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策
苦渡静静伫立着，他自是看出白言止与叶恪行识出了他的目地，但他并不点明，他在等，等着这位当今盛朝之主与文庙传人亲自捅破这层窗户纸！
毕竟，有求于自己，自己才能提要求。
果然不出苦渡所料，白言止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他侧过头去与叶恪行私语片刻，回首正色道：“高僧的缘，想必不止于朕或是夫子之间吧。”
“阿弥陀佛，陛下您当真慧眼如炬。”苦渡笑着奉承了一句，继续道：“贫僧受人之托来与一名孩童结缘。”
白言止与叶恪行皆是一怔。
孩童？
莫非指的是不惑？
受人之托，是受何人之托？
“高僧不妨直言。”白言止当即道。
“两位心中不应有答案了么？”苦渡反问。
“那高僧何日入宫？”
“那便今日。”
“好！”白言止一拍掌直接作下决定！他脸上浮出笑意，对叶恪行嘱咐道，“你带高僧入宫！朕与陈副司有要事商议，随后便来！”
陈锐云闻言一愣，怎么着？莫非今日陛下手痒，要整自已一顿再回去？
要事？分明是借口！
叶恪行略有迟疑，想再说些什么却还是闭上了嘴，微微颔首，便引着苦渡出了冰室。
待到确定夫子引着苦渡远去，白言止脸上的笑意顿时沉了下去。
“陈锐云！”
“臣在！”陈锐云连忙应答，生怕又惹着这位。
“你可听说了？”白言止挑眉望向他，“今早朝堂上，魏央可是大骂了你们奉理寺一顿。”
“骂得好！”陈锐云一早就就知晓了该事，可他也没法反驳，毕竟人家句句属实，这寺内就这么个破情况。
“......”
白言止对这货破罐子破摔的言行颇为无语。
“你等陈青云回寺后告诉他，可以开始了。”白言止不愿再多看这货一眼，吩咐后不作片刻停留，身形化作烟尘四溢。
陈锐云望着白言止先前伫足之处，沉默良久，他并非心有所思，只是单纯被整懵了。
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
自家大哥又瞒着自已与陛下干了什么？
医阁之内，白言止与陆老并肩而立，一言不发地观望着，而叶恪行仍是那般忧愁模样，守在榻边。
苦渡入阁后并未立即为程不惑施救，反到悠哉悠哉泡起了茶，依他所言，时辰未到。
茶早泡好了，热气蒸腾，苦渡泡茶的手法相当粗犷，毫无美感可言，只是单纯的放茶加水，甚至连洗茶这道工序都没有。
苦渡慢条斯礼地摆好茶碗，环顾三人：“不如边喝边谈？贫僧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先与几位阐明。”
白言止与陆老倒没有拒绝苦渡的邀请，一同坐到了桌旁饮起茶来。
叶恪行一心全在程不惑身上，哪有心思喝茶，摇摇头继续守在榻边。
苦渡也料到他的回应，起身端起原本属于叶恪行的那碗茶，踏着不知名的步子，缓缓向窗边行去，他的身形随着一轻一重的步伐越发轻柔妩媚，就好似书中所写的山间女魅，可他分明是男儿身！
步伐终是在窗边停了下来，苦渡推开乌木窗扉，从没有哪日的月光如同今夜耀眼！
皎白的月光照入阁中，落在苦渡的蓑衣上，他放声大笑，纵身起舞，笑声中似有鼓声鸣起，身旁似有一位魅妖伴舞，妖冶至极。
他越舞越快，身形亦是愈发妖媚，可是他手中的那碗热茶，却平静的像是被冻结了起来，茶水的表面没有一丝起伏。
茶碗一掷，苦渡身形顿止，月色隐入乌天。
“莫非是南境桑云洲的巫舞？可又觉着有几分云北洲祭舞的影子，奇怪奇怪！”陆老轻抚长须，眼中带着不解。
“贫僧这舞既是巫舞也是祭舞！毕竟两者的作用，不都一样么？”苦渡大笑着脱下蓑衣与斗笠，露出了一直遮掩的真容。
