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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很快,我就不耐烦了照顾人的日子,即使我根本没分担到多少负责照看父亲的次数,那时候我以为是因为工作让我不顺心压力大的原因,后来从一次吵架中,戳破了这个谎言,我一直知道,是我根本没那份心。那次是时隔很多年很多年,母亲和父亲大吵,吵得街头街尾人尽皆知,吵得我无地自容落荒而逃。母亲说:你的报应还没完!你的女儿都不愿意养你照顾你!

    从此,这两句话深深箍着我,把内疚这种情绪砸进了我的骨子,我知道,我这辈子早就在当坏人了,还是那种以为掩藏得很好其实早就被看透了的愚蠢坏人。

    这九年时间里,只要梦到父亲,不论梦见什么,醒来总是忍不住大哭,因为我总也摆脱不了内疚这种情绪,我没能像父亲对我那样回报他。

    我想过弥补的,情和钱,我选择了后者,我提出给家里旧房子修葺一番,好让他们生活的舒服方便一些,期间母亲最累,她干最多的活,好在后来结果还算满意,总算辛苦没有白费。

    在后来的生活中,不停寻找可以用钱解决的事当做弥补,佛珠手串不离身,从《心经》中找蛛丝马迹宽慰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当真缓解了不少我内疚的情绪,许是工作平顺也有原因,结交了好友也有原因,随之焦虑症也缓解一些。

    后来发生一件事,让我发现,内疚这种情绪并没有离我而去,而是被我压藏到内心深处,以为自己不在意它,它就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那天科室迎新,同事高歌一首《父亲》直接把我唱泪崩了,趴在同事同学身上哭了好久才缓解,它已经融入我的骨血里,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我做的不好所以才摆脱不了这种情绪,我骂自己告诉自己不用觉得委屈,不要自怨自艾,做错事的人没有资格委屈。

    但我对父亲的态度还是没变,我时常讽笑自己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后来一直是不愿和他多讲的,一是觉得他口齿不清还总说无关紧要的事,二是我不关心,我对很多事情都是不关心的态度,他跟我说话我总不愿多听,总用“你跟老妈说”结尾。第二次发病的白天我出门上班,父亲叫住我说他牙疼,我没理会,也是“你跟老妈说”敷衍他,以至于我的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牙疼。

    那晚CT室医生告诉我是脑出血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哭,失去这种恐惧一瞬间爆破。医生说没希望,手术没意思,那晚我在复苏室里只会掉眼泪,脑子乱成一团,他们都在外面候着,隔着一扇门,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那么艰难,我孤独的一个人面对,我开始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幸好同事一直陪着我,安慰我,开导我。

    我问她:“万一他想活呢?”

    她说:“没有一个人愿意选择躺着不能动弹地活着。”

    天亮后转到单独的病房,病房里都是亲戚陪着,孤独的感觉再次袭来,我这种人的感情太少,自我太重,那时候我非常想要得到好朋友的支撑和陪伴。

    临到自己头上,才发现决定放弃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一个人把父亲送上救护车,再跑回科室拎吸引器、心电监护一路颠簸回家,看着车子驶出医院大门,我的父亲插着气管插管躺在狭小的救护推车上,所有的细节我都记在心里至今忘不了,我的父亲被他的妻子女儿决定了命运,是我无能为力,对不起。

    父亲在家里撑了几天,半夜3点钟他就走了。他整个人干瘪晦暗,濒死时的哈气我忘不了,终于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他们哭喊着流着眼泪,我却一滴都流不出来,我知道我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我给他拔掉深静脉,拔掉尿管,我给他暖着寿衣,我说我害怕,母亲瞪了我一眼意思我说错了话,表哥揽着我说别怕不怕。

    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出了几套新衣服,姐说这是我不久前给父亲买的新衣服裤子,还没有机会穿他就走了。我想,可能是他等了近十年我的回报等累了,他也不想要了,他也不想迁就我了。

    天亮了,我去医院还仪器,我把仪器放在分诊台那一刻我突然很难过,非常难过,我怕同事开口,丢下就跑。那天,目光所及之处与平日同又不同,差别就在于我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有父亲了。

    那段时间我和姐姐们的关系史无前例的缓和,我们三是姐妹,相互依靠的亲姐妹,其他的都是外人。尽管如此,我还是被孤独和烦躁充斥着,一切情绪都被躺着的父亲压着。幸好,高中好友轮番来看我,他们很好,非常好,我不得不省视自己,我他妈问题太大了,自己性格有问题就不要怨谁如何如何。

    看着父亲火化,我在想他到底痛不痛?把他安葬,他会不会觉得闷?送出这个家门,他就真的不在了。

    那天,同事来了,她说了一句话彻底把我的心里防线击碎:没有人陪你啊?

    心里说:是啊,没有人陪我!

    这句话真的很没良心,因为我有病嘛!

    后来我又做了几次关于父亲的梦,一次是他挣扎着想继续活下去而我们却放弃了他,他说那算了……算了……既然你不想救了,那就算了。一次是我把他遗忘在角落里很久很久,被什么触动了内心后把他找了出来说要好好救治他。后来都是他好好的,梦里我们都轻轻松松的相处,梦醒才想起他已经走了的事实。

    我从小有个毛病,就是总觉得眼睛能看到些个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隔三差五,我总觉得自己能看到一晃而消失的人影,各式各样的都有,其中有几个还挺像他,站在门口的,站在楼梯口的,都有。

    因为这场丧事,我又接触到了那个人,一个憎恶了二十多年的人,却也是那段时间里站我最近的那个人。

    我以为我的难过是从08年初开始的,寒假结束返校那天,记得我和母亲还去了一趟建设银行,她与我说她和父亲已经谈到离婚的地步了。整一个学期我都浑浑噩噩,我终于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离婚没有什么大不了,各自生活快乐就行,其实那时他们已经和好,吵架又如同以前冷战一般就过去了,那时候我才真的感觉到,离婚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可以这么随意的提出,又那么随意的过去,只有我一个人在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