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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八十六章:冘玄与蘅渊

    立夏,周末。

    找黄牛买了火车票,我想去哥哥常出差的地方看一看,参加比赛时曾经从京城路过,雨城属北,应该和京城一般繁华。

    ………………

    我到了,在这里新认识一个男孩,他叫尤浩。

    对了,还有龙翔,那个男人面色凶狠,看起来像蛰伏的兽,我不喜欢他。

    但他腕子上的串珠很好看,黑珠子颗颗圆润,日光底下光芒潋滟。

    ────

    萧念醒了,这是件大事,至少比龙博天醒来抓人眼球。

    直至早晨七点半,安保已经从住院楼赶走好几波伪装成病人家属的各路记者。

    夜猫抓人案发酵扩散,不少人收到锦龙酒吧当晚盛况,出自陌生直播号,几乎囊括当晚全程,警方那边刚撤下,立马有小号无缝衔接重新发送上大众视线。

    “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比如耳鸣,不好喘气之类。”

    “手腕子有些发麻。”

    305病房,楚喻在给萧念做检查。

    病房里,穿制服的人包括柳汐沅在内有三个,另一侧以龙翔为首,往后稍依次是穿便服的刑侦许警官、西装挺括的连靳,当然,还有医护人员。

    “稍后可以拍一个手部CT。”

    “好。”

    病房里,不时传来简单对话。

    龙翔望着萧念倒是听得专注,柳汐沅瞥见那串珠今日安然贴在他腕上,他不上班的时候很少带手表,也不喜欢穿正装,黑色衬衫倒是常装,扣子开了两颗,隐隐露出些胸膛。

    楚喻仔细问完,病人状态不错,却见小姑娘眸光微亮望着自己,便问:“怎么了?”

    萧念嘴角挂起笑,说道:“改天我应该上门拜访,楚医生救我一命,感激不尽。”

    楚喻笑称,“不敢当,救死扶伤,医者职责。”

    萧念也笑,“我叫萧念,景洲人氏。”

    楚喻挑眉,“古水萧家是你本家?”

    萧念点头,眼神似是无意朝后扫,掠过那几位穿制服的,继而回转到楚喻脸上,“萧老是我外公,乔家小姑娘喊我母亲一声舅妈,我继父是文煜。”

    这三两句就把背景说得明明白白,萧念有意营造人设,把林家摘出去,毕竟景洲所谓上流圈子里谁人不知,萧家有个排行老五的外孙女常年在国外,以前那些腌臜事,那些人心照不宣抹得干干净净。

    萧念放着这名头不用怪可惜的,司家收尾是干净,但小一辈鲜少沾手,亲爹亲妈一朝全进了号子,难保不会有报复心理,萧念护得一个林夏侯,难保守得住整个林家。

    她在雨城还需要以司家为饵,所以得提前做好打算,绝不能够殃及林家。

    楚喻觉得小姑娘话里有话,偏生她笑得无害。

    这两天新闻风风火火的,楚喻自然也晓得几分,不过内情不知如何,只是,任凭她想象不出这样一个落落大方交谈的女孩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最后病房内医护退出去,楚喻想起自家老弟,她把生理盐水流速调慢了些,说了句:“病人刚醒需要静养。”

    换而言之,不宜多人喧哗。

    “劳烦楚医生了。”龙翔颔首目送人出去,端的俨然是监护人的架势。

    他说完就朝萧念走,两名警员伸手截他。

    柳汐沅手里拿着本子,她摘下上头的碳素笔,垂眸说:“警方执行公务,闲人勿扰。”

    连靳和许恩义不为所动,当没听见,总之就是个背景板,小姑娘搁医院里,做的还是开脑袋的手术,哥哥们来看望小辈合情合理。

    倒是病床上的萧念轻笑出声。

    她上半身靠在床头,除去脸色微白,额头还裹了圈绷带,牙尖嘴利的话调当真能把有心人说得一颗心稀烂。

    人小姑娘说呀,“我想喝鸽子汤,靳哥朋友圈里那几只看起来很肥嫩,再用丘园池子里现摘的莲子煨一下,味道再好不过。”

    连靳笑得爽朗,“小公主嘴馋呢。”

    这话膈应谁呢在场人都听得出来,龙翔甚是了解萧念邪性,小孩儿成心对他那池子有偏见。

    龙翔看向萧念,眸光平静,“再给你做份鱼粥?”

