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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信子 四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梅奶说:“你妈受了很多罪啊……唉。”

    左羽棠点了点头,看不出他什么表情——他根本没有表情。

    “我们……过两天再来看您。”左羽棠:“走了,奶奶。”

    “行,”梅奶撑着腿站起来:“你们自己走吧,我去烧饭了。”

    “好……”左羽棠摆了摆手:“奶奶再见。”

    “我们接下来去哪呢?”吴琦问。

    “当然是去找左珲了,”左羽棠说:“他做的事像畜牲一样,亏我叫了他这么多年父亲。”

    “我一想到,我甚至没有察觉到这些事,这些年,我就……不知道我妈怎么做到的。”

    吴琦看向左羽棠,发现几滴眼泪从那双眼睛边缘流淌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肯定要揍一顿他的,至少把他打我妈的都还回来。”

    “这样不好吧。哪有儿子打父亲的。”

    “……”

    “你知道他在哪吗?”

    “应该在老家吧,他退休了。我妈说他退休后经常到门前那条河里去钓鱼。”

    “行。”吴琦点头。

    两人就这么达成默契了。左羽棠的眼眶红红的,很难看清楚他眼里是否有恨意,只是他握紧的手在每个路过的人看来都是那么显眼。不知道的肯定想:这小子失恋了?

    他们再次坐上了通往他老家的汽车。

    “还记得我教你的那些招式吗?”吴琦问。

    “记得,”左羽棠说:“不过我觉得我不需要那些招式也能把那家伙揍一顿。”

    吴琦摇了摇头,说:“不光是他。我想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你无论如何是能打的过的,但是还有其他人会阻挠你。”

    “这么肯定?”左羽棠狐疑地说。

    “肯定。”吴琦点头。

    “那还能有谁,可能就是我妈了吧?她一直在和我说我爸脾气挺好的,她一直在维护他,那能阻挠的也只有她了。”

    “还有呢?”

    “还有?我哥?忘记说了,左珲还是个重婚的男人呢,我倒不是对我哥有什么敌意,只是单纯看不起他罢了。不过我哥现在去当兵去了,最近应该不会回来的。”

    “天阴下来了呢,你带伞了吗?”左羽棠看着窗外问。

    光线暗下来了,车里有些安静。左羽裳特别喜欢这样的阴雨天,一切都显得很安静,焦躁的人们也不得不慢下来,以免踩到路面上的小小水洼里的水,溅湿了衣服。

    下雨了……左羽棠喝口气,在车窗上起了点薄雾,现在是秋天,已经有点凉了。雨丝在车窗上拉出又细又长的一笔,像极了大自然书写的瘦金体,清冷萧索,但左羽棠反而感觉内心安静了,舒适了。

    “没。”吴琦说。

    没不没都不重要,这样的小雨淋不坏人的。他要做的事让他不知所措,但内心又坚定地告诉他这件事是必须去做的,是符合他内心的那条道德的准线的。

    或许是从小就没受到过父亲的关注,他多少是有点伤心的。他的父亲,开心的时候会对他笑,不开心的时候希望他有多远滚多远。这是真的,他父亲在的时候,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受到限制,而只要有一个地方做错了,他的父亲就会斥责他,哪怕是有些拘束,他都会说他是娘娘腔。然而沉默才是对他自尊的伤害,往往他的父亲会用鄙夷的目光去看他,而不会直接说出他错在哪。

    不管如何,他做什么,在他父亲看来似乎都是错的。

    他一直说着不在乎,但时间久了,似乎也不得不在乎了。

    如果是别人的话呢?左羽棠想,他们会因为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曾经家暴自己的母亲就去揍他父亲一顿吗?

    应该不会吧,但他就想这么做。他想让他的傲慢,他的大男子主义付出代价。他终其一生都是自私自利的,没人教训过他。那么好,就让我来吧,让他的儿子,不争气的儿子亲手把他所自豪的一切给撕碎。

    狐狸抬头看向左羽棠的侧脸,那半边脸的耳下位置鼓起,看得出来他在咬牙,他注视着窗外某个位置,眼睛一眨不眨。

    它把自己的爪子轻轻搭在左羽棠腿上,唤醒了左羽棠。

    左羽棠回过神,将狐狸抱到自己怀里。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对吗?”