一张极为平凡的面容，可细细看去却又透出几分傲人的贵气，以及几分不染凡尘的淡然之气，真是一张奇怪的脸。
这张脸，从未见过。
“高僧的手段，莫不是要靠请神来救这孩子吧？”白言止质问道。
“天机不可泄，但陛下您认为神就能救那孩子？”苦渡反问道。
“不能。”
白言止答的直接且果断，且不论这世上是否真有所谓神明，就算真的有神，他为何要出手施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就凭他是“神”？
“陛下说的极对！”
“那就还请一展神通！”白言止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很清楚，一直拖下去会是什么后果，那样的情况......万万不可发生！
回宫后白言止并未直接前往医阁，而去先行去找陆老，告与他事情经过，并寻问他是否有线索。
可结果让白言止大为失望，陆老查阅过大量医典，对于程不惑的情况已是束手无策。
为今只能寄希望于这位来路不明的高僧了。
“这是自然，贫僧受人之托，自当成人之事！”
苦渡讲到这，话语忽地止住了，他原本带着笑意的面孔霎那间无比严肃，“世间万物轮转，生死更迭，自有其因果！”
“若想要得到什么，必然也会失去什么。陛下！不知您可赞同？”
白言止郑重点头，肯定了苦渡的说法，饮尽盏中茶，望向叶恪行，他不带迟疑，重重点头，手握得不由紧了几分。
苦渡所道之言并非信口拈来，而是天下之人都所明白的！颠覆不破的！真理！
想得到什么，必然的失去什么。
世间万载的时间，早已证明了它。
此仍！因果！
苦渡在窗口大笑：“那想必两位也做好了为那个孩子失去什么的准备！”
“自然！”白言止再次肯定。
“想必陛下已知这孩子症结所在，命源之气不断流失，却无法补充。流失的源气无时无刻不在填充那孩子的身体，可这孩子从未修行过，经脉脆弱，时间一长，只有两个结果。”
“一是源气耗尽，生机顿消。”
“二是源气直接撑碎他的身体。”
“若只是因命源有缺，几味大丹下去便可医治，可眼下的情况是那孩子在自我索求，如今手段唯有......”
“去除命源！”
话音刚落，白言止气势突变，如剑般的目光死死盯住苦渡，怒喝道：“你敢戏弄朕！这命源仍生之所，去除命源与杀不惑有何异！”
“贫僧自是不敢！贫僧的手段不方便阐明，但贫僧可保证！若失败！任陛下处置！”苦渡直视白言止的目光，一脸决绝地承诺道。
“可笑！命源独一无二，世间哪有去除命源还能活下去这等说法！朕不会让不惑......”
“你动手吧。”
叶恪行突然出声打断了白言止，此刻他微弱的声音中透着无比的坚定。
见众人一时呆愣在场，他又重复一遍。
“你动手吧！”
白言止神色变幻不定，他仍然无法同意苦渡的做法，他想再说些什么，可叶恪行哀愁无望的眼神在他脑海中回转。
他终是点了头，毕竟这可能是一唯的希望了，他不忍心看着不惑死去，也不忍心看着老友痛苦消沉下去。
见白言止同意，苦渡便再无后顾之忧，此刻时机将至，只欠两味引子。
“不知陛下与夫子，可否交与贫僧两样东西？”
“何物？”叶恪行问。
“一滴齐天下的真血。”
“一块文祖的云墨。”
随着苦渡缓缓道出，医阁中才缓过来的气氛顿时又冷了下来去，令人如坠冰窖。
白言止的帝威不自觉地升起，携着磅薄的杀意，仿佛下一刻便是杀招迎面。
叶恪行的脸色也难看至极，他未曾料到这位来路不明的僧人竟然知晓这些隐秘，背后冷汗顿生。
“你究竟是何人！”白言止喝道！
“贫僧一介云游僧人，法号苦渡！”
“说实话！”
“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如何知晓此物！”
“恕难告知......”
