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心难测
我耐住性子，听道玄讲故事。
四百军卒死里逃生，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回到汉境。
他们带回了李陵兵败的消息，激起了皇上的冲天怒气，也害苦了耿直的太史公。慢慢地，皇上的怒气消散了些，他越来越年老了，也越来越暴躁了，就因为老将路博德耍弄奸猾，他一怒之下便让李陵孤军出征，这个路博德！朕本来是想让他率领骑兵庇护李陵的……
下诏：重赏！
重赏活下来的四百勇士！让太医给他们治伤......
道玄讲的这些应该是真的，我想起了鲁邑妓院中争风吃醋的老兵，有一个自称李陵将军部下，他对李陵顶礼膜拜，也有足够的赏钱寻花问柳。只是，他为什么不回荆楚故土？或许，是无法面对......父老期盼的目光、家眷急切的问询......
路博德没事儿吧？我问。
道玄反问：你觉得呢？
我想了一下：依皇上的脾气，我觉得有事儿。
道玄点点头：皇上打发他镇守居延要塞，再也没回过长安，一直到老死。
“你记住，有本事的人还是要用的，不能随便杀......”，道玄语重心长。我心说这厮毕竟有病，我记住个啥，我又当不了皇上。
皇上老了，睡得少，想的多，他想起年轻的时候，鲜衣怒马，以射猎猛兽为乐，也是个猛人呢，安得猛士兮镇四方......当年的霍去病，如今的李陵，都是他最欣赏的猛士！唉......朕要是有马给李陵，他也可以成为冠军侯的！我大汉朝打仗打穷了......
可惜，可恨！
皇上一会儿如丧至宝，一会儿耿耿于怀。
这时候，有汉使从匈奴逃回，传回一个消息。
说李陵背地里夙夜忧叹，常思皇上厚恩，只盼天赐良机，以图报效云云。皇上一下子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眼中似有精光流淌，朕从来不会看错人！朕从来不会看错人！来人，给司马迁家送点儿粮食......
召公孙敖！
皇上目光火热：朕给你七万骑兵，你马不停蹄，出受降城探听消息，接应李陵归汉。
我瞅一眼道玄，真不容易，你老人家终于讲到公孙敖了！公孙敖每战必败，皇上真是老糊涂了，何苦派他……哦，明白了，皇上期待好运，公孙敖打仗一坨屎，但他是个吉娃娃啊，关键时刻救过卫青的命，希望他再显神威，给朕救回李陵！到时候朕给他紫绶金印，上刻四个大字：名将救星......
“快说，李陵接回来了吗？”
道玄白眼一翻，依旧不紧不慢，像个踱步的公鸡：公孙敖北出受降城四百余里，便打道回府了，他遇到了从匈奴逃回的汉人，探听到一个重磅消息，前番汉使胡说八道，李陵根本不想归汉，他帮着单于出谋划策，要奇袭大汉边城！
消息报到京城，皇上差点儿没气死，心中猜疑又沉渣泛起：李陵啊李陵！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一死就会名垂青史，你一死就是国士名将！你的儿子朕来养......你没死，你不想死，你软弱，你个叛徒……杀！把李陵一家都杀了！灭族。
我一颗心紧成了疙瘩，几乎停止了跳动。
都……杀了？
都杀了。
老天爷！
道玄还是不动感情，继续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忽然特别讨厌他，也隐隐有些怕他，他说人心深不可测，可是，没有人心，更加深不可测。我潜意识感到某种危险，这反而让我冷静下来，隐忍了内心的情绪。
公孙敖要死了，我冷冷地说。
道玄停顿了一下，目光甜得流蜜。真受不了他这种表情，像是饿狼遇到鲜肉，像是毛驴甩掉冰雪，像是盗墓贼挖到珍宝——呃，避难鲁邑时，史轮儿那小子喜欢用盗墓贼的故事吓唬我……
说说看，为什么？道玄一脸热望。
公孙敖的消息是假的！
道玄咯咯大笑，像个下蛋的母鸡，笑了几声，又戛然而止，瞬间一脸冰霜：你还是不要太聪明，太聪明也会死的......
