江雪点了点头,说道:“师父说,隔几天她要去办一件事,让我在你家住一段日子,功课可不能落下,便让我带着这些书来了。”上官云昭翻开一本,里面全是曲谱和歌词,问道:“这都是些什么呀?”江雪道:“琴谱。”上官云昭越加好奇,说道:“雪儿,你会弹琴?”江雪道:“正学着呢。”上官云昭道:“弹一首给我听听——哎,可惜我家里没琴。”江雪微微一笑,返身进房,从她住的屋里搬出一张琴来。

    她在草地上垫了一张蒲团,盘膝坐下,把琴放在腿上,调了调弦,铮铮锵锵弹将起来。琴声时高时低,时疾时徐,象怨妇伤春似秋雨缠绵,弹到后来如泣如诉竟是说不尽的悲婉凄凉。

    周行健和上官云昭一言不发地听着,一曲终了,上官云昭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曲儿?”江雪道:“意娘作的《湘妃怨》。”上官云昭又问:“这曲儿弹的是什么?”江雪道:“弹的是东君和湘妃的故事。”上官云昭道:“东君和湘妃,湘妃我倒听说过,可东君是谁?”江雪道:“东君就是舜。舜南巡死于苍梧,湘妃闻听舜的死讯在九嶷山上寻夫,没有找到舜,便投江而死。你连这个故事都不知道?”上官云昭道:“我当然知道,湘妃是舜最宠爱的一个妃子,舜死了她也不想活了,两人便死在一起。”江雪偷偷笑道:“是三人。”上官云昭奇道:“是三人?哦,对了,湘妃给舜生了个儿子,抱着儿子一起投江死了,所以是三人。”江雪听了“咯”的一声笑弯了腰,上官云昭懵然地问:“我说的不对吗?”江雪不答他的话,只不停地笑,直笑得花枝乱颤,周行健在一旁也笑了起来。这时他全身洗净,换了上官云昭穿的旧衣服,肿毒褪去眉清目秀。

    上官云昭被笑得脸上有点挂不住,粗声斥责:“小叫花,你跟着笑什么?”周行健忙止住了笑。江雪道:“小山子,你可知道为什么是三人?”周行健说:“湘妃是两人,是尧的两个女儿,一个叫娥皇,一个叫女英,都嫁给了舜,两人都为舜殉情而死,所以说是三人。”江雪心中暗道:“这小乞丐象读过书?没想他还真知道,我这曲儿他倒听懂了。”上官云昭听了,脸上一阵臊红,知道自己不懂装懂,让人笑话。又央江雪再弹一曲。

    江雪道:“歌如人言,琴如心声。师父说,弹琴得在清风明月之下,高山险峰之巅,幽谷溪畔,净室雅舍才有场所,或清晨或黄昏或夜半或午后才有时辰,不喜不悲,无忧无惧,了无牵挂才有心情,有人能解高山流水才有知音,有了场所,时辰,心情,知音,才有兴致。今天我没有兴致了。”

    上官云昭道:“等过了你的生日我们去登武夷山,你在山顶抚上一曲,我定能听懂你的琴。”江雪微微笑道:“哪一天再说罢。”

    又过一天,便到了江雪的生日。这一日晌午刚过,上官云昭两手藏在背后来到江雪的房间,神秘兮兮地说:“雪儿,今天我要送你一样礼物,再让你见一个人。”江雪道:“什么礼物呀?”上官云昭道:“你猜。”江雪一手托腮,侧着脸想了半天,说道:“是花儿。”上官云昭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江雪又猜:“是布娃娃。”上官云昭又摇了摇头:“也不是,再猜。”江雪见他想讨好自己,只说:“那我可猜不到。”上官云昭伸出一只手来,上面托着个琴匣,另一只手把琴匣打开,里面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琴,两指在弦上一拨,琴声纯正悠扬。上官云昭道:“这琴是房总管早年在外经商,有人送与他的,据说是百年桐木制成,府里没人会弹,我用一幅赵松雪的《醉菊图》与他换来。”江雪心想前几天还嚷着要我赔他的狗,今天反倒赠我这么珍贵的琴,他对我的态度可是一百八十度转弯,嫣然笑道:“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今后我可还不起礼呢。”

