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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疑是故人

    叶府的两位太太在议论嘉国公府,嘉国公府沈氏兄妹两个也在议论叶府。

    沈浣画回京安顿以后,先进宫去拜皇贵妃,此时刚从宫里回来,可谓满载而归。思卿派遣了黄门,外加嘉国公府的下人,足足收拾了半个时辰,才把思卿的礼物都抬进嘉国公府来。

    嘉国公沈江东进门就笑:“你可把你小姑的家私一股脑儿搬回娘家了,当心她和你恼了!”

    沈浣画淡淡道:“阿兄你想多了,好些个东西都是我公爹进上的,思卿妹妹说看见了就烦心,让我一股脑拿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们父女还是满拧。”

    “皇贵妃这几年跟你公爹一直不对付,”沈江东道,“你难道不知道?”

    沈浣画叹了口气道:“自打皇祖母没了,我冷眼瞧着,三哥不似从前那般深沉了,思卿妹妹这几年也算一路平顺,她生的两个哥儿也都顺顺当当的。本以为她和公爹也和缓了,没想到还是这样。”

    沈江东道:“你难道不知道?为了诸王旧日藩地租税的事,去岁宫宴皇贵妃一时失态多说了几句,说诸王既然不再之藩,就不应该再向故藩征税,差点没给诸王堵着骂。连叶秀峰也不敢作声了。且别说皇贵妃,你就这么住回娘家,叶府人怎么看?”沈江东问。

    沈浣画无所谓道:“我管他们怎么看?公爹不说什么就是了,她们爱怎么嚼舌随她们去。方才思卿妹妹与我敲了半天边鼓,你猜怎么着?思卿想趁这次我回来,让叶家分家!”

    沈江东梗了一下,方道:“眼见皇贵妃就是皇后了,叶家三房四房儿女一大群,从皇后母家府邸里头嫁娶多风光,他们能轻易松口,答应分家?”

    “自是没那么容易,公爹又好颜面。不过三婶子还算厚道,她又没亲子女,可以和她探探口风。不过,得等我嫂子进门再说。对了,嫂子几时到京?”沈浣画一边匀脸一边问。

    正说着,外头管事进来禀报:“新夫人娘家来人了,说来送嫁妆单子。”

    沈江东和沈浣画对视,沈浣画道:“江家伯伯伯母早都没了,她家在京里还有人?”

    沈江东怀着疑,打叠起精神出门迎接,只见一行人低调地抬箱子进府,虽然低调,箱子却足有一百多抬,加上方才思卿的礼物,整个正院儿都放满了。领头一个青年风神朗俊,更兼气度豪阔,一派洒脱,递上拜帖行礼道:“在下奉长辈之命前来,事先未曾秉知府上,万望勿怪。”

    沈江东还没来得及打开帖子看,沈浣画款款走出来笑:“这不是顾先生么!”

    沈江东愕然:“你们认识?”

    沈浣画道:“顾先生里面请进。”未回答她兄长,先问顾梁汾,“顾先生和江家……”

    “我与江家并无过往,”顾梁汾含笑解释,“在下有一位世伯,姓武,讳振英。武老伯与家师是至交好友,我来京里,武老伯多有提携。今日,我是受武老伯之托,代武老伯前来。武老伯说,昔日江家曾把京里产业托付于他,今日随着这些礼一并送还。”说着又掏出一沓契书交给沈江东。

    “武家伯父还说,他来府上多有不便,更恐给府上带来不便,还望嘉国公爷勿怪。”

    提到“武振英”三个字,沈氏兄妹微微一惊。武振英在帝京无人不晓,原是帝京城中的镖行首脑,剑法固高,在京畿下九流中势力亦大,为人却很谨慎低调。

    “顾先生太客气了,武老先生是前辈高人,切莫做此言语。”

    三人不觉停了脚步,沈浣画插言问沈江东:“嫂子娘家和这位武老先生……”

    “我只隐约记得,父亲说过岳父与这位武老先生有旧,旁的却不知道。”沈江东斟酌道。

    顾梁汾一笑:“武老先生并无家室儿女,为人虽疏淡些,但对晚辈是极好的。我来前,武老先生还有些踟蹰,他到底不是江家亲眷,只恐显得热辣辣的。可转念一想,江家老先生早去,江姑娘无甚亲眷,他总不好不帮衬着江家添妆。”

    沈浣画听了道:“这位先生太多虑了,只怕先生嫌弃我们这些人家俗气,若不然,都是嫂子家的长辈,到时候来观礼才好。”

    沈江东也道:“武老先生太多虑了。便是武老先生不来,顾先生也得来。”

