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大汉孤儿 » 第六章 父杀其子

第六章 父杀其子

    阿乔“男人”的故事,是掖庭女人们永恒的主题。

    后来,我又多次听到阿乔的故事,一遍一遍,一模一样,我忽然可怜起这些女人来。又一次,我正在偷听阿乔的故事,忽听有人呵斥道:好好干活,莫嚼舌头!

    偷眼看去,说话的是条大汉,面色阴沉,声音少雄多雌,像掖庭令张大人一样,颌下也没有胡子。

    “是!许老倌儿!”

    女人们笑了几声,悄无声息忙活了一会儿,还没等他离开,又叽叽喳喳说起话来,看来女人们并不怕他。我却由此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来,再端详他几眼,其实他相貌出众,要是有胡子,应该是个美男子。

    真是麻烦!许老倌儿摇摇头走了,一串放肆的笑声为他送别。糟糕,许老倌儿忽然斜了一眼,向我藏身之处走来。我装作若无其事,俯下身整了整鞋子。

    脚步声停住,来者语气不善: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缓缓站起来,心中不悦,有些挑衅地望着他:听她们说话。

    许老倌儿一愣,没想到我毫不遮掩,他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语气柔软下来:小孩子别听她们胡扯,不知羞耻……不好。说着,转身走了。

    胡扯?我的直觉告诉我,阿乔的故事是真的,虽然她是笑着说的,其实笑中有泪,有些凄惨。“她男人”是一位“金公子”,据说是一位极厉害大臣的幼子。

    金公子生得样貌出众、聪明伶俐,连老皇上也喜欢得不得了。老皇上一辈子杀伐决断,或许年纪大了变了性子,喜欢起孩子来,便把他从小养在宫中,视如己子,一时不见就想得慌,都长到十八岁了,还把他当个顽童,动不动就说:吾儿在哪里?

    太监马上就会去找,可有一次却没找来。

    皇上问道:怎么回事?

    太监吞吞吐吐:他,来不了了。

    皇上怒道:什么意思?

    “他死了。”

    “胡说!他……怎么死的!?”,皇上雷霆暴怒。

    这时候,一位大臣低头走了进来,恭恭敬敬跪拜在地:陛下,臣把他杀了!

    皇上猛然跳了起来,拔出宝剑,勃然大怒:你敢杀我儿!

    大臣默然片刻,应道:陛下,他是我儿。

    你!这回轮到皇上沉默了,大臣说得没错,那是他亲儿子。

    “你……为什么杀他!?”

    “陛下,此子放荡不羁,久后必为祸害,或为弄臣祸乱天下,或为逆子灭我满门……”

    胡说!一派胡言!没等他说完,皇上就用怒吼打断了他。

    “陛下善保龙体,千万息怒!为臣……亲见此儿与宫女戏于玉阶之上!”

    皇上默然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慢慢地宝剑入鞘:唉,爱卿你哪儿都好,就是忒谨慎了些!朕赐给你的宫女,你为什么近都不近?白白让她们变老……

    ……

    每次我听阿乔讲到这里,就暗暗地跟着叹息,虽然我还是个小孩儿,却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戏”于玉阶之上,绝不是嬉戏打闹,是在实践坦诚相见的爱情,不穿衣服那种。

    我这是天分,天赋异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恍惚觉得哪本书上写过,虽然我还没看过什么书。多年之后,我让太史公给我讲过去的事,才知道胆大包天的金公子是谁,他循规蹈矩的老父亲又是谁——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天底下真有狠心杀亲儿子的父母吗?

    死去的金公子恨不恨他爹?

    反正我恨我爹。金公子比我强,他至少见过父母。可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阿乔所为不道,本当处死,老皇上可怜金公子,就免了她的死罪,打发到掖庭受苦。当然,我去过鲁邑,知道这些所谓的苦,在民间其实不算什么。

    发配掖庭的美人们,都是犯了各样的错,彼此间没什么隐晦,日子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继续笑不露齿、小步娉婷、柔声细语,拿捏着过日子?去他的吧,爱怎样怎样,破罐子破摔,过一日算一日吧!只是可惜,可惜一辈子没见识过男人,阿乔你命真好,真羡慕死个人儿……

    我忽然心绪不佳,我的孤独在静默中,她们的孤独在喧闹中。

    没几日,许老倌儿又来了,带着满嘴的酒气,对我说:走,我带你去见掖庭令。

    这次见了我,掖庭令没哭。张贺张大人眼光发亮,念了一句什么咒语:道之远兮,云可渡;丘之废兮,有佳木。

    说什么呢?耽误我听女人说故事。

    走,你跟我来。张大人转身出门。

    门外早套好了小车,青棚驽马。张大人两步上车,把手伸给我:来!

    我却不上车,我忽然想起那冰冷的湖水。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仿佛一只离巢的孤鹰,仰望着陌生的天空,孤立无援。掖庭令看透了静波之下的暗流、刚强之下的怯懦,一笑:别怕,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我依然不挪步。

    病已,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他有的是好故事!张大人捋了捋胡须,忘了胡须早已不在。听故事?我脸上一红,他怎么知道我偷听女人……哼,许老倌儿嘴巴真不严实。

    张大人,你说父亲真的会杀儿子吗?我想起了阿乔的金公子,忽然冒出一句。

    掖庭令面色一沉,仿佛漆黑的潭水,许久许久,他静默无言。许老倌儿不知又从哪儿冒出来,酒气熏天,他卷着舌头说:病已…别学坏,莫白瞎…张大人…私钱助你一片心意……

    你个背后谗言的家伙,我能学什么坏?即便学坏又关你何事!呃,私钱?为我?

    这个世界上,有谁会无缘无故对我好?

    嗯,梁丘大叔算一个……张大人似乎又不同……他身上定然有故事,我忽然有好多问题想问,我想问他是不是认识我爹娘,不过我再一次忍住,他不说,我不问。

    病已,来!张大人又把手伸给我,十分坚定。我还是上了车,我又变成一叶浮萍,顺流而下,去哪里完全身不由己,在这里或者去那里,我不知有什么区别,可惜浮萍无心,我有......车轮辚辚,轧过石板路,依稀拐了很多弯儿,迤逦出了帝都东门。

    马车在一片小树林旁停了一下,一条大汉麻利地上车来,手里还拎着一把剑,他跟张贺大人打了个招呼:车骑将军问候张大人。张大人点点头,并不多言。车夫继续驱车东行,我心中有些不安,但我强自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