    这话真是当众调侃,萧念炸鱼池的事情远近闻名,都知道这位小公主最讨厌鱼,吃啥鱼粥。

    萧念看着床头,双手交叠搭在一块,看起来乖巧极了,然而她说:“好啊,就用你书房里那条黑尾鱼如何?”

    龙翔忽而笑,好心情地拨弄起腕间串珠,“伶牙俐齿的,看来脑子没坏。”

    “承蒙三爷厚爱,命里大福。”萧念笑着应他。

    二人仿若无人似的一来一往对话温馨得很,柳汐沅看在眼里不免又是一阵难过。

    自然这话传到病房外又是另一番场景。

    “莲子鸽子汤……不苦吗?”席勒赶早场过来看望小朋友,听这话好奇发问。

    许恩在淡定道:“她说的是鲜莲乳鸽汤,先把鸽子肉和猪里脊下锅焯水,再冷水下锅炖煮软烂捞出,最后加姜片、莲子、枣儿、枸杞小火煨汤。她跳舞那会儿容易犯低血糖,夏姨每个月给她改善伙食,说鸽子汤补气血,莲子养颜美容,萧漂亮就惦记这口。”

    席勒哼哼,“就你知道得多!”

    尤浩倒是不知道龙翔书房里有啥,楚辞记得萧念对松鼠鱼耿耿于怀,于是说道:“她喜欢吃松鼠鱼。”

    顿时醒来三人一致的眼神问候。

    尤浩默了一瞬,好心告诉他说:“萧念不吃鱼,她就乐得气龙翔,丘园最多时候一个月换了三回鱼苗。”

    “都是珍品。”许恩在补充。

    席勒追加,“还有一批是邻国稀有品种,可着大早晨空运过来,小朋友嫌那鱼吐泡吵着她午睡,几根电线下去鱼全翻了肚皮。”

    “……………”

    除了四人,还有几个早早候场的庞述言叙和庞祈,哦,以及北淼在内的几个保镖,大家不约而同静默一瞬。

    看看龙翔冷着张脸皮子把萧念给宠成了什么样,就差没当小祖宗供着了。

    “吵什么?”

    正主出来了,除却四个少年,其余人都规规矩矩一字排开。

    “不上学?”

    龙翔黑眸锐利,只差没把“别搁这碍事”写在脸上。

    “成了,几个爷们守着人姑娘像什么话?都回去该干嘛干嘛。”

    许恩义这话纯属在劝退席勒和许恩在,古有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两位少时便被教育何为绅士礼节。

    二人看向尤浩,许恩义也看他,盛名赫赫的一霸面不改色往墙根一靠,开口说:“我不走,我是萧念姐们。”

    “……………”

    好家伙,这是脸皮修炼到了一定境界。

    作为姐们的尤浩朝楚辞扬一扬下巴,“您也请吧,男女授受不亲。”

    紧跟着朝北淼说道:“北淼啊,你去楼下带大家吃个早饭,顺便给我带一份,就两屉奶黄包,两份白粥,有糯米圆子也紧一份上来,萧漂亮这金贵的胃可等不到鸽子汤来。”

    瞅瞅这大爷的架势,端的明明白白。

    然而众人看向龙翔,却只听他冷笑,走过两排人,留下一句“你连家就这规矩。”

    连靳心里发笑,也不知道谁教出来的混小子。

    总之,病房外是难得的和谐。

    与之相反的病房内,龙翔带人撤了,柳汐沅和两名警官开始执行公务问询。

    萧念靠在床头,肩背后头垫了枕头,愈发显得她整个人单薄瘦弱。

    柳汐沅坐姿端正,这一身制服,自有一番威严方正。

    “萧念,你今年十七岁,符合中国刑法判刑资格。”

    “柳警官,执法定罪要讲究证据。”

    萧念眉眼间有些许柔弱的病气,她垂眸掀开衣袖,露出半截冰肌雪肤,只不过那纤细的腕子交缠了数道斑驳狰狞的疤痕,她指腹将其缓缓抚摸着,笑问柳汐沅,“柳警官觉得我图什么?”