    狐狸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左羽棠问。

    狐狸沉默着。

    “我这样做……不对吗?”

    “你……在我看来,我和你一起成长,在我看来你是个很好的孩子。真的,有些事情不是你的错,但有些事需要得到正义的裁决。你父亲做了很多坏事,你就是他的报应,我觉得,你做的对。”

    狐狸的声音飘荡在车厢里,飘荡到了阴雨的街道。

    说的对,我就是他的报应,他所做的一切一定要得到惩罚!目前看来,除了自己没人会给他这样的惩罚了。不能再等了,不能让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带着自己所做的罪孽安然离去,必须有,惩罚!

    “下车!”左羽棠拎着行李箱,带着吴琦和狐狸,迈向他的家。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一位骁勇善战的将领,带着万千人马杀向昏庸的皇帝。

    左羽棠遥遥望着那座房子,他隐约已经感受到了他父亲的气息,那个带着淡淡烟酒味的气息。

    这个地区的房子都是自建房,一般都在三层。后来左珲还将那房子扩建了,不过扩建的很难看,装修也不够细致,有些地方甚至在下雨的时候漏水。

    左羽棠看着这座房子,门前那条河的气息扑到他鼻子里,湿润的。细密的小雨落在河里,让平静的河面变成了一块皱巴的抹布。

    河岸是呈四十五度的斜坡,可能还要更陡些,河里的水从来都是暗色的,有时还会有绿色。几棵稀疏的柳树栽在岸边,那柳树的枝条同样稀疏,左羽裳最不喜欢这样的柳树,跟秃发的老头一样。

    嘀,嘀……

    一阵喇叭声止住了左羽棠往院子里踏的脚步。

    “哥?”左羽棠皱起了眉头。

    吴琦在他身后看着,对左羽棠说:“该怎么做,就看你了。这些事跟我没关系了,我去边上。”

    左羽棠点了点头,看着从车上下来的左羽懿。

    “嗨,老弟!”左羽懿很开心地朝左羽棠挥手。

    “听老妈说你不是在学校吗?怎么回来了?”左羽懿问道。

    左羽棠狐疑地看着左羽懿,这要是刚巧在这相遇那才有了鬼了。

    “我回来看看……你不是在部队吗?怎么也回来了。”

    “我们今天放假了,回来看看。”

    “噢……”

    左羽棠原地踢着脚,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走呢?”

    “明天吧……这么快就想让我走吗?我才回来诶。”

    狐狸从左羽棠怀里跳下来,朝吴琦走去。

    “哥。”

    “嗯?”

    左羽棠看着不断翻滚的灰色的乌云,沉默了好久,左羽懿一会看看左羽棠一会看看远方。

    “这些年,你知道左珲是怎么对咱妈的吗?”左羽棠说。

    左羽懿看着远方,喉结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你知道啊……”

    “你早点回去吧,老哥。出去玩玩也行,不管你想干什么,今天别回来了行吗?”左羽棠说。

    两人双目对视,左羽懿注视着左羽棠的瞳孔,企图从里面看出什么。

    “不……不行。”

    左羽懿伸手来抓左羽棠。或许他觉得左羽棠还是以前的那个小屁孩,随便就能让他抓住。

    左羽棠闪开了,在左羽懿惊讶的目光下。

    “咱爸已经好很多了!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我们一起进去谈谈,你想骂他也行。”

    “不,”左羽棠缓缓摆出架势:“你不会懂的,老哥,你不懂一个女子的无助和绝望。那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嫁给了一个强盗!一个土匪!你不懂别人的感受就不要试着替别人原谅!我是江幼梅的儿子,我要让她受过的伤有一个交代。”

    “好吧……但你想过去,得看看能不能打赢我。说真的,他们之间的事交给他们处理好了,你我有什么资格插手呢?”