“你既然知晓，那也应当明白这两样东西绝不可现世！”
“贫僧正是知晓才会索问，如今应当以救人为重。”
“荒谬！这两样东西且不论是否真能救人，就算是余威！一个孩子如何承受！”
“贫僧自有其法。”苦渡不愿退步。
两人再次陷入僵持。
但叶恪行没有，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救不惑！
哪怕日后他会因为今日的决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带任何思考，他毫不犹豫地道：“我愿意给你一块云墨，只要你真能救不惑。”
“疯了......”
白言止长叹一声，帝威随之消散，他抬头望向房梁，沉声喝道：“李老！麻烦您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作争执也没什么意义了。
苦渡略显诧异地望向房梁，他先前便感受到有股极强的气息一直锁定着自己，看来这位盛朝之主还是对自己极为防备，想到这，他呵呵一笑，低声朝梁上诵了句阿弥陀佛。
李望川翻身而下，向白言止拱手行礼，飞身出阁，隐入夜色。
“还请那位李老先生快些，要满月了。”苦渡瞧了眼搁至在窗槛上的茶碗，“不知夫子现在可否将云墨交与贫僧？”
“好。”叶恪行从藏指中取出一团漆黑的物体，乍一看平平无奇，可此物正是文祖所留之物，云墨。
传说此物神异非凡，可文祖并未传下使法，此物如今的作用，更多的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文庙传人的象征。
他用小刀切下一块交予苦渡，接着又将剩余部分收了起来。
“多了。”
这是苦渡接过云墨的第一句话，倒也不是客气，他是真没料到叶恪行竟然毫不吝啬给了这么多！这可是当年文修之祖所用之物！
“当你事成后的谢礼了。”
“那贫僧在此谢过夫子了，阿弥陀佛。”
苦渡掂量着手中的云墨，感觉沉甸甸的，一股精纯无比的文气从中溢出，醍醐灌顶！
望向窗外，万里长空泊着浅云，明月即将升入高天，时辰快到了。
阁外传来急促的脚步，身披黑甲的李望川冲入阁内，他低沉地喘着粗气，面色血红，青筋暴起，看样子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而给他带来这般压力的，正是他双手捧着的一方玉盒，隐隐听去仿若有金戈齐鸣，盒中装着的便是齐天下的一滴真血。
交付给苦渡后，李望川如释重负，紧绷着的身子瞬间松懈，一旁的陆老赶忙迎上，取出丹药让他服下，配合着吐息，面色才有所好转。
“辛苦李老了。”白言止朝他微微颔首。
持着玉盒，苦渡面色极为凝重，完全没有接手云墨时的轻松感，他能感受到一股澎湃的力量在玉盒中燥动。
他念着音节古怪的法决，缓缓引出真血，真血犹如活了过来，在他指尖不断翻滚，他的面色愈发惨白。
苦渡能感觉到自已身体中的源气在被它吞食，自已必须得快！
他高看了自已，这位的血，绝不是能轻易掌握的，即使这位早就不在人世了！
苦渡忍受着源气离体带来的巨痛，咬着牙，引着真血投入早已放入云墨的茶碗之内，碗中的茶水毫无动静，可碗却在不停作响，仿佛随时会炸裂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对阁中众人道：“贫僧定不负所托！”
他又舞了起来！
却与先前的舞截然不同！
他整个人仿若化作了怒目金刚，面目狰狞，虽无法窥见僧衣下的身躯，但众人都能感受到！
那如同由生铁与金水所铸的身躯，坚硬无比。
可他的舞，却还是那般轻柔妩媚，此刻，世间一切可用于夸赞女子的名词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
简直不可思议！一具身躯之上，竟有两种气质共存，且无比谐调，好像本应如此！
茶碗随着他的舞静了下来，窗外高天上的乌云也散尽了，皎白的月简直如太阳般耀目！
风从窗口灌入，吹动苦渡的僧衣与药柜上的医学典籍，僧衣与书页起伏间像是能听见心脏的轰鸣！
像是远古的神在此刻复苏！
苦渡颤着身子停了下来，他转身望向窗外，宫墙与高天混成一色，连成一处无垠之地！
他高举双臂，神情极度狂热，仰天大吼，艰难地吼出古老且晦涩的词！
一字一顿，每个字之间像在他喉间撞击，恍若一口洪钟作响！
“北境之主，万古长存！”
“吾主齐天，浩荡神恩！”
风声骤停！
天地一片寂静。
这时平静下来的茶碗轻响两声，生出两道裂痕，异象也随之消散。
乌云升腾，明月的辉光重新被遮掩。
苦渡疲惫地闭上双眼，他席地而坐，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已不似活人，他有气无力地道：“陛下，请把茶水给那孩子服下，贫僧......有些......”