这个鬊鸟儿，整天死啊死的！他的话总能让我寒毛倒竖，又让我若有所思，我只知道不聪明会死的......我梗起脖子，面色不善，道玄视而不见：你说的没错，公孙敖的消息是假的。公孙敖这是拿了把铁铲，狂扇皇上的脸......因为，皇上从来不承认会看错人！他不相信李陵是这样的李陵。
朕不会看错人的，朕不会看错人的......皇上不甘心，久而久之，又起了疑心，便派了精干人深入匈奴，只是这次派的不是军队，至于皇上派了谁，谁也不知道。但可以确信的是，皇上探听到了真消息：那个吃里爬外、给单于出谋划策的人......是李绪，一个卑劣的降将。
不是李陵，不是李陵！
皇上猛然站起，又颓然坐下，他仿佛看到了李陵老母、妻儿哀怨的目光......熊熊烈焰冲天而起——怒火，皇上的怒火。
故事戛然而止。道玄问：你懂了吗？
我勉强点点头，李陵满门抄斩，冤比海深......公孙敖真的死期到了。表面上是被他信巫蛊的夫人连累死的，实际不是。公孙夫人扎小人诅咒皇上，皇上相信吗？我终于明白了道玄之前的话：皇上该相信时就相信，不该相信时就不信。
君心何心？
他一怒之下，就杀了爱将全家，就让路博德老死边陲，他要杀公孙敖，却不直指其罪，绕那么大个弯儿......而群臣的心思，也是各怀鬼胎......
我感觉周身寒透，仿佛一阵朔风袭来，将我卷入冰窖，真实世界的严酷惨烈，已超出一个少年的承受能力。我有些发抖，急忙跑到屋外，跑进阳光，才稍稍感到温暖......我猛然觉察，道玄就在身边，像我的影子，像吓人的鬼！
“我的故事数不胜数......”
道玄真是个魔鬼，有着让人恐惧的能力，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还是想问爷爷的事儿，虽然道玄曾说，他的事儿残酷一万倍。
“道玄师兄，讲我最想听的吧！”
“现在不行，瓜不熟不甜。”
“你那儿......都是苦瓜!”
“苦瓜熟了也是甜的。”
“我不想吃苦瓜！”
“你没有选择。”
对话没法继续了，我想马上逃离。这些日子，东海澓中翁不在，我成了喜欢逃学的学生，遭遇神秘的道玄老师，谁知他来自地狱，拿生死簿当教材......我宁愿回去读《诗三百》，或者去读枯燥的《礼记》——东海澓中翁临走前布置的作业。
苦瓜，你会吃的！
道玄很自信，背负双手走了。
四百军卒死里逃生，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回到汉境。
他们带回了李陵兵败的消息，激起了皇上的冲天怒气，也害苦了耿直的太史公。慢慢地，皇上的怒气消散了些，他越来越年老了，也越来越暴躁了，就因为老将路博德耍弄奸猾，他一怒之下便让李陵孤军出征，这个路博德！朕本来是想让他率领骑兵庇护李陵的……
下诏：重赏！
重赏活下来的四百勇士！让太医给他们治伤......
道玄讲的这些应该是真的，我想起了鲁邑妓院中争风吃醋的老兵，有一个自称李陵将军部下，他对李陵顶礼膜拜，也有足够的赏钱寻花问柳。只是，他为什么不回荆楚故土？或许，是无法面对......父老期盼的目光、家眷急切的问询......
路博德没事儿吧？我问。
道玄反问：你觉得呢？
我想了一下：依皇上的脾气，我觉得有事儿。
道玄点点头：皇上打发他镇守居延要塞，再也没回过长安，一直到老死。
“你记住，有本事的人还是要用的，不能随便杀......”，道玄语重心长。我心说这厮毕竟有病，我记住个啥，我又当不了皇上。
皇上老了，睡得少，想的多，他想起年轻的时候，鲜衣怒马，以射猎猛兽为乐，也是个猛人呢，安得猛士兮镇四方......当年的霍去病，如今的李陵，都是他最欣赏的猛士！唉......朕要是有马给李陵，他也可以成为冠军侯的！我大汉朝打仗打穷了......
可惜，可恨！
皇上一会儿如丧至宝，一会儿耿耿于怀。
这时候，有汉使从匈奴逃回，传回一个消息。
说李陵背地里夙夜忧叹，常思皇上厚恩，只盼天赐良机，以图报效云云。皇上一下子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眼中似有精光流淌，朕从来不会看错人！朕从来不会看错人！来人，给司马迁家送点儿粮食......
召公孙敖！
皇上目光火热：朕给你七万骑兵，你马不停蹄，出受降城探听消息，接应李陵归汉。
我瞅一眼道玄，真不容易，你老人家终于讲到公孙敖了！公孙敖每战必败，皇上真是老糊涂了，何苦派他……哦，明白了，皇上期待好运，公孙敖打仗一坨屎，但他是个吉娃娃啊，关键时刻救过卫青的命，希望他再显神威，给朕救回李陵！到时候朕给他紫绶金印，上刻四个大字：名将救星......