    上官云昭将她带到大厅一桌酒席前,说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本想多请些客人来凑热闹,只是你爱清静,不想交结那么多人,我只请了一个,这人你可不能不见。”江雪道:“是谁呀?一定要我见他。”正说着,从侧屋走进一个人来,一身锦缎长袍,头戴束发银冠,神色跋扈,正是那小霸王温涛,上官云昭道:“这是我的把兄温二爷。”接着向温涛介绍:“这位是我小姨的徒儿江雪。”温涛走近一看,见江雪直鼻秀口盈盈含笑,确是一个美人胚子,呆了半晌方才说道:“温涛祝江大小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罢,将礼盒呈上,江雪格格娇笑:“我又不是老太婆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等我活到八十岁时再说吧。”

    三人入席坐下,劝菜敬酒一阵寒暄,两个男孩少不了一番恭维,江雪乐得笑靥如花。温涛道:“去年我过生日,爹爹妈妈把远亲近邻四里八乡的朋友都请来,摆了一百多桌,有人送金罗汉,有人送玉麒麟,有人送天竺的象牙宝塔,有人送南洋的犀角鼻烟,还有人送翡翠西瓜的,那西瓜和真西瓜一样的大。”说着,拿手比划一下,接着说道:“来的客人都争着看,直闹了个通宵才散席。”温继宗弃官经商交游甚广,温家在武夷山一带,无伦官道商道都有人缘,前来巴结他家的人确是不少,所以温涛过一次生日便有人赠送许多奇珍异宝。

    上官云昭听了说道:“可惜我爹爹去世了,要不然今年我过生日也摆上一百桌,把三亲六戚七姑八姨都请来,热闹他几天几夜才好。”温涛道:“江大小姐往常过生日,你爹妈也给你摆生日宴吧?”江雪听他一问,笑容顿时收敛,隔了好久才淡淡说道:“我从小跟师父长大,我爹妈……,我从没见过爹爹妈妈。”温涛奇道:“那你爹妈呢?”江雪黯然神伤,半晌才说:“我连我爹妈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不要我了,在襁褓中留下我的生辰八字,师父才晓得二月十八是我的生日。”上官云昭见她笑意全消,眉宇间隐隐透过一丝伤感,忙换了个话题道:“雪儿,今天是你的生日,难得这般快乐,你就给我们弹一曲好吗?”江雪听了笑靥重绽,点头允道:“好,叫小山子拿琴来。”

    不一会儿,周行健从外抱着琴走进屋,温涛一看到他,哈哈笑了起来:“这不就是那个小叫花吗?云昭,他怎么跑到你家来了。”周行健看见他那骄横跋扈的神气,便认出是欺负他的温二爷,又气又怒,直想扑上去一雪前日之辱。上官云昭道:“温二爷,你见过他?”温涛道:“岂止见过,咱们还亲热过呢。哈哈哈,小叫花,过来给二爷倒杯酒。”周行健把琴交给江雪,正要退去,上官云昭道:“小山子,二爷叫你给他斟酒,你没听见吗。”温涛走上前来,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番,说道:“小叫花,没想十几天不见,你倒光鲜了许多,要不看你穿得干净,我还怕你弄脏了我的酒呢。”江雪道:“小山子,今天是我的生日,二爷来做客,你就给他倒杯酒。”

    周行健听江雪一说便忍了气,一声不吭拿起酒壶,往杯中倾下。温涛把酒杯往旁边一挪,那酒没注进杯中,洒了好些在桌上,温涛嘻嘻笑道:“哎呀,你这酒倒到桌上了,重新倒。”周行健见他戏弄自己,按住心头怒火,再朝杯中倒去,温涛又轻轻将酒杯挪开,那酒又溅在桌上。温涛道:“小叫花,如今不当乞丐了,也不能糟蹋这样好的酒啊,想当初你要饭时,象这样的酒想讨都讨不到呢,今儿你得把洒在桌上的酒给喝了。”