    阴云持续翻滚着,能见度低了下来,河水被风和雨弄得褶皱不堪。雨水模糊了左羽棠的镜片,于是他将眼睛摘下丢到了旁边的泥地上。世界顿时模糊了很多,但那也比带着满是雨水的眼镜好。

    左羽懿过来了,翻手便想擒拿住左羽棠,但他没有如愿,左羽棠借力将他的手还了回去,左羽懿与他擦肩而过。

    “到学校,还学了武术呢?”左羽懿笑了一声,说不出是冷笑还是什么。

    左羽懿再次上前,他的身影在左羽棠眼里强健而有力,左羽棠不想与他硬碰,那样他肯定打不过左羽懿。但是左羽懿的战力还是比他高太多了,一掌之下,他被打得连退数步,坐倒在水坑里,溅起一片泥水。

    左羽棠蹬了两下腿再次站起来,左羽懿握紧拳头,再次展开进攻的架势。

    “打不过啊……”左羽棠咬着呀,甩了甩头。

    天公不作美,雨越下越大了,这对于左羽懿来说是优势,却把左羽棠推向了极端的劣势。这场战斗,他不可能赢,他只练了两天,而左羽懿已经在部队里呆了好几年。

    左羽棠死死盯着他的哥哥,左羽懿。他们生于同父,现在却因为自己的父亲成为了敌人,造孽啊!左羽棠越发恨起左珲来。

    “不要保护他了!左羽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也打过你的亲生母亲吧?你还这样维护他!”左羽棠嘶吼着,雨点打湿他的发丝,重重地贴在头皮上。

    “不!”左羽懿摇了摇头,他们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左羽懿抹了把脸,甩去手上的雨水,说:“这都过去了!而且与我们无关!我们没有资格插手上一辈的事!”

    “你个榆木脑袋!”左羽棠愤恨地说。

    这一次,他主动冲上去,他幻想着内心的那股恨意会给他力量,来击败眼前的敌人,他的哥哥。

    “你打不过我的!”左羽懿的声音在雨里显得空洞,甚至穿不了太远就被雨水的声音覆盖。他再次压下去,从背后擒住了左羽棠。

    “认输吧!”左羽懿说:“再多想想,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以前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幸福,而不是现在这样,冲动得连自己的父亲都想动手。”

    “不!”左羽棠嘶吼着,血丝遍布了双眼,他狰狞地看着被他的脚步扰乱的水面。

    他终于被压制得无法动弹了,水面渐渐平静下来,除了落下的雨水,他已经能看见倒映在水面的自己了。

    左羽懿依旧在劝说着,但左羽棠耳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看着雨水里狼狈的自己。满身都是泥泞,满脸的水珠和被雨水压趴的头发,他粗喘着,妄图从身上哪个部位找到发力的部位从而挣脱束缚。

    你要做的事对吗?左羽棠再一次这样问了自己,他放松了力气,因为他找不到能挣脱的办法。他空空地想,想着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他想起小时候的动画片,每当邪恶降临的时候,正义就会如约而至,扫除邪恶。那现在他就是邪恶吗?而他的哥哥就是来挽救他的正义天使。

    “左羽棠!”

    耳边突然传来吴琦的声音,他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了这是谁在说话。

    “这就是你的心魔,记得吗?在克服心魔的路上,你会受到挫折。但这不能绊住你!坚定自己的初心!我,和左羽裳!我们相信你做的都是正确的!”

    这样吗?

    左羽棠笑了笑,真是傻啊,都十八岁的小伙子了,还没学会坚定自己的想法。不会是给自己母亲给惯的吧?惯的到现在竟然连初心都忘了,那个最小最小的时候说的要保护妈妈的诺言。

    “羽棠,你长大了会保护妈妈的,对嘛?”

    “嗯!妈妈,我长大了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有多少人,还记得自己对妈妈许下的这个诺言呢?都忘了。

    “真是好天气啊……”左羽棠轻声开口。

    “什么?”左羽懿低下头想仔细听左羽棠刚才说的话。

    “我说,”左羽棠的手指跳动起来:“我该学会保护我的母亲了。”

    雨滴,在继续下着,但在左羽懿看来,这雨是猛地下的比刚才还大了。雨水在汇聚,汇聚到一起从左羽懿和左羽棠之间穿了过去。

    “这是什么!”左羽懿叫出了声,他不得已松开了左羽棠,因为他在不松开,他就要和左羽棠一起淹在水里了。

    然而水流没打算放过他,在左羽棠的注视下,左羽懿被水团包裹住,然后飞进了河里。

    水流翻涌着包裹着左羽棠,将他托起,像万千子民找到了自己仁慈的王,它们在拥护他,在亲吻他。

    这是螭吻的馈赠,左羽棠看向自己左手的手腕,那里有一个散发着蓝光的螭吻的图案。

    但蓝光很快消退,仿佛只是想提醒一下左羽棠它的存在,留下一个淡蓝色的印记。

    水流消退,左羽棠落到地面,他缓缓向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那两棵葡萄树探出枝丫,在空中摸索着能让它攀附的地方。几盆花,他妈妈种的花,在雨下显得那么单薄和脆弱。