话尚未说完，苦渡便不省人事重重地倒了下去。
白言止皱了皱眉走上前去，取下窗沿上的茶碗交由陆老，自己则搀扶起苦渡放到了另一间木榻上。
“陆老如何？”叶恪行着急地问。
“老臣对此等手段毫无了解，无从判断，但......但老臣认为可以一试。”
叶恪行看着陆老手中的茶碗，碗中的茶尚有余热，丝毫看不出其中的变化，他沉默片刻道：“您给不惑服下吧。”
他偏过头望向白言止，两人没有再说话，他们谁也无法预测后果，现在苦渡昏迷，一切事情都无从去问。
碧色的茶水被陆老小心翼翼地送入程不惑口中，可直到茶水饮尽，却还是毫无动静。
众人顿时急了起来，纷纷凑近来看，正欲开口发问，却被正在看脉的陆老制止了。
“源气确实止住了，现在应该是时间问题。”
乌木窗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料来是又起了风，几人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就在此时，耳边忽地传来了一道稚嫩的声音。
“热......”
叶恪行与白言止又惊又喜！他俩俯在木榻上方，一边紧紧盯着半醒的程不惑，一边用手给他扇风。
程不惑从被中探出细短的手臂，似乎想要去拥抱面前的人影，叶恪行忍着眶的泪水，将不惑抱在怀中。
叶恪行的怀抱温暖且坚实，不惑在怀中不知在呢喃着什么，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老白，我该履行责任了......”
“日后，我便该作些夫子......应做之事。”
这便是使用云墨的代价。
“好。”白言止点头。
翌日清晨，泊云亭。
苦渡又穿上了那一身蓑衣，不过未戴斗笠，他身旁还站一名大汉，正是黄大诚。
“这玉入春真是不错，就是贵了些。”苦渡吹开杯上云雾，将杯中余茶一饮而尽，“不过今日陛下与夫子请客，贫僧就多饮上几杯。”
“若是高僧乐意，您大可每日都来饮上几壶。”白言止又亲自给他续上一杯热茶。
“诶，那还是算了，再好的东西，次数多了也会腻的。”
“不知黄兄可愿留下？”夫子问。
“俺就不了，苦渡大师救俺两番，俺打算下半生就陪大师远行算了，就当是报恩了。”黄大诚摸着后脑勺憨厚一笑。
“那算是在下失约了，不过有朝一日黄兄想停下了，就来这吧！”
“自然！自然！”黄大诚笑着应允了下来。
“这黄兄所言的两番是何意？”侧听的白言止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
不待黄大诚回话，苦渡便答道：“在商市开放的前几日，贫僧便遇见了他，当时觉得他与贫僧有缘，便赠他一卦。可他却不信，硬要入城，应了那卦，当真是造化弄人。”
“好了，说了这么多，贫僧也该走了，再不走的话，渡口的船夫就该等得急了。”
苦渡呵呵一笑，便要起身离桌，却又被白言止喊住了。
“可是你事情还没说完呢？”
“何事？”
“你是如何知道齐天下之血和云墨？还有，你又是如何知道可以救不惑？”
“那两个东西不过是引子罢了。”苦渡收起笑，正色道，“贫僧知道的东西很多，但贫僧不会去说，但是，如果那个孩子日后能与贫僧相见，贫僧倒也乐意将所知一切都告之于他。”
“可是，你们也该知道，出了这座朝乾城，外面的恶意会瞬间将他吞没的。”
“毕竟，他身上可是流着那个人的血！”
苦渡说完，脸上又浮出那抹淡笑，携着黄大诚朝亭下行去。
白言止探出头去，喊道：“你还没告诉朕你是什么来历呢！”
苦渡缓缓回过头来，沉吟片刻笑道：“陛下！贫僧觉得人与人之间大可不必这么信任。”
毕竟，有求于自己，自己才能提要求。
果然不出苦渡所料，白言止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他侧过头去与叶恪行私语片刻，回首正色道：“高僧的缘，想必不止于朕或是夫子之间吧。”