    柳汐沅目光从那块骇人的痕迹移至她脸上,冷淡讲述往事,“萧恒于两年前在景洲返城途中刹车失灵导致死亡,当年龙翔势利大增,事业红火如日中天,萧恒是龙翔的千里马,那日南下去机场的路上,龙博天的人曾设路障企图给萧恒一个教训,意为向龙翔示威。”

    那年柳汐沅不过是个初入警队的新人,白天跟着老同事处理很多琐碎家常,那次对她而言是入警队以来的第一桩正经案子。

    龙翔护人紧,萧恒自身也警觉,甩开追尾的车子,龙家的人想来一出螳螂捕蝉,可惜龙翔的人黄雀在后,最后三车人全送进局子里去了,都是些混迹地头的惯犯,拿人钱办事儿,蹲号子拿钱于他们实属“带薪休假”的好差事。

    至于背后主使,龙家旁系,龙博天直属下家,说是因为看不惯龙翔的人抢了他地盘,当然这话也是敷衍警方的老话,毕竟在雨城这块地皮上,都是一个姓氏的大家,长辈建在,当地人定为家族恩怨是为家事。

    “是吗?”

    萧念却抬头,她那对罕见的绿瞳清清冷冷盯着柳汐沅,像只伺机而动的猫,端着几分傲慢。

    她仍是笑,说的话出奇平静,“都当我小孩儿,没人告诉我萧恒死前还有这么一出呢。”

    萧念直呼起“萧恒”的名字时,抚摸疤痕的动作加深了些,柳汐沅看在眼里,她相信某些联系,人的心理说来复杂,偶尔也简单,唯一瞒不住的爱与恨都在不经意的细微处。

    萧恒死于景洲,案子归结为意外事故,当地警方都选择了缄口不言,柳汐沅不知道到底和龙家有关与否,然而看萧念这副模样,显然并不符合她口中不知情的人设。

    龙翔心冷,喜欢的小姑娘竟也不是多暖人心的小太阳,到底男人都有劣根性和征服欲,循规蹈矩的温室玫瑰看多了,倒也乐得养一只利爪挠人的猫儿,管他伤了痛了只要还欢喜着,一切都是情趣。

    柳汐沅从随身带的本子里取出照片,她给萧念看,“流浪猫为抢夺食物互掐撕扯是常事,生物链里弱肉强食,但鲜少攻击人类,更别说平白无故只认准一个目标。你有什么解释?”

    萧念略微挑眉,那照片上拍的正是萧念送给龙寻做领带的裙子腰带,黑色的绸面末端有块深色晕染,因为沾染了血迹。

    “柳警官是想告诉我,龙寻送了我一条有问题的裙子,最后因为我借花献佛,兜兜转转报应回龙寻自身吗?”

    裙子的确是龙寻赠予,他让她打扮好看些。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条裙子是龙寻送的?”柳汐沅目光微闪,龙寻的口供里并未提及任何有关裙子的细节。

    “我很遗憾,龙寻愿意为我准备烟花,却不愿为我证明清白。”萧念收回目光,微微仰靠进柔软的枕头里,闭眼做小憩状。

    口吻笃定,从容应对,柳汐沅不知道萧念究竟有什么底牌,亦或是是龙翔把她惯的这般有恃无恐,十七岁的萧念显然更加让人难以琢磨。

    “不过也罢,我也很遗憾自己的人没能派上用场。”萧念忽然睁眼,她偏头看向柳汐沅,话语里轻描淡写,她说:“午夜十二点,以锦龙酒吧为圆点,我在看烟花,而龙寻应当被人五花大绑带走丢进江里泡澡,当然,其中也包括陈向和柳祥。我不太喜欢有人在我地盘撒野,尤其是他们弄脏了我的嫁妆……“萧念顿了顿,接着说:“听说涨潮时江水能没过江北大桥桥洞,我也不算过分,只是让他们试一试江水究竟冷不冷,不比庞述,伤筋动骨一百天。”

    听到这,柳汐沅后头的一直默默无闻的一名警员耐不住开口了,他反问:“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想法已经涉及蓄意伤害?”