    周行健再也忍不过心头之气,把酒壶往桌上一搁,说道:“这酒是你弄在桌上的,要喝你自己喝去。”温涛笑道:“小叫花,你连我的尿都喝了,喝这点酒还为难你了吗?”周行健怒道:“你还想欺负人,那天算你人多,有本事今天咱们一对一单挑。”温涛哈哈一笑,说道:“想跟我单挑?”随即跳到大厅中央,挽起袖子,把右臂横伸出去,拍了拍胳膊道:“小叫花,今天你能把我这手臂推得动扳得弯,洒在这桌上的酒我喝,要推不动扳不弯,洒在这桌上的酒你喝。”上官云昭见了,忙道:“二爷,这小叫花原本是来我家讨饭的,我妈可怜他才把他留下来做个下人,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温涛道:“他说,那天我是仗着人多势众才能欺负他,今天跟他一对一单挑,我倒要看看还欺负得了他不。”

    周行健见他言语骄狂,心想:“他也太托大了,难道这手臂连推都推不动吗?”想到这里,双手朝温涛右臂猛力推去,那手臂纹丝不动,就象推在石柱上一般,再用力往后一拽,却如蚍蜉撼树,最后把整个身子坠在手臂上,温涛托起周行健全身的重量,只轻轻一抖,周行健被抛到半空,等他摔落在地,温涛摆动两指,示意他放马过来,周行健爬起身,挥拳乱殴,温涛让开两步,抓住他的手腕,一个顺手牵羊把他摔出去老远,上官云昭一旁说道:“小叫花!这是温家拳的小云手。”周行健跌得灰头土面,温涛又摆了摆手指,示意他再来,周行健一脚踢向他小腹,温涛一个错步,抓住他踢来的脚踝,伸腿横扫,周行健被绊了个四脚朝天,上官云昭在旁喝彩:“好!温家拳的钩镰腿。”周行健连番受辱,横了心骂道:“小畜生,我早就想跟你拼了!”一头撞向温涛胸口,温涛侧身一闪,周行健撞了个空,屁股被温涛踹上一脚,扑倒在酒桌前,直跌得鼻青脸肿。刚转过身,温涛已用脚踏在他脸上,说道:“服了吗,小叫花,今天咱们一对一单挑,我也欺负得了你。”说罢,骑在周行健身上,捏住鼻子,要将酒灌进他的嘴里。

    江雪在一旁见了,说道:“慢着,这是我的生日酒,原本不该他喝。”将温涛手中的酒杯夺了过来,温涛没想到江雪出手如此奇巧,他一心要折辱周行健,又从桌上抽出一双筷子,夹了块肉塞进周行健嘴里,说道:“好,不喝酒,吃块肉也行。”江雪道:“今天你是来吃酒的,还是来作践人的?”说罢,一掌向温涛拍来,温涛举臂架开,江雪抓住他手腕,单臂穿到他胳膊下,一扭一掀,温涛给她掀翻在地,周行健趁机爬了起来。

    温涛暗自吃惊:“这小妮子还真有两下!不枉她师父是峨嵋派的高手。”

    周行健爬起来又朝温涛冲去,口中骂道:“小畜生,再来啊,我不怕你。”却被上官云昭拦住,周行健嚷道:“放开我,今天我打不赢他也要打……我跟他拼了,我,我……”温涛见他气得青筋暴跳,心里越发得意,说道:“小叫花,等你哪天长进了再来拼,今天再拼下去,只有钻我的胯喝我的尿。”说着拿起筷子在大厅的屋柱上划了几下,江雪和上官云昭张眼看时,只见红漆柱子上刻下“胯下之夫”四个字,字字深入半寸,温涛随手一挥,那双竹筷脱手飞出,前头两寸已钉入屋柱之中。

    江雪早已看不下去,喝道:“这是上官家的房柱,容不得你在上面挥毫题字,要不把它抹掉,休想从这儿走出去!”一边说着手上已经多了一双峨嵋刺。温涛笑道:“就一个小乞丐,也犯得着江大小姐这么护着他?”