“阿弥陀佛，陛下您当真慧眼如炬。”苦渡笑着奉承了一句，继续道：“贫僧受人之托来与一名孩童结缘。”
白言止与叶恪行皆是一怔。
孩童？
莫非指的是不惑？
受人之托，是受何人之托？
“高僧不妨直言。”白言止当即道。
“两位心中不应有答案了么？”苦渡反问。
“那高僧何日入宫？”
“那便今日。”
“好！”白言止一拍掌直接作下决定！他脸上浮出笑意，对叶恪行嘱咐道，“你带高僧入宫！朕与陈副司有要事商议，随后便来！”
陈锐云闻言一愣，怎么着？莫非今日陛下手痒，要整自已一顿再回去？
要事？分明是借口！
叶恪行略有迟疑，想再说些什么却还是闭上了嘴，微微颔首，便引着苦渡出了冰室。
待到确定夫子引着苦渡远去，白言止脸上的笑意顿时沉了下去。
“陈锐云！”
“臣在！”陈锐云连忙应答，生怕又惹着这位。
“你可听说了？”白言止挑眉望向他，“今早朝堂上，魏央可是大骂了你们奉理寺一顿。”
“骂得好！”陈锐云一早就就知晓了该事，可他也没法反驳，毕竟人家句句属实，这寺内就这么个破情况。
“......”
白言止对这货破罐子破摔的言行颇为无语。
“你等陈青云回寺后告诉他，可以开始了。”白言止不愿再多看这货一眼，吩咐后不作片刻停留，身形化作烟尘四溢。
陈锐云望着白言止先前伫足之处，沉默良久，他并非心有所思，只是单纯被整懵了。
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
自家大哥又瞒着自已与陛下干了什么？
医阁之内，白言止与陆老并肩而立，一言不发地观望着，而叶恪行仍是那般忧愁模样，守在榻边。
苦渡入阁后并未立即为程不惑施救，反到悠哉悠哉泡起了茶，依他所言，时辰未到。
茶早泡好了，热气蒸腾，苦渡泡茶的手法相当粗犷，毫无美感可言，只是单纯的放茶加水，甚至连洗茶这道工序都没有。
苦渡慢条斯礼地摆好茶碗，环顾三人：“不如边喝边谈？贫僧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先与几位阐明。”
白言止与陆老倒没有拒绝苦渡的邀请，一同坐到了桌旁饮起茶来。
叶恪行一心全在程不惑身上，哪有心思喝茶，摇摇头继续守在榻边。
苦渡也料到他的回应，起身端起原本属于叶恪行的那碗茶，踏着不知名的步子，缓缓向窗边行去，他的身形随着一轻一重的步伐越发轻柔妩媚，就好似书中所写的山间女魅，可他分明是男儿身！
步伐终是在窗边停了下来，苦渡推开乌木窗扉，从没有哪日的月光如同今夜耀眼！
皎白的月光照入阁中，落在苦渡的蓑衣上，他放声大笑，纵身起舞，笑声中似有鼓声鸣起，身旁似有一位魅妖伴舞，妖冶至极。
他越舞越快，身形亦是愈发妖媚，可是他手中的那碗热茶，却平静的像是被冻结了起来，茶水的表面没有一丝起伏。
茶碗一掷，苦渡身形顿止，月色隐入乌天。
“莫非是南境桑云洲的巫舞？可又觉着有几分云北洲祭舞的影子，奇怪奇怪！”陆老轻抚长须，眼中带着不解。
“贫僧这舞既是巫舞也是祭舞！毕竟两者的作用，不都一样么？”苦渡大笑着脱下蓑衣与斗笠，露出了一直遮掩的真容。
一张极为平凡的面容，可细细看去却又透出几分傲人的贵气，以及几分不染凡尘的淡然之气，真是一张奇怪的脸。
这张脸，从未见过。
“高僧的手段，莫不是要靠请神来救这孩子吧？”白言止质问道。
“天机不可泄，但陛下您认为神就能救那孩子？”苦渡反问道。
“不能。”
白言止答的直接且果断，且不论这世上是否真有所谓神明，就算真的有神，他为何要出手施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就凭他是“神”？
“陛下说的极对！”