    萧念瞥向那人一眼,“很可惜,龙寻和两位同伴似乎也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构成蓄意伤害。我们所截取的监控里,清楚记录了向少给那只金毛犬吃了药物导致它兴奋癫狂,从而发生了所谓的已经了结的动物无意咬伤案。”

    “你………”

    “吴毅。”

    柳汐沅截了那名警员的话头,暗示性极其明显,让他安静记录就是,别多说话。

    “萧小姐一如既往地伶牙俐齿。”柳汐沅冷笑。

    萧念转移话题的本事差点把新来的同时带偏,柳汐沅合上本子,正想结束这场失败的审讯,萧念却突然支起身子,她说:“看样子我的问询结束了,或许方便向柳小姐请教一些私人问题?”

    柳汐沅把本子递给吴毅,眼底意味不明。

    病房最后只剩下萧念和柳汐沅,两人一坐一站,目光并无交接,只不过氛围无端变得紧促。

    “萧小姐有话直说,局里很多事情,我没有萧小姐饭来张口的好福气。”

    到底还是柳汐沅打破沉默。

    萧念一边把衣袖抚平,一边语气平缓开口。

    “柳警官说生物链是弱肉强食,那么人呢?我这腕子上的疤可以利用医美祛除,但心伤总是难挨。你们查案办案每天接触死亡,包括这医院里每天接收数以计万伤患,有人哭就有人在笑,我也想说萧恒死了就死了,他留给我的财富人脉足以让我安稳度日,龙翔对我好,他身边的人都得对我俯首恭敬,我在笑,但柳警官应该很难过,长大的情谊比不过我一个外来的小丫头。人类的贪婪在于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但永远有人踩着别人的失败前进,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恶性循环。”

    柳汐沅面色已经冷凝,良好的教养让她没有打断萧念。

    “你肯定弱肉强食的存在,却要否定它的劣根性,否认人亦或生物往上爬的意识。柳警官可听说过伪善?在我看来这世上穿白衬衫的斯文败类可远不及混迹街头的恶霸可爱,主观意识让我们对流浪汉同情怜悯,事实上你甚至不记得方才施舍过的那些乞讨者的模样。”

    书上说,这世上多的是躲在暗处窥视别人的老鼠,它见不得你好,甚至还要嘲笑你的狼狈,人和人之间相处靠的是一种微妙的社会感依托,然而女人和女人这种生物,显然是是更加晦涩难懂的生物。

    “你到底想说什么?挑衅,还是炫耀?不过因为你刚好是萧恒的妹妹,你觉得你能依靠龙翔对萧恒的欣赏娇惯多久?”

    柳汐沅也不装模作样,面色颇冷,眼里的不喜摆得明明白白。

    萧念没说话,她伸手打开床头柜抽屉,从里头取出小巧精致的丝绒盒,朝向柳汐沅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枚戒指。

    柳汐沅呼吸猛然一滞!

    晨风吹进窗户,白色纱帘迎着日光轻轻扬起,床头柜上的白色樱花散发出浅淡幽香,墙上花枝碎影很温柔。

    萧念收回目光,动作轻缓把自己蜷缩进被子里。

    萧恒说,喜欢一个人如果不分对错会摔得很惨,萧念当时不懂觉得那是变相的拒绝,这两年却懂了,萧恒哪里是拒绝?他从未把她的喜欢当真,也是,他们相差八岁,萧念那时才几岁呢?怎么看都觉得是小姑娘一时兴起的倾慕。