    忽听一人言语:“雪儿,那字既然刻上去,就让它刻上去了。”江月瑛从内屋走了出来。她站在柱子前,望着那四个字和钉入柱中犹自颤动的筷子,淡淡地说道:“胯下之夫,不就是笑那汉朝的韩信吗?”一边说着将筷子拔了出来。“这连当年的韩信都不在意,还有谁会在意呢。”一边向周行健瞅去,只见他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温涛则在一旁哂笑,便问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温涛双手抱拳,朗声回答:“武夷人温涛,浦沅商行温继宗之子。”说完作了一揖。他从小就知道,只要把他老子温继宗的名号放出来,十里八乡之内人人敬畏三分,所以在名字之后添上了“浦沅商行温继宗之子”几个字。江月瑛笑了笑,说道:“浦沅商行温继宗,怎么没听说过呀。”双手轻轻扶他前臂,一股内力袭来,温涛忙站稳了身子,却不料那内力一收一放,他差点失了重心,心想:“峨嵋派的又怎样,我爹爹可是武状元。以她的身份不会以长欺幼,但要给我点难堪可不好下台。”当即说道:“云昭,今天还有事,我先告辞了。”不等上官云昭答话,便匆匆离去。

    江月瑛见他匆忙告辞,也不好难为他,自言自语道:“温继宗把他这儿娇惯成这副模样。”

    上官云昭道:“小姨,他家和我家是世交,今天是雪儿的生日,我请他来吃酒。不想这小叫花不懂礼貌,在酒席上得罪了客人,还动手和我的客人打起来。我早就说不能留他,小姨和妈妈不信,这下可好,留下来只能添乱。”

    周行健正要开口分辨,上官云昭接着说道:“小山子,你吃的是我家的饭,穿的是我家的衣服,住的是我家的房子,我小姨要不把你救转来,我妈妈要不收留你,你不死也在外边讨饭,今天却有胆子和我的客人打架,你要不想在这儿呆下去,滚回去当你的臭叫花。”

    周行健听到这儿,半句话说不出来,一口气跑了出去,头也不回径直跑出了上官家。江雪道:“师父,温涛是欺负他,您看柱子上那几个字,不抹掉它多侮辱人。”江月瑛道:“你抹得掉那几个字,抹得掉他心头的耻辱吗?他心头的耻辱得让他自己去抹掉。”

    周行健跑了一节,面前一条大河拦住去路,又到了武夷溪边。沿溪走不多远,溪水清澈见底,深不过膝,河底卵石圆润,彩贝斑斓,无数小鱼畅游其间。周行健见那鱼儿来去自由欢快无比,心想自己要象鱼儿一样该有多好啊,一时忘了心中的屈辱,脱了鞋袜卷起裤脚,跳进河里,那鱼受了惊吓四处散开,不一会又聚了回来,周行健玩心顿起,伸手去捉,鱼儿“倏”地逃开,累了半天哪里能捉得到。

    突然“波”的一声,一颗小石子射进水里,激起层层漪涟,一条鱼被石子击中,摆了两下,周行健赶忙抓住,正在惊奇,又听“波”的一声,又一条小鱼摆了两下浮上水面。周行健不知那石子从何而来,四下一看,除了岸边一棵斜伸到河面上的大榕树外,别无他人,心里愈加惊奇,忽听有人道:“鱼如鸟,水如风,水中摸鱼,犹如空中捕鸟,没有一两年的功夫,可做不到啊。”话音似在榕树枝头。

    抬头一看,那榕树枝叶茂密,一根鱼竿从里面横伸出来,鱼线从鱼竿末端垂到河里,鱼竿后的人却隐在树枝里头,只露出一对光脚骑在两丈高的树桠上。周行健心中嘀咕:“这树上竟藏着个人。”

    只见那鱼竿动了一动,开始收线,一尾一尺多长的鲤鱼被钓了上来。周行健跑近跟前,树上那人说道:“小山子,这条鱼送给你,小心抓牢了。”声音好生熟悉,稍一分神,抓在手中的鲤鱼“啪”的一声掉进河里,摆了摆尾巴,往深水处游去。