“那就还请一展神通！”白言止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很清楚，一直拖下去会是什么后果，那样的情况......万万不可发生！
回宫后白言止并未直接前往医阁，而去先行去找陆老，告与他事情经过，并寻问他是否有线索。
可结果让白言止大为失望，陆老查阅过大量医典，对于程不惑的情况已是束手无策。
为今只能寄希望于这位来路不明的高僧了。
“这是自然，贫僧受人之托，自当成人之事！”
苦渡讲到这，话语忽地止住了，他原本带着笑意的面孔霎那间无比严肃，“世间万物轮转，生死更迭，自有其因果！”
“若想要得到什么，必然也会失去什么。陛下！不知您可赞同？”
白言止郑重点头，肯定了苦渡的说法，饮尽盏中茶，望向叶恪行，他不带迟疑，重重点头，手握得不由紧了几分。
苦渡所道之言并非信口拈来，而是天下之人都所明白的！颠覆不破的！真理！
想得到什么，必然的失去什么。
世间万载的时间，早已证明了它。
此仍！因果！
苦渡在窗口大笑：“那想必两位也做好了为那个孩子失去什么的准备！”
“自然！”白言止再次肯定。
“想必陛下已知这孩子症结所在，命源之气不断流失，却无法补充。流失的源气无时无刻不在填充那孩子的身体，可这孩子从未修行过，经脉脆弱，时间一长，只有两个结果。”
“一是源气耗尽，生机顿消。”
“二是源气直接撑碎他的身体。”
“若只是因命源有缺，几味大丹下去便可医治，可眼下的情况是那孩子在自我索求，如今手段唯有......”
“去除命源！”
话音刚落，白言止气势突变，如剑般的目光死死盯住苦渡，怒喝道：“你敢戏弄朕！这命源仍生之所，去除命源与杀不惑有何异！”
“贫僧自是不敢！贫僧的手段不方便阐明，但贫僧可保证！若失败！任陛下处置！”苦渡直视白言止的目光，一脸决绝地承诺道。
“可笑！命源独一无二，世间哪有去除命源还能活下去这等说法！朕不会让不惑......”
“你动手吧。”
叶恪行突然出声打断了白言止，此刻他微弱的声音中透着无比的坚定。
见众人一时呆愣在场，他又重复一遍。
“你动手吧！”
白言止神色变幻不定，他仍然无法同意苦渡的做法，他想再说些什么，可叶恪行哀愁无望的眼神在他脑海中回转。
他终是点了头，毕竟这可能是一唯的希望了，他不忍心看着不惑死去，也不忍心看着老友痛苦消沉下去。
见白言止同意，苦渡便再无后顾之忧，此刻时机将至，只欠两味引子。
“不知陛下与夫子，可否交与贫僧两样东西？”
“何物？”叶恪行问。
“一滴齐天下的真血。”
“一块文祖的云墨。”
随着苦渡缓缓道出，医阁中才缓过来的气氛顿时又冷了下来去，令人如坠冰窖。
白言止的帝威不自觉地升起，携着磅薄的杀意，仿佛下一刻便是杀招迎面。
叶恪行的脸色也难看至极，他未曾料到这位来路不明的僧人竟然知晓这些隐秘，背后冷汗顿生。
“你究竟是何人！”白言止喝道！
“贫僧一介云游僧人，法号苦渡！”
“说实话！”
“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如何知晓此物！”
“恕难告知......”
“你既然知晓，那也应当明白这两样东西绝不可现世！”
“贫僧正是知晓才会索问，如今应当以救人为重。”
“荒谬！这两样东西且不论是否真能救人，就算是余威！一个孩子如何承受！”
“贫僧自有其法。”苦渡不愿退步。
两人再次陷入僵持。
但叶恪行没有，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救不惑！
哪怕日后他会因为今日的决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不带任何思考，他毫不犹豫地道：“我愿意给你一块云墨，只要你真能救不惑。”
“疯了......”