    也是这两年萧念懂了,喜欢是最纯粹无暇的钻石,容不得半点杂质,因为闪闪发光才最动人,而爱呢,爱里掺杂欲和性,因而岁月沉淀遗留下的玉石才会格外珍贵。

    萧念可以一辈子喜欢萧恒,却没办法堂堂正正向人提及,不过两年而已,她经不住时间的考验,任由欲望把她吞噬,她的喜欢变了质,里面布满了可怖的砂粒,她让自己的喜欢在病痛折磨下蒙了尘,再也不复当初的明亮闪耀。

    柳汐沅没有爱错人,奈何执念太长欲望太深,时间带走的还有过去那些干净而纯粹的欢喜,她回不去了。

    厚重被褥遮盖光芒,昏暗侵蚀视线,心里的光也骤然幻灭,萧念眼睫颤动,一颗滚烫泪珠夺眶而出。

    包括她自己,也回不去了………

    ──分割线──

    再说院外,许恩义逮住两位想要上黑色吉普的少年。

    “怎么的还不让坐啊?”席勒轻啧。

    许恩在也跟着起哄,“光赶人不带走可还行?”他瞥向严丝合缝的车里,耍贫道:“诶哥,你这有什么情况的趁早带回家见见,咱都这把年纪又是这职业,嫂子不好找,别回头再跑了!”

    许恩义一把手捏着许恩在后颈往下按,“臭小子出息了,拿你大爷跟这开涮!嗯?”

    席勒瞅着没看头,甩包悠哉悠哉去找共享单车了,背影潇潇洒洒,还不忘提醒,“老许紧着点,这点堵车。”

    许恩在逃出魔爪,也骑上自己自行车走了。

    最后剩许恩义拉开车门,副驾上的人赫然是连靳,而后座空无一人。

    “一个两个都精着呢。”许恩义发动车子,不由得感叹。

    连靳从文件里抬起头,看向停车位某一处,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连靳问的自然不是谁,许恩义是最早和萧恒留下的探子联系上的人。他暗笑,老许家也不简单呐,祖辈皆是才人辈出,反而许恩义父辈倒显得平庸,不想这回赶巧,天道垂青,必能重迎光耀。

    许恩义打转方向盘,细想了想,“二月除夕在城东宾馆执行任务的时候。”

    连靳转了转无名指婚戒半开玩笑道:“那你可得好好谢谢他。”

    许恩义没听清,“什么?”

    二月除夕,雨城城东宾馆后门小巷,刑侦许队因执行任务断了两根肋骨,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但许家母亲因牵挂儿子在赶往医院途中,意外在自家小区楼道里踩空,因为磕到腰自此落了毛病。

    因果关系,倒也无所谓严不严重。

    连靳合上文件夹,把座椅调舒适了,转移话题,“小许好好开车,年底给你加奖金。”

    小许:“…………”

    资本主义的臭毛病!

    车子驶离医院经过第一个十字路口,一辆平平无奇的宝马车随着车流跟上黑色吉普。

    医院这头尤浩目送柳汐沅脸色说不清道不明的进电梯,吴毅和另一个警员面面相觑连忙跟上她节奏离去。

    尤浩划掉许恩在发群里的消息,头后仰靠在椅背上,有些烦躁地摸了摸兜里的烟盒。

    而此时此刻医院停车场,黑色世爵内充斥无法言语的静谧。

    龙翔仰靠于驾驶座,手中握着串珠,一颗一颗用指腹抚过,来回往复,略显昏暗的地下车场不太看得清他的神情,但想来不太好,却也止于不那么好。

    想想尤浩那夜在城池赋大打出手忿忿不平的样子,当真是年少轻狂,少年恣意妄为不讲道理,他替萧念委屈,那就只有对错,也不讲是非,没什么能比得过心头的小姑娘。

    说来可笑,小时候都想长大,向往繁华烟雨,想遨游于天,徜徉于无垠大地,后来才知道,梦多精彩现实就有多渺小。

    最后一篇纸页落下的声音响起,龙翔说:“这是副本,完整的病历档案在林丞夏那。”