    周行健正在惋惜,一个黑影从树上猛扑下来,落入溪中,顿时水花飞溅,双脚在河中轻轻一点,又腾空而起,重新跃回到榕树枝上,那条落水的鲤鱼已被他抓在手中。一扑一纵如老鹰捕食,迅猛无比。

    周行健一惊,接着大喜:这人正是疯子李!只见他穿着大花裤骑在榕树枝头呵呵怪笑,脸上的疤痕滑稽丑陋之极,一双眼睛却神光四溢,那条鲤鱼被他抓在手中乱蹦乱跳,怎么也掉不下来。周行健高兴得如鱼儿一般也乱蹦乱跳,大声喊道:“疯子李!我等了你好久,深怕再也找不到你,不想你竟躲在这里钓鱼。”

    疯子李道:“小山子,往日你请我吃饭,今天我要请你吃鱼。”说罢,拿着鱼竿跳下树来。

    自从周行健断了送饭,疯子李发现有人在船外鬼鬼祟祟,便立即换了藏身之处。此时疯子李毒伤痊愈,才从周行健嘴里得知他这些天的经历,于是说道:“那崔老大心地歹毒,小霸王骄横跋扈,武功都是稀松平常,你怕了他们?”周行健道:“我才不怕,只想和他们拼命,我打不赢他们,就让他们打死算了。”疯子李道:“尽说些没志气的话,你只要按照我教你的法子做,不出一年半载,崔老大占不了你的便宜,那温二爷也休想扳得弯你的胳膊。”周行健听了心中大喜,忙要磕头拜师,却被疯子李一把拉起,说道:“我可没答应收你做徒弟。要想不被人欺负,就跟我来。”

    周行健随着疯子李走了一节,只听轰轰的水声老远传来,前面是一遍岛礁丛林,丛林里的树螭蟠虬结,全从水下长出来。那只渔船泊在其中,穿过丛林,一道白花花的瀑布从绝壁上倒挂下来,崖壁被水冲得平整光滑,上面长满了绿苔和长长的藤蔓,瀑布下是一里多长的激流,奔腾的水流直冲而下,形成一条湍急的浅滩。

    疯子李带周行健来到瀑布边的岩石上,教他如何盘膝打坐呼吸吐纳,收摄心神。疯子李道:“这瀑布是天地间的造化,其浪滔滔不断如心潮起伏,其声轰轰不绝如万马奔腾,若能在此处充耳不闻,练到心若止水气若浮云,便打下了内功最紧要的根基。”

    接下来,疯子李牵着周行健赤身跳入浅滩,河水漫过周行健的腰腹,疯子李刚一放手,周行健便被激流冲出去老远,直呛得咳喘连连。疯子李几步赶上将他稳住,说道:“在激流中站桩行拳,方能悟出气如行云劲若流水,这是习练内劲的基本法门。”

    然后疯子李又教周行健如何提气纵跳攀岩走壁,只见他举步如飞,逆流而上,一眨眼已奔到瀑布下,双手抓住藤蔓和岩石,往绝壁上一蹿一纵,在水帘中时出时没,如蜘蛛攀壁,顷刻之间便到了悬崖顶端,再抓住藤蔓滑落下来,把周行健看得心驰神往,疯子李道:“这逆水而行很不容易练就,却是轻身功夫的基础,想攀岩走壁,除了气力更需要胆量,绝非一蹴而就。”

    从此之后,周行健随疯子李藏身武夷山下,朝夕不辍,步入武功的门径。

    这时已是农历二月下旬。江月瑛道:“我这次来闽,除了给姐夫奔丧,另有一事要跟姐姐商量。”江玉瑛道:“我猜是那武林抗倭英雄大会?”江月瑛道:“正是为了这事,倭寇骚扰沿海已久,普陀派和海龙帮遍邀中原武林各派联手抗倭,峨嵋派也接到英雄帖,我将于清明节赶往普陀山,雪儿随我前去多有不便,我想让她暂时寄住在这里。”江玉瑛当即应允。