白言止长叹一声，帝威随之消散，他抬头望向房梁，沉声喝道：“李老！麻烦您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作争执也没什么意义了。
苦渡略显诧异地望向房梁，他先前便感受到有股极强的气息一直锁定着自己，看来这位盛朝之主还是对自己极为防备，想到这，他呵呵一笑，低声朝梁上诵了句阿弥陀佛。
李望川翻身而下，向白言止拱手行礼，飞身出阁，隐入夜色。
“还请那位李老先生快些，要满月了。”苦渡瞧了眼搁至在窗槛上的茶碗，“不知夫子现在可否将云墨交与贫僧？”
“好。”叶恪行从藏指中取出一团漆黑的物体，乍一看平平无奇，可此物正是文祖所留之物，云墨。
传说此物神异非凡，可文祖并未传下使法，此物如今的作用，更多的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文庙传人的象征。
他用小刀切下一块交予苦渡，接着又将剩余部分收了起来。
“多了。”
这是苦渡接过云墨的第一句话，倒也不是客气，他是真没料到叶恪行竟然毫不吝啬给了这么多！这可是当年文修之祖所用之物！
“当你事成后的谢礼了。”
“那贫僧在此谢过夫子了，阿弥陀佛。”
苦渡掂量着手中的云墨，感觉沉甸甸的，一股精纯无比的文气从中溢出，醍醐灌顶！
望向窗外，万里长空泊着浅云，明月即将升入高天，时辰快到了。
阁外传来急促的脚步，身披黑甲的李望川冲入阁内，他低沉地喘着粗气，面色血红，青筋暴起，看样子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而给他带来这般压力的，正是他双手捧着的一方玉盒，隐隐听去仿若有金戈齐鸣，盒中装着的便是齐天下的一滴真血。
交付给苦渡后，李望川如释重负，紧绷着的身子瞬间松懈，一旁的陆老赶忙迎上，取出丹药让他服下，配合着吐息，面色才有所好转。
“辛苦李老了。”白言止朝他微微颔首。
持着玉盒，苦渡面色极为凝重，完全没有接手云墨时的轻松感，他能感受到一股澎湃的力量在玉盒中燥动。
他念着音节古怪的法决，缓缓引出真血，真血犹如活了过来，在他指尖不断翻滚，他的面色愈发惨白。
苦渡能感觉到自已身体中的源气在被它吞食，自已必须得快！
他高看了自已，这位的血，绝不是能轻易掌握的，即使这位早就不在人世了！
苦渡忍受着源气离体带来的巨痛，咬着牙，引着真血投入早已放入云墨的茶碗之内，碗中的茶水毫无动静，可碗却在不停作响，仿佛随时会炸裂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对阁中众人道：“贫僧定不负所托！”
他又舞了起来！
却与先前的舞截然不同！
他整个人仿若化作了怒目金刚，面目狰狞，虽无法窥见僧衣下的身躯，但众人都能感受到！
那如同由生铁与金水所铸的身躯，坚硬无比。
可他的舞，却还是那般轻柔妩媚，此刻，世间一切可用于夸赞女子的名词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
简直不可思议！一具身躯之上，竟有两种气质共存，且无比谐调，好像本应如此！
茶碗随着他的舞静了下来，窗外高天上的乌云也散尽了，皎白的月简直如太阳般耀目！
风从窗口灌入，吹动苦渡的僧衣与药柜上的医学典籍，僧衣与书页起伏间像是能听见心脏的轰鸣！
像是远古的神在此刻复苏！
苦渡颤着身子停了下来，他转身望向窗外，宫墙与高天混成一色，连成一处无垠之地！
他高举双臂，神情极度狂热，仰天大吼，艰难地吼出古老且晦涩的词！
一字一顿，每个字之间像在他喉间撞击，恍若一口洪钟作响！
“北境之主，万古长存！”
“吾主齐天，浩荡神恩！”
风声骤停！
天地一片寂静。
这时平静下来的茶碗轻响两声，生出两道裂痕，异象也随之消散。
乌云升腾，明月的辉光重新被遮掩。
苦渡疲惫地闭上双眼，他席地而坐，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已不似活人，他有气无力地道：“陛下，请把茶水给那孩子服下，贫僧......有些......”