    抬头看看这个熟悉的房子,他看见了正在窗口往外看的江幼梅,他扯了扯嘴角,还是没能笑出来。

    哒,哒……

    熟悉的鞋跟与地面敲击而演奏的能扰动左羽棠心弦的交响乐,在左羽棠身后响起,他猛地回头。

    烟雨下,她的存在让正片天空都成为了画卷上的一片灰色颜料,她仿佛是真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美的不切实际。

    那把画着水墨画的纸伞慢慢笼罩到了左羽棠的头顶,他尝试着看向她的眼睛,眼皮忽闪了两下,然后和洛夕栖对视了,看着她的瞳孔,他从那里面看见了自己。

    洛夕栖发出了邀请函,她微微张开手,表示自己的怀抱为左羽棠而打开。左羽棠的手轻轻从她的手和腰间穿过,眼看着两人对于拥抱都十分的生疏,左羽棠犹豫了好一会在把手放在洛夕栖腰间。

    左羽棠感觉洛夕栖的身体像水一样,柔弱无骨,他不敢用劲,生怕把洛夕栖像一捧水一样揉碎了。

    “怎么像小狗一样,”洛夕栖笑了,揉了揉左羽棠的脑袋。

    同时,她看见了站在窗口的江幼梅,霎时间脸上变得通红,不过她还是没推开左羽棠。他们站在雨里轻轻拥抱,即使伞倒在了一边,水依旧一滴也没有落在洛夕栖身上,她像上天庇佑的女孩。

    左羽棠慢慢离开了洛夕栖的怀抱,说实话他特别想能一直抱着洛夕栖,但现在他还有事情没有完成。

    他一步步走进屋子,每一步都像铅球捆在他脚上,他看见了他的母亲,两人相顾无言,于是左羽棠继续搜寻着,找他的父亲左珲。

    “人呢?”左羽棠看着他的母亲问。

    江幼梅摇了摇头,咬着嘴唇,看得出来江幼梅快哭出来了。

    左羽棠在一旁的沙发上看见了一套衣服,一套空荡荡的衣服。细思极恐的是,那衣服是连在一起的,好像里面的人前一刻还坐在沙发上,下一刻就人间蒸发了,只是没能带上自己的衣服。

    “左羽棠,我发现了一些东西,”洛夕栖的声音传来,左羽棠看去,看见她站在江幼梅和左珲的卧室门口。

    随着洛夕栖轻轻在地上一踏,一片复杂的纹路从洛夕栖脚底开始蔓延,最后布满了整个房间。

    “这是,邪术……”洛夕栖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个阵法的作用是收集人的精气,可以给某些人或物带来好处,会造成被吸取者寿命缩短……”

    洛夕栖担忧地看向左羽棠,左羽棠转过头去,再次看向那套空荡荡的衣服。

    “那是傀儡,它的主人可以随时控制他的存在与否。大概它行动和化形的能量就是……住在那房间的人供给的吧。被吸取的精气同样可以用来给这样的木偶供能。”洛夕栖示意左羽棠扒开那套衣服,在那里面左羽棠看见了一个一分米长的木偶。

    “所以……我的父亲和血祭者有关,我甚至不知道以前的那个人的是我父亲还是他的一个傀儡……”

    左羽棠垂下眼帘,下一刻数十声炸裂声响起,江幼梅被吓得坐倒在沙发上。

    无数道水流将这座房子的一切都击了个粉碎,玻璃渣散落在地上,就连那个铁门也被从中弯折,甩到了一边。接着这些水淹掉了这房子里所有能淹的东西。

    左羽棠走到江幼梅跟前,笑了笑,伸出手。

    “妈,不呆在这了,跟我走吧……”

    院子里,只剩下那两盆紫色的风信子在风里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