    翌日,江月瑛告别江雪,纵马北行。

    一路上风餐露宿,不一日到了浙江宁波一带,和普陀山已隔着海峡相望。

    江月瑛沿岸而行,见前面一块块梯田从岸边层层叠起,一直叠到堤岸的高处,每块七八丈见方,里面光滑如镜,亮堂堂,平整整,却不长一株稻谷。好生诧异,放眼望去,层层梯田沿着海岸线延伸过去,一眼望不到边。再走得几步,只见田中如铺了雪一般,大片大片白得耀眼,田埂上零零星星站了好些人,头上戴着斗篷,脸上围着围巾,正拿着扫帚在扫雪,心中越发诧异:“都三月天了,南方早已是暖洋洋的大太阳,怎么满地都是雪?”跳下马来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雪,田里面竟是白花花的海盐。

    沿海的居民在海岸边挖出象稻田般的方池,涨潮时海水漫过池子,退潮后只要老天放晴,连续几日的暴晒,就能在池子里生出盐来。还有在潮水漫不到的地方,挖一个方池,往池子里撒些稻麦和芦荟的灰烬,因为岸边的土壤都被盐碱化,第二天太阳出来,芦灰把土壤中的水分吸干,过了中午也能生出盐来。

    江月瑛心中恍然:“这便是往日听说的盐田。今天算是亲眼见了。”

    只见那些人把池子里的盐扫入撮箕,再倒进箩筐中,然后抬到岸边的小船上,几池子盐便在船上垒起一个坟丘,沿着海岸运出去。

    江月瑛高声招呼:“喂,老乡,请问去普陀山怎么走?”一个盐农停下手中的扫帚,瞅了瞅她,说道:“往前再走十里就是渡口,只是没船过海。”江月瑛好奇地问:“怎么没船过海?”那盐农望着她摆了摆头,也不多说,仍旧弯着腰扫盐。

    江月瑛沿着海岸又走了几里,见岸边停泊着几艘小船,前面一遍开阔之地,盐农把运来的盐堆成一个个的盐垛子,每一垛径长三丈,足有两个人高,顶上用秸杆铺了一个圆锥形的顶,底部垫了油布,以防风雨的侵蚀。她数了一数足有三座盐垛子。

    路旁搭着一座简易的草棚,草棚中央筑起一墩土灶,由十三个小灶围了一个圆拼接而成,每个小灶开了一个半圆形的口,便从那里添柴搧火。土灶上放着一口大铁锅,便是煮盐用的牢盆,牢盆的直径足有两丈,一尺多高。上面热气氤氲,熊熊的火焰便从锅底下窜了上来,几个盐农挥汗如雨,轮流着把盐池中的卤水挑进锅中。

    江月瑛驻马观望,见几十个盐农有的撑船,有的担盐,有的挑卤水,有的堆盐垛子,有的添柴搧火,忙忙碌碌却有条不紊。一路走来没见一艘渡海的船,正要找人问个究竟,心想,和这些盐农聊上一阵,或许能得到点实情,便把马拴在路旁的小树林中,信步朝草棚走去。

    正忙碌间,传来一声吆喝:“别忙了!全都给我停下。”一人从运盐的船上跨到岸边。江月瑛寻声望去,那人长袍马褂,乡绅打扮,年纪约五十开外,气冲冲朝这边走来。闻得话音,草棚内钻出一条汉子,老远便应声答道:“老爷,怎么来了?”上岸来的那乡绅停下脚步,连声吆喝:“都停下来!全都停下来!”他没搭理那汉子,只朝盐农指指点点,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汉子凑近他身旁,又低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那人仍旧不吭一声,满脸怒气走进草棚,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粗声喝道:“不做了,这生意不做了!”

    众人愣愣地看着他,全都不知一二,默然半晌,那乡绅才说道:“倪大,你吩咐下去,把这个月的工钱结了,今天就停工。”那称作倪大的汉子,低着头哈着腰,试探着问:“爷,这是咋啦?”乡绅一巴掌拍在身旁的桌子上,骂道:“朝廷又压低盐价,要三文钱一斤,这生意是做不下去了!”