“快说，李陵接回来了吗？”
道玄白眼一翻，依旧不紧不慢，像个踱步的公鸡：公孙敖北出受降城四百余里，便打道回府了，他遇到了从匈奴逃回的汉人，探听到一个重磅消息，前番汉使胡说八道，李陵根本不想归汉，他帮着单于出谋划策，要奇袭大汉边城！
消息报到京城，皇上差点儿没气死，心中猜疑又沉渣泛起：李陵啊李陵！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一死就会名垂青史，你一死就是国士名将！你的儿子朕来养......你没死，你不想死，你软弱，你个叛徒……杀！把李陵一家都杀了！灭族。
我一颗心紧成了疙瘩，几乎停止了跳动。
都……杀了？
都杀了。
老天爷！
道玄还是不动感情，继续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忽然特别讨厌他，也隐隐有些怕他，他说人心深不可测，可是，没有人心，更加深不可测。我潜意识感到某种危险，这反而让我冷静下来，隐忍了内心的情绪。
公孙敖要死了，我冷冷地说。
道玄停顿了一下，目光甜得流蜜。真受不了他这种表情，像是饿狼遇到鲜肉，像是毛驴甩掉冰雪，像是盗墓贼挖到珍宝——呃，避难鲁邑时，史轮儿那小子喜欢用盗墓贼的故事吓唬我……
说说看，为什么？道玄一脸热望。
公孙敖的消息是假的！
道玄咯咯大笑，像个下蛋的母鸡，笑了几声，又戛然而止，瞬间一脸冰霜：你还是不要太聪明，太聪明也会死的......
这个鬊鸟儿，整天死啊死的！他的话总能让我寒毛倒竖，又让我若有所思，我只知道不聪明会死的......我梗起脖子，面色不善，道玄视而不见：你说的没错，公孙敖的消息是假的。公孙敖这是拿了把铁铲，狂扇皇上的脸......因为，皇上从来不承认会看错人！他不相信李陵是这样的李陵。
朕不会看错人的，朕不会看错人的......皇上不甘心，久而久之，又起了疑心，便派了精干人深入匈奴，只是这次派的不是军队，至于皇上派了谁，谁也不知道。但可以确信的是，皇上探听到了真消息：那个吃里爬外、给单于出谋划策的人......是李绪，一个卑劣的降将。
不是李陵，不是李陵！
皇上猛然站起，又颓然坐下，他仿佛看到了李陵老母、妻儿哀怨的目光......熊熊烈焰冲天而起——怒火，皇上的怒火。
故事戛然而止。道玄问：你懂了吗？
我勉强点点头，李陵满门抄斩，冤比海深......公孙敖真的死期到了。表面上是被他信巫蛊的夫人连累死的，实际不是。公孙夫人扎小人诅咒皇上，皇上相信吗？我终于明白了道玄之前的话：皇上该相信时就相信，不该相信时就不信。
君心何心？
他一怒之下，就杀了爱将全家，就让路博德老死边陲，他要杀公孙敖，却不直指其罪，绕那么大个弯儿......而群臣的心思，也是各怀鬼胎......
我感觉周身寒透，仿佛一阵朔风袭来，将我卷入冰窖，真实世界的严酷惨烈，已超出一个少年的承受能力。我有些发抖，急忙跑到屋外，跑进阳光，才稍稍感到温暖......我猛然觉察，道玄就在身边，像我的影子，像吓人的鬼！
“我的故事数不胜数......”
道玄真是个魔鬼，有着让人恐惧的能力，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还是想问爷爷的事儿，虽然道玄曾说，他的事儿残酷一万倍。
“道玄师兄，讲我最想听的吧！”
“现在不行，瓜不熟不甜。”
“你那儿......都是苦瓜!”
“苦瓜熟了也是甜的。”
“我不想吃苦瓜！”
“你没有选择。”
对话没法继续了，我想马上逃离。这些日子，东海澓中翁不在，我成了喜欢逃学的学生，遭遇神秘的道玄老师，谁知他来自地狱，拿生死簿当教材......我宁愿回去读《诗三百》，或者去读枯燥的《礼记》——东海澓中翁临走前布置的作业。
苦瓜，你会吃的！
道玄很自信，背负双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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