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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应劫:师徒

    沿着漫长幽深的刑部大牢阶梯,十三岁的少年跟着狱卒向下走的时候,步子还有些轻快,一跃一跃的,裹着一身漆黑的斗篷蝴蝶的翅膀扬起风。

    狱卒掌灯回眸,李世谚才意识到不对,忙规规矩矩收敛起步子。他尴尬地咧嘴笑了,硕大的风帽快遮住了眼睛,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

    步入最里间宽阔而干燥的牢房,窗外十一月的寒风不止,大抵是干草铺得厚实而显得暖意十足。安坐在稻草地上的人见到来者,忙站起身。

    “殿……”

    李世谚冲他眨了一只眼,比了个噤声。

    一身素衣的卫茂良从善如流,在狱中呆了将近半年的人依旧渊渟岳峙。不说话礼数不能差,他拱手,一束天光下向着十一皇子李世谚浅浅致意。

    合上牢门,李世谚也不讲究,随便捡了块地一撩袍子便坐。他取下黑漆漆斗篷上的风帽,露出一张极其白皙而线条分明的脸,和笑眯眯的神情。

    “我是拜托母妃偷偷来见你的。”

    李世谚极少见人,又极少在人前说话,旁的人提起,都忍不住呼之为少年老成。

    也确实少年老成,被母亲关在重华宫中不见人,只能读书,满身的躁动差不多都被消磨干净。仅余的那点儿年轻气盛,最后付之于为数不多的射、御二课,见到自己在射术上的师父便欣喜非常。

    “殿下厚爱……”

    “是我要感谢老师。”

    李世谚难得抢白。

    “这些时日我一直按照老师的方法练习射术,确实好了很多。现在已经开始学习骑射,不过还不太熟练就是了。”

    卫茂良对勤奋刻苦又有天赋少年总是很有好感,他看着蓬勃而清澈的少年,满面带笑。

    “如果殿下是不嫌弃看得起罪臣,还想听罪臣的一番唠叨之语,现在只怕是不行。骑射需要实地的指导,空口白话,无异于纸上谈兵。”

    “那咱们出去再说。”

    李世谚忙顺着他的话转,“我这次来拜访老师,确实是有别的事请教。”

    他起身,再拜才道。

    “老师可知就在上个月,西突左贤王阿史德率领三万轻骑兵进犯我大唐?”

    “从哪儿?萧关?”

    “对。”

    “到哪儿了?”

    “十月二十五日攻下萧关,二十八日已到原州州治平高县。距长安,已不足七百里。”

    说起兵事便可抛开那些虚节,两人说话的进展总是很快。卫茂良微忖,看着李世谚的神色格外温和。

    “罪臣躬耕在河东,西北战事殿下不该来问我,朝中最方便的是凉王。殿下既然来问,那便是凉王没有说法。”

    不上战场的卫茂良不带笑也依旧温凝。

    “凉王怎么了?”

    “老师果真厉害。”

    李世谚咧开嘴,又觉自己这顶高帽子戴得过了,忙敛容接着道:

    “凉王叔在十月二十四日从鼎州出发抵达萧关,第二日萧关便失守,王叔下落不明。

    “学生将近期的消息一一排布了一遍,十月中上旬收到了西突兵事异动的消息,十五日,萧关便传来消息说,西突轻骑兵距萧关大约两百里。接下来的九日却了无音讯,直到凉王叔奔赴西北,还未安定下来便奇袭萧关。”

    李世谚比出三根手指。

    “整个过程至少有三疑,其一,西突此来既然直奔西北大门萧关,便是早有预谋,绝非普通犯边。但在攻击萧关之前,却在关外逡巡数日之久,似乎就在等待凉王的到来一般。此为第一疑。

    “其二,阿史德既然图谋不轨,就不应该只率领三万轻骑兵孤军深入我关中腹里。此为第二疑。

    “其三,阿史德由着斥候把西突骑兵的进展传回长安,如今举朝皆知他的一举一动。一个以兵贵神速著称的骑兵将领,放弃了兵者诡道的基本原则。此为第三疑。”

    十三岁的孩子便能把战局理得头头是道,卫茂良望着李世谚的眼神愈发兴致勃勃而热切。

    “你继续说,殿下应该早有猜想。”

    “阿史德在关外有意徘徊,又大张旗鼓一路南侵,极有可能是吸引朝廷的兵力集中至西边。学生怀疑……”

    第一次给出自己关于战局的判断,李世谚有些拿不准。嗫嚅片刻,终是在卫茂良鼓励的目光下缓缓开口。

    “这是声东击西。哦不,”

    再老成也是十三岁的少年,李世谚搔搔脑袋,“更准确地说,是声西击东。”

    声西而击东。

    声西是为阿史德率军叩击萧关。击东呢?

    是河东?还是河朔?

    至今还算是河东节度使的卫茂良心绪有些不稳。

    不稳也是内心,他面上依旧温和,有着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容色的淡静。

    “从殿下给出的消息来看,殿下的分析是没有问题的。但也只是从殿下给出消息来看。”

    他歪着头,如师长一般循循善诱。

    “殿下明白罪臣的意思吗?”

    李世谚眨巴眨巴眼,摇摇头。过了会儿,又点点头。

    “殿下希望罪臣来分析局势,但罪臣所有的消息,都是从殿下这儿得来的。这些消息,是殿下为证明自己的观点而提出,放在罪臣面前,也只能和殿下得出同样的结论。”

    诶?那不是白请教了吗?

    小孩子总是小孩子,就算硬撑着一副没事的模样,垂头丧气的神情总是掩不住的。

    卫茂良宽慰地笑笑。

    “当然,以臣忝列河东十数载的经历来看,殿下用现有的消息得出的分析,大体没有问题,很清晰,也很有见识。更重要的是,让罪臣此时,也有了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

    在暗而混沌的牢笼中,唯有一扇铁窗透进悠悠的天光。六个月以来,在这方狭小天地中,唯一透进的光。卫茂良一身素白衣裳,整个人安坐在一束天光下,与六个月前李世默前来见他时的神情无异,极其安稳而平和。

    “罪臣可以向殿下保证的是,如果河东有难,罪臣必拼死回太原府,哪怕触怒天颜,哪怕有违法度。这是臣身为一个将领应当承担的责任。殿下,如果你的志向是为一方将领的话……”

    “我当然也想了!”

    李世谚又急又快地表态。

    “我真的,我真的读了不少兵书,就想上战场看看,随时都在准备着。”

    卫茂良笑眯眯地看着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多谢殿下不嫌弃罪臣的好为人师。之前罪臣曾问过殿下为将的使命,如今还要多叨叨一声为将的取舍。或许在殿下面前说这句话是在冒犯,但罪臣已是阶下囚,多说一句想来罪行也不会比现在更重了。

    “殿下,一方百姓的生死安危,远比一家一姓之王朝要重要。殿下读书不知是否读过这一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