    正逢电梯门打开,有人踩着高跟鞋来取车,车场声控灯亮起,灯光洒在世爵车窗,照亮车内一隅,副驾上的男人合起病历本,膝头的手指动了动。

    “精彩吗?十七岁的萧念没做错什么,还是要遭遇劫数。”龙翔用了力,珠子互相碰撞发出脆响。

    说什么因果轮回,天道一定公平吗?不是的,漂流到死水湖畔之前,那尚在襁褓的婴童,替渡化中遭遇滚滚天劫的上古分身生生留住了最后一丝阴魄,凡身肉体抵化不住神魄,长出对妖冶瞳孔,进而才会被身生父母亲丢弃。

    山神主肉身来路颠簸坎坷成了半妖半神,幸得老树神点拨教养,心底仍旧纯善,有林间万物关切期待陪伴,成了星星一般净彻明亮惹人怜爱的妖神。

    “蘅渊,天外有道,道外还有则。”

    副驾男人薄唇动了动,清越音嗓响起。

    龙翔眼眸浮动,“难为冘玄大人记名。”

    与摒蔽了七情六欲的人谈凡尘杂事,是他犯蠢!

    停车场的灯随着驶离的车子一同骤灭,恢复寂静。

    上学上班高峰期车流如海,宝马车拐进雨城中环商业区,成片的写字楼大厦林立,园区绿化也做得极好,风景优良时尚,在指示牌底下刹车熄火,主驾驶和副驾的两个少年看着距离不远的吉普副驾门被推开。

    连靳手臂搭着外套,手里拿了份文件朝后看去,视若无人般回头,隔着车窗对许恩义说:“根据国外各方面指标来看,萧念病情不容乐观。”

    许恩义看他一眼,“如果告诉她萧恒或许还活着呢?”

    “如果告诉她……”连靳笑了笑,“收到景洲的消息了吗?九一零点古水司家虾兵蟹将连夜被警方缴了,你应该清楚当年车祸司家在其中是什么角色。”

    许恩义静默一瞬,反问他:“所以乔在钦那天出现不是偶然?以司家各小辈为由威胁几个老油子归顺警察也是有人为之,沿路设路障障碍严防死守也是有计划进行的?”

    连靳不多话,眼神已然肯定一切。又不经想到别处去,某种程度上,萧念的三观是萧恒给的,教养与品性是林家熏陶的,这阴暗面和手段却和龙翔极为相像,这两人心里可没那么多忧国忧民的情怀,护短尚且算是心尖儿上一点真善美。

    “许队,我们都低估了小姑娘,她不是一朵娇花,很难想象林家耳濡目染下长成的萧念有这种手段吧?”

    也是经那位移星换象折腾这么一番连靳才知道,龙翔这两年有意拿萧念当诱饵钓鱼,诱饵聪明过头意识到意外远比所谓真相更加深不可测,自己不动声色收敛信息,在恰当的时机下还和钓鱼的龙翔达成某种共识。

    龙翔比所有人都晓得车祸真相如何,只是摸不透底和边在哪,直到在萧念的第一位心理师上抓出破绽,有人费心思请心理师企图给萧念“洗脑”,很显然,那些人失败了,低估了萧念意志力和防备心理,这才有了作何萧恒生平消息干干净净,而萧念留有许多蛛丝马迹的解释。

    然而这种试探止于双生子一位死亡,一位派遣北城离家,萧念听到了边角料,病发情况下神思半清醒半恍惚伤了人,并且在后来不久,萧念遭遇暗枪,枪口擦肩而过,幸而命大,也幸好龙翔部署严密,有惊无险。

    所以真的不能够要求十几岁的小姑娘多么懂事,别人家的十几岁都是鲜花和奶茶,这位小公主又是怎样的十几岁?

    扪心自问,萧念足够强悍了,她已然强大能到以身犯险去刺探真相的距离,然而也是这份强大让她对死亡失了敬畏心,不怕死的人最可怕,萧念现在完全是以为萧恒报仇的为目标,这是她活下去的动力来源,也可以是她心安理得倒下的最佳理由。

    连靳想,是上古大人如何?无论是冘玄还是萧恒,他生生世世终是欠下一份情债,每一次每一世都有个小姑娘为了他而生得灿烂,亦死得壮烈。

    至少这一桩,不如那位来得光明磊落。

    敢爱敢恨何尝不是种胆量?