    “武老伯并不在京,还在永通。那边码头上出了些事,武老伯亲去和漕帮说和去了,一时半刻只怕回不来京。我明儿南下贩货,船已定了,多谢公爷好意。”顾梁汾笑着推辞道。

    沈浣画引着众人进厅上茶,笑道:“顾先生南北往来这般勤勉,快早日接了顾家嫂子从上京到京里来住罢。”

    “开春就来。帝京居,大不易。我只好勤快些,才能早日把家在京里立住。”顾梁汾笑道。

    沈江东见他们二人说得热闹,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对沈浣画笑道:“你还没介绍顾先生呢,这位顾先生是……”

    他心道武振英与鱼龙混杂的人混在一处,这位和武振英是世交,大概也不是什么读书人,怎么和妹妹妹夫这般熟识?

    “这位顾先生,是太宗爷时大学士谢襄公之后。”

    沈江东听了吃了一惊,谢襄是开国功臣,位至首辅,是本朝名宿大儒,祖上与沈家还有些交情。怎么他的后辈却姓顾?

    可他还没吃惊完,只听他妹妹又说:“顾先生如今弃文从商,往来南北。兰成往南边任上时,我们在船上相识的。顾先生每每南下贩货,都叫兰成拉住不放。就兰成那点子酒量,还不及他妹妹呢,还找旁人‘喝酒’赋诗。”

    这样好家世弃文从商?沈江东愈发吃惊,也没注意妹妹说走嘴,口里连忙道:“失敬,原来是谢公之后。”

    “我们祖上就败了,回原籍襄阳,后来卖房子卖地,族里每每说起祖先都‘羞于启齿’,实则靠着祖上名声,假清高罢了。”顾梁汾笑,“我是看开的,读书不行,就是附庸风雅也不能喝西北风,索性附庸市侩,出来跑跑单帮了。”

    沈江东见他言谈如此爽朗,既不刻意巴结,也不假装清高,便有了三分亲近,和他聊了几句。远来他是随母姓了顾,本名衡,字梁汾,早早就弃文从了商。

    外面点清了礼单,顾梁汾也不多留,起身告辞时说:“武老伯说,江姑娘因为从前刑部的差事,回京路上遇到了些许麻烦,最迟后日,也就回京了,府上切莫担心。”

    沈江东心里一惊,他派人去接他即将过门的夫人,无论怎么打探,一直没有回音,正暗自着急。看来武振英在京畿果然有些门道,连这样的消息都比他灵通些。

    沈氏兄妹一直将顾梁汾送出大门去,沈浣画又嘱咐常常走动,才放他去了。

    顾梁汾前脚离开,沈浣画迫不及待问:“嫂子怎么了?你怎么不和我说?”

    “我不知道。我派人去,一直没有回音。抚州祖宅上没人了,看坟的说你嫂子是一个人离开抚州回京的,可是她一离开抚州,就和我断了音信。我日日派人在进京路上盯着呢,可一直没消息。看来这武振英武老先生神神秘秘的,在江湖上果然有些手段,他倒是知道你嫂子的行踪。也罢,从明儿起,我到京北道上去等着。”沈江东担忧道。

    “嫂子有什么麻烦?”

    “你别问了,和你不相干。”沈江东沉默了片刻,“武老先生出面,比咱们出面更合宜。咱们冒冒失失出面,你嫂子可能更为难。”

    “出什么面?”

    沈江东挥挥手,只问:“这位顾梁汾是谢襄公之后,怎么和那位武先生论起‘世交’来了?”

    “顾梁汾可不是在谢家长大的,我听兰成说,顾梁汾自幼丧父,让谢家族里堂房兄弟欺负了个无算,所以他随了母姓,姓顾,后来叫一位江湖上的前辈高人领出来养大的。他说的‘世交’,应该是打这里来的。”

    “哦?”

    “你瞧他虽年轻,却通医道,还做着生药生意。那年深秋我和兰成南去赋任,船到淮安,我晕船,上岸歇着,结果兰成让许多下人跟着我,他自己在船上吃人暗算,被推下水去。”

    沈江东听了一惊:“兰成被推下水?”

    沈浣画颔首:“他北边长大的,又不会水,那天又冷,幸亏顾先生经过,跳下去把兰成救上来。兰成被救上来就发高烧,烧得说胡话,把我急得没了法子,满淮安找大夫,可兰成就是不退烧。后来我们住店,又遇上顾先生,我想那天他救了兰成,我还没好生道谢,于是多说了几句。顾先生听说兰成病倒了,告诉我他会切脉。我瞧顾先生年岁也不大,很是狐疑,但当时确实没旁的主意了,于是请顾先生给兰成切脉开了方子,谁知吃了顾先生的方子,兰成便一日日好了。”

    “谁干的?”沈江东关注点不在顾梁汾身上。

    “什么?”