    “放他妈的狗屁!”

    “哪里有这么低的价?咱们找他评理去!”

    “肏他姥姥的!这是拿盐不当盐,拿人不当人,拿咱的血汗不当回事!”

    这乡绅是宁波当地的一个产盐大户,名叫曾顺民,手下有三十多个佃农和百十来亩盐田。锦衣卫为了凑足二十万两黄金,假传圣旨,冒充钦差,出手干预转运盐司(运盐官)的工作,亲自向盐农收购。开始时,许诺十五文一斤盐,后来压到十文一斤,现在又压到三文钱一斤。

    倪大努着嘴摆了摆头,朝众人递了一个眼色,乱哄哄的人群便静了下来。

    曾顺民道:“咱村的赵秀才,张老爹,北塘的杨总甲,还有马庄的李乡长,都说这活干不下去。”一个佃农道:“去年盐价就低到十文,这才过完年,竟降到了三文,自从洪武开国以来,从没有过这样的事,这不是要吃人吗?”另一个道:“今年不闹洪不闹旱,朝廷怎么把盐价压得这么低?找刘转运使说说,咱们年年都孝敬他一封银子,今年总不成要把咱们逼到绝路上去。”倪大道:“从今往后,刘转运使那儿,每年再多送他一份礼,这盐价总得有个商量的办法。”曾顺民听了,皱起双眉,一个劲摆头,说道:“嗨!刘转运使被撤了!被撤了!今天我去了趟运盐司,才知新来了一位,叫什么王大人的,是个油盐不进的硬核桃,送礼不送礼,请客不请客,说好说歹不让一分价啊。”倪大道:“这百十来亩田,就是养鱼养虾也能养活好多人,总不成让它这么闲着。”曾顺民道:“咱们世世代代都靠这盐田度日,哪里养过什么鱼虾,天变了,这碗饭看来是吃不下去啦。”

    江月瑛在草棚外,把里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心想:“市面上的盐价都涨到了四五十文,朝廷怎么只出三文一斤?”

    只听里面说道:“新来的那位是什么道上的鸟,明天咱们到运盐司去会会他,是朝廷定的价还是他定的价?总得给个说法。他混账王八不讲理,咱们告到宁波府去,再不行,告到浙江按察司去。唉!只可惜周大人被害了,要不然,总找得到给咱们撑腰的。”“他是油盐不进的硬核桃,咱们也不是随他乱捏的软柿子。这碗饭要吃不下去,明天就砸了他运盐司的牌子。我倒要看看这天底下到底有没有个公理!”曾顺民道:“我和杨总甲张老爹今天去过运盐司,姓王的酒也喝了,礼也收了,说来说去,说到底还是那句话——盐,三文钱一斤。事情谈到这个份上,也就谈崩了,他不让一分价,咱也不卖一斤盐,宁波种盐的大户不下三十家,别人过得了这冬,我也过得了这冬,就是把盐统统倒进海里,我也喝不了西北风!”

    最后一抹霞光从海平面消失,夜幕便垂落下来。江月瑛躲在草棚背后,想把里面的话听个仔细,却见海边泊来一条舢板,上面只有一个人,戴着斗笠穿着粗布短衣,奋力划着桨,过不多久,那舢板靠了岸,上面的人裹着围巾走了下来。天黑了,更加看不清脸。

    那人下了船,四下看了看,径直向草棚走去。到了门前,重重地敲了几下,低着嗓音喊:“老爷,老爷。”喊了两遍,草棚里七嘴八舌的吵闹声顿时平静。

    曾顺民听了,躬着身子从草棚里钻出来,见那人露出的一双眼,沉声问道:“长贵,什么事?”长贵用手遮在嘴边,凑近他耳畔小声说道:“客人来了,有三家……”曾顺民用力拽他的衣袖,打断他的话,低声道:“到那边去说。”接着,给倪大递了个眼色,拉着长贵朝一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