话尚未说完，苦渡便不省人事重重地倒了下去。
白言止皱了皱眉走上前去，取下窗沿上的茶碗交由陆老，自己则搀扶起苦渡放到了另一间木榻上。
“陆老如何？”叶恪行着急地问。
“老臣对此等手段毫无了解，无从判断，但......但老臣认为可以一试。”
叶恪行看着陆老手中的茶碗，碗中的茶尚有余热，丝毫看不出其中的变化，他沉默片刻道：“您给不惑服下吧。”
他偏过头望向白言止，两人没有再说话，他们谁也无法预测后果，现在苦渡昏迷，一切事情都无从去问。
碧色的茶水被陆老小心翼翼地送入程不惑口中，可直到茶水饮尽，却还是毫无动静。
众人顿时急了起来，纷纷凑近来看，正欲开口发问，却被正在看脉的陆老制止了。
“源气确实止住了，现在应该是时间问题。”
乌木窗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料来是又起了风，几人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就在此时，耳边忽地传来了一道稚嫩的声音。
“热......”
叶恪行与白言止又惊又喜！他俩俯在木榻上方，一边紧紧盯着半醒的程不惑，一边用手给他扇风。
程不惑从被中探出细短的手臂，似乎想要去拥抱面前的人影，叶恪行忍着眶的泪水，将不惑抱在怀中。
叶恪行的怀抱温暖且坚实，不惑在怀中不知在呢喃着什么，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老白，我该履行责任了......”
“日后，我便该作些夫子......应做之事。”
这便是使用云墨的代价。
“好。”白言止点头。
翌日清晨，泊云亭。
苦渡又穿上了那一身蓑衣，不过未戴斗笠，他身旁还站一名大汉，正是黄大诚。
“这玉入春真是不错，就是贵了些。”苦渡吹开杯上云雾，将杯中余茶一饮而尽，“不过今日陛下与夫子请客，贫僧就多饮上几杯。”
“若是高僧乐意，您大可每日都来饮上几壶。”白言止又亲自给他续上一杯热茶。
“诶，那还是算了，再好的东西，次数多了也会腻的。”
“不知黄兄可愿留下？”夫子问。
“俺就不了，苦渡大师救俺两番，俺打算下半生就陪大师远行算了，就当是报恩了。”黄大诚摸着后脑勺憨厚一笑。
“那算是在下失约了，不过有朝一日黄兄想停下了，就来这吧！”
“自然！自然！”黄大诚笑着应允了下来。
“这黄兄所言的两番是何意？”侧听的白言止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
不待黄大诚回话，苦渡便答道：“在商市开放的前几日，贫僧便遇见了他，当时觉得他与贫僧有缘，便赠他一卦。可他却不信，硬要入城，应了那卦，当真是造化弄人。”
“好了，说了这么多，贫僧也该走了，再不走的话，渡口的船夫就该等得急了。”
苦渡呵呵一笑，便要起身离桌，却又被白言止喊住了。
“可是你事情还没说完呢？”
“何事？”
“你是如何知道齐天下之血和云墨？还有，你又是如何知道可以救不惑？”
“那两个东西不过是引子罢了。”苦渡收起笑，正色道，“贫僧知道的东西很多，但贫僧不会去说，但是，如果那个孩子日后能与贫僧相见，贫僧倒也乐意将所知一切都告之于他。”
“可是，你们也该知道，出了这座朝乾城，外面的恶意会瞬间将他吞没的。”
“毕竟，他身上可是流着那个人的血！”
苦渡说完，脸上又浮出那抹淡笑，携着黄大诚朝亭下行去。
白言止探出头去，喊道：“你还没告诉朕你是什么来历呢！”
苦渡缓缓回过头来，沉吟片刻笑道：“陛下！贫僧觉得人与人之间大可不必这么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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