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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平阳:君臣相敬(下)

    “殿下是效法汉魏董卓入洛。”卫茂良轻笑一声,“殿下就没有想过,万一罪臣不想引颈待戮呢?万一罪臣倾太原府的兵力反攻长安,照如今神策军的实力,未必能挡得住。”

    的确挡不住,五千不善攻城的翎骁营都能把五万神策军打得够呛。一旦河东大军压至长安,京城必危。

    李世默跪坐在另一头,淡声。

    “卫将军不会。”

    “那就是有后招,就算罪臣骑兵也绝不会脱离殿下控制的后招。”

    卫茂良抬眸看他。

    李世默也看回去。

    监牢中唯一一扇铁窗投下天光,判然划开如银河。隔着浅浅的日光,两人各居一头黑暗。

    李世默也不知道若昭到底有没有后手,按照她的习惯,办事稳妥,方方面面周全,应该是会留的。他扪心自问,如果是他来布这个局,同样会留一招后手。

    “留了。”

    没什么好否认的,人之常情。但他又补充了一句。

    “但经此一役后,世默对卫将军,不会再留后手。”

    卫茂良微微挑眉看他。

    李世默解释道:“留后招是为稳妥。在此之前世默并未与卫将军深交,卫将军所有的名声,不过是他人口耳相传罢了。我不可能把京城皇宫的安危寄托于旁人的风言风语上,这确为个人计,更是为陛下、为朝廷计。

    “但如今不同了。卫将军了却神策军一事,声望大振,本可调河东军更进一步,弑君、立帝,或者篡位,说不定都能成功。此情此景下却主动负荆请罪,甘入大牢,长安黎庶,文武百官、王室宗亲由此保全,世默也确定了那些传言非虚。从今之后,世默对卫将军的心志,再无疑虑。”

    李世默原本透彻干净的脸显得极为诚恳。

    “我信你,因为我敬你。”

    为了长安城的安定,为了大局的安稳,放弃自己的名声、前途,乃至生命。他该敬他。

    李世默的一番话,从某种程度上,意外戳中了卫茂良某种曲折的心思。

    敬重为公,感谢为私。

    先敬重而后感谢,先公而后私。卫茂良曾以为这是圣人之言,普世皆准,不说人人能做到,至少也该认同这套标准。

    后来才发现并不是。介入朝政愈深,便愈觉得周遭皆是私利当头。无穷无尽争端皆起因一个利字,他无法认同,更做不到同流合污,只能让自己尽可能冷眼旁观,正心诚意之余再考虑兼济天下。持身中正也好,不涉党争也好,卫茂良自我反思,也是有某种天真的,遗世清高的意思在里头。

    没想到一朝打入天牢,原本冷寂的心思就更不抱有希望。却又偏偏是在四处高墙的人生道口,遇到了如金子般可贵的,同好相惜。

    卫茂良那头始终没说话,隔着那道愈发明亮的天光,李世默看不太清,更无法确定他在想什么。

    换个说法吧。

    “这段时间,世默会想办法把卫将军救出去。定当尽力。”

    “施恩?”

    刚一开口便觉得有些不妥,卫茂良向来讨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怕面前的宣王殿下也不喜。只是身处囹圄,他冷静地自我剖析,确实是现下的心态出了问题。

    “要这么理解也没有问题。”

    李世默笑眯眯地应了声,丝毫不让卫茂良觉得尴尬。

    “但功利点看,如今天下的局势就是这样。大唐之西、之北,皆有虎狼,内部也并没有安定到哪儿去,尤其河朔,为患更甚。能据河东镇河朔的,满朝有也只有卫将军一人。”

    一顶实话实说的高帽子戴稳。

    “先公后私,先保住天下与朝堂的稳定,再考虑个人利益。世默擅自揣度,卫将军与我的想法,应该是一致的。”

    卫茂良不敢相信地眨巴眨巴眼。

    确实一致,在这种看似天真的想法上,卫茂良难得遇到的一致,让他怀疑自己在做梦的一致。

    “当然啦,”李世默又退了一步,“卫将军要是觉得这是交易,世默也不会有被冒犯之感。毕竟是我算计卫将军在先,卫将军对于世默不太信任也很正常。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谈条件,如果互相明码实价地开条件更能让卫将军觉得安心的话。”

    “这样吧,”

    卫茂良也退了一步。

    “宣王殿下试了罪臣一次,才知道罪臣的为人。罪臣小人之心,也要试上一次殿下,与殿下谈成一笔交易,今后方才能倾心相交,毫无芥蒂。”

    李世默抬手,“卫将军请讲。”

    “其一,内子怀玉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罪臣起兵成全了大义,却唯独没有尽到护持妻子的责任,罪臣对此很是愧疚。因此,希望殿下能在这段时间,暂且照应她的安危。”

    “这你放心,陛下并没有牵连卫夫人。所谓闭府幽禁,也是为了保护她。至于卫夫人腹中胎儿,世默会想办法让太医带着医女前去照料的。”

    卫茂良点点头,这样可行。

    “其二,五月十七日太后生辰宴,长姐皇后惨死敛芳宫,当夜事发突然,众人来不及细想,皆以为是张怀恩指使神策军所为。但罪臣最近来来回回复盘此事,还是觉得有些问题。”

    “具体是指?”

    “最先宣称长姐死于神策军之手的,是宛嫔娘娘。姑且以党争之心考虑,宛嫔娘娘的立场未必干净。万一有人从中利用宛嫔作梗,将皇后之死嫁祸给神策军,再诱使罪臣出手也不是说不通。另外,还有一事。”

    铁窗外照入的日光愈发亮了,卫茂良眯了眯眼,似在回忆。

    “当初罪臣与长姐同去敛芳宫,原因也不瞒着殿下了。长姐说她亲眼看到宣王与宛嫔有私情,要带着罪臣捉奸。当时长姐先行一步,罪臣候在离敛芳宫数十丈之外。在神策军放箭之前,罪臣看见了敛芳宫中似有信号发出。但宛嫔却回避了这件事。”

    所以,神策军放箭可能只是幌子。

    卫茂良话未说满。

    他怀疑,真正动手的,可能是宛嫔,或者说是宛嫔背后的储秀宫丽妃与敬王。

    毕竟他起兵之后前来从中渔利的,不止面前的一个宣王殿下。

    还有敬王李世训。

    李世默的眉心在卫茂良说到此处时跳了跳。

    先是沈青绾与李世训的私情震惊他片刻,随后在卫茂良怀疑宛嫔时又心下不安。

    他明确知道宛嫔沈青绾是李若昭布下棋子,如果说皇后之死是宛嫔所为,那么,进而可推知——

    皇后之死,其实是若昭布的局?

    但若昭的习惯他是了解的,能不伤人命就不伤人命,不得不伤的也是罪大恶极的人命。皇后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若昭只怕宁肯伤她自己都不会伤无辜之人。

    他当然信若昭,百分百相信。

    卫茂良继续解释道:“长姐于罪臣有再造之恩,罪臣没能保住太子,已是辜负。查明她的死因,也是罪臣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若昭是没有问题的。

    再一次确定这一点,李世默问他:“皇后娘娘行将入土为安,卫将军想要世默怎么做?”

    卫茂良轻声落下两个字。

    “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