    这头柳汐沅警车车轮刚压过住院部大门前的减速带,头顶一架无人机掠影而过,张张纸页随之从天而降,瞬间点燃蹲守的记者。

    众人纷纷拾捡,有看得快得立马愤然出声,“这不是那只伤人的野猫吗!”

    有人紧随其后炸了,“去他么的野猫!没见着‘寻猫启示’几个大字吗?”

    “爱猫于××年八月二十五日离家走丢,是一只纯正的黑色波斯猫,现求助广大朋友找寻,重金酬谢十万块!有线索可拨打如下电话:×××…………”有人逐字逐句念出把纸上文案念出来。

    警车也被迫停下,柳汐沅下车取掉卡在雨刷器里头的的薄纸,一览无余的信息,她盯着上头打印出来的黑猫图片,随即收进口袋里。

    有些抢新闻的记者见状迅速围拢过来,把警车围堵成圈,镜头不管不顾凑上前,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只差没直接怼着柳汐沅蹬鼻子上脸了。

    “江北大桥车祸是意外还是人为?”

    “柳警官,请你正面回答野猫伤人事件和车祸事件有关联吗!”

    “有消息称龙寻等三人之前在九天会所放狗闹事,这次锦龙酒吧就是起因于九天报复,警方怎么看?真的是龙家人斗气事件吗!”

    “老柳总私生子参与其中,柳警官能乐观判断事实主持公道吗?”

    “对,圈内传闻柳小姐私下和龙家二房来往频繁,能否对这次事件秉承客观事实?”

    “请警方回答!”

    ……………

    这头柳汐沅有幸体验一把当红明星的围堵待遇,警方三人不敌众口,周边水泄不通,脑袋里嗡嗡作响。

    相比之下,病房里可是纯安静,北淼买了早餐回来,和尤浩两个人在便警的注视下伺候病人用餐。

    病床支起小桌子,萧念意兴阑珊搅着白粥,兴致缺缺往嘴里送两口就放下了勺子。

    尤浩就站在床尾看她,说来他昨晚做了个梦,真实的有如亲身经历,很奇怪的感觉,梦醒时分他甚至能感觉到胸口隐隐作痛,谈不上疼,就是心里莫名不得劲。

    “再吃点,你这躺两天,就指这口养养胃。”他上前用手背探了探粥的温度,“正正好好的温度,再吃两口。”

    萧念默默看他一眼,挖一勺抬高手,她说:“你过来。”

    尤浩上前,配合她高度弯下腰,还没说话呢,唇边贴上来温热的白粥。

    萧念正经脸瞎说:“你磕到我勺了。”

    然后萧漂亮十分无害地笑一笑重新把勺丢碗里,自己往后靠,是个耍赖皮挑剔的病号萧。

    被嫌弃的尤浩让她难得的幼稚搞得没脾气,“成,那大小姐想吃什么?”

    萧念靠着软踏踏的枕头,嗅着樱花幽香,“膳堂居的八宝黑米粥。”

    眼角眉梢挂起慵懒模样,话语温和清浅。

    便警看不下去,厉声提醒,“一日三餐,除此之外不允许探病。”

    尤浩冷冷回看那人,只觉碍眼。

    北淼不言语,全看小主子行事,哦,是挑剔的小主子。

    “你们警方可以对嫌疑人采取监视居住措施,可法律上没说不允许家属探视。”萧念看向那人,“另外,我有权利回避和你正面会见,麻烦你遵守你的职责退回病房外。”

    不知道是谁说的,法律嘛,有钱人更会玩儿。

    萧念相信正义不会缺席,但迟到的正义好比浪子回头,到头来都是恶心人的东西!索性她不要那金不换了,她宁愿自损八百也要敌损一千,她有的是时间物力陪那些人耗下去,何况这世上不止一个雨城,城外有城,城外的鱼池可就不是同样的规矩了,那些人玩得下去就好好玩,是老鼠总会露出尾巴。

    尤浩离开病房前耳畔还在回响那句“家属”,心下坦然。

    抓不住的人一开始好好做个朋友就好,以后她的新郎要经过你接见新娘,她的孩子管你喊“干爸”,她的往后余生都少不了你的参与。

    人得知足,知足常乐。

    他手机里收到一溜串席勒的轰炸消息,三人群里那条视频反反复复被打开过数次。

    宝马车仍旧停在中环商业区指示牌底下。

    “小朋友会开心吧?恒哥还好好活着……”席勒握着手机,问得迟疑极了。

    许恩在虚把着方向盘,他望着大厦楼宇,被日光照得晃眼,许恩在给不了回答,他见到萧恒第一眼除了庆幸,别无其他。一个人原来可以死而复生吗?那萧念这两年的光景,谁能给她一个公平的答复?

    许恩在其实觉得有些讽刺,他的同理心告诉他,这两年萧恒其实也同样不容易,他或许在黑暗里走得也艰难,他不该心有偏颇,存以偏见……可事实是,他不比林夏侯认识萧念的时间晚,一起长大的感性让他义无反顾想要质问归来的男人,问他这两年这么多机会,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暗示提示也好,都足够把萧念从深渊里拉出来,他为什么没有?他凭什么没有呢?就像那年抛下萧念独自离开一样,没有解释,没有因果……萧恒或许是众生的神,但他没有守护好虔诚仰望他的萧念。

    亦是写字楼,鼎龙集团待客区,楚辞身边跟着徐特助,正给他交代公司几项在接触项目,楚辞半靠椅子手里滑动平板,里头是徐特助做的ppt。

    龙翔刚出电梯,柴静静候已久,“温馨地产的小楚爷在会客厅,说想和你再谈一谈关于城西新楼盘的室内保全系统。”

    鼎龙是有规格、团队强大的网络工程公司,包括但不限于应用开发和电子软件建设,年代日新月异,富贵人家多了,深谙命比钱更值钱,有部门是专门开发智能保全系统的,小到保险柜,大到规划区。

    “嗯。”

    龙翔不咸不淡回应,随即走向待客区,楚辞此行目的再明显不过,也是该聊聊。

    走到半路,龙翔仿佛突然想起,吩咐柴静说:“你跑一趟西巷古月,新来的老板不好说话,你去把账结了。”

    西巷古月?柴静心里有惑,西巷何时开了家新店?然这些事显然不适合多余反问,平白遭上司嫌弃并不可取。

    “有问题?”

    龙翔停下脚步反问,柴静一时不察,陡然对上他黑沉眸子,心跳不经虚漏了一拍,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悸动。

    “没问题。”

    柴静予以肯定回答,龙翔却突然道:“我记得柴秘书有个弟弟在七中上学。”

    这一问让柴静心里蓦然安静,她面色不显,企图不动声色一探这话究竟,只听得龙翔又道:“萧念刚回国也该给她安排上学的事情,你把城南几却学校资料整理好发给我。”

    “是。”

    这一次,柴静回答得很快。

    之后龙翔再没给她任何眼神,径直走远。

    柴静后知后觉收拢掌心,那里头汗湿一片。

    “小楚爷,咱真要把新楼盘的室内系统再洽谈一遍吗?”徐特助今儿刚到办公室,屁股还没热就被一通电话喊到了鼎龙集团汇合。

    这大半年小楚爷其实接触不少公司事务,态度端正,做事情自成一套,老温总别提多欣慰了,只是这没头没尾,甚至没预约就找上门算怎么回事?

    “嗯。”

    没什么比生意往来见面更加有理有据,他中途插横一脚,已经有人盯上他,现在不动手一则是他没动静,二则是忌惮他身后的温家。

    另外,楚辞很想见一见那个久闻其名的男人,能让萧念魂牵梦萦的萧恒就像潘多拉魔盒,对他有着有种种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