    “谁推的兰成?”

    沈浣画叹了口气,“是四房送的下人,我已经处置了。叶家到底没分家,闹大了大家没意思。四房不过是看公爹就兰成一个儿子,三房哥儿是庶出的又不成器,想着算计了兰成,叶家就是四房的。都过去了,先别提了。”

    沈江东还要说,沈浣画打断,“咱们且说顾梁汾。后来我们才知道顾梁汾在京替武振英武老先生打理一些产业——都是正经产业,什么酒肆药铺绸缎庄。梁汾常南下贩丝绸,因为他有一个妹妹早年在嘉禾走丢了,他每次回去都去打听他妹妹,在南边住一阵子,渐渐和兰成就熟了。我瞧他有家底,人也好,想把三房的兰芷妹妹说给他。兰芷是极好的,三婶子又明理,定然愿意。谁知提了提,才知道他早年在西面跑单帮,早早娶了夫人,这些年他夫人留在西京,他身边也从没见有人,真真难得。”

    沈江东点点头,忽然问:“你瞧,这位顾先生通身气派言谈像谁?”

    “像谁?”

    “像你小姑,你想想看,像是不像?”

    沈浣画一愣,“你别说,还真像。”

    沈浣画到底使人专门去了永通给武振英下帖子,武振英最后没来,她也没留意,因为萧绎和思卿要过府观礼,戍卫宴席,处处都要重新谋划,沈浣画忙不过来,使人往叶府接当家的三太太来帮忙,着实忙了两日。

    晚夕沈浣画和三太太同寝,三太太忽然叹道:“我小的时候,我兄长娶嫂子,也是这般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那时候我想,我嫂子真是好福气。”

    三太太出身靖海伯府,原本也是世家大族,可是后来靖海伯卷入靖国公谋逆案,自此就败了。

    沈浣画不知道如何接话,三太太又道:“我嫂子嫁过来没多久,我们家就出事了。出事以后,他们一面骂嫂子是扫帚精,一面变着法儿掏嫂子的陪嫁,家里日日人仰马翻。我还能嫁到叶家,是因为你公爹那时候被人诬陷,大房一家子贬到外任上去了,人人都以为叶家也要败了。可叹我出嫁没多久,我娘家嫂子就没了。”

    “公爹的事情我知道一些,思卿……皇贵妃就是在维扬任上给弄丢的。”沈浣画道。

    “哪里是给弄丢的,是你公爹嫌累赘,故意丢的。要不你婆母怎么气死了呢。”三太太幽幽道。

    思卿的事,沈浣画多少知道一些。但是思卿不愿多说,沈浣画也并不想挖人痛处,叶兰成更是锯嘴葫芦,所以沈浣画知道的也不多。她听了三太太的话,轻声道:“所以思卿妹妹很是不易……三婶子也不易。”

    “我嫁进叶家,后来你公爹起复了,叶家又重新兴旺起来,我娘家人都说我命好,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自打叶家一日日好起来,你三叔嫌我没儿女,提了多少次休妻的话。后来我冲那死鬼厉害起来,言语不再畏畏缩缩,那死鬼欺软怕硬,我才撑到现在。”

    沈浣画沉默了片刻,还是直接道:“不瞒三婶子,我们都想着……分家。”她说的隐晦,没指出我“们”指的究竟是谁。

    三太太叹气:“若我是大房的人,我也赞同分家。再不分家,叶家就要打里头烂了。可是……可是果然分家……”

    沈浣画忽然道:“我有几句话和三婶子讲,是真心实意的,三婶子别恼我。不管分家不分家,三婶子都得为自己考虑。”

    三太太连连点头。

    “三房只一个哥儿,三叔看得如同眼珠子一样,那刘姨娘又厉害,不是我说嘴,别说三婶子靠不了那哥儿,就说靠得了,那哥儿现在已教三叔教坏了。但是兰芷妹妹是三婶子疼大的,一向亲近三婶子,又聪明,又识大体。以后兰芷妹妹有了好人家,三婶子终身才有靠,强似去倚仗三叔。我在京,且替兰芷留心,等我南去,让我娘家新嫂子张罗,一定给兰芷找个好人家。”

    沈浣画这一席话,说中了三太太的心病。三太太连连称谢,口里说:“不管是不是做官的,只消那家哥儿人品好、又上进,就好了!去年,小敬王不知道怎么,瞧上了兰芷,略微和那死鬼露了露,把死鬼高兴得什么似的。小敬王是什么性子!身边还缺美人儿?兰芷在我面前哭得咽声气绝,亏得那时候还没出太皇太后的孝,皇贵妃把小敬王说了一通,他就不敢了提了。后来出了孝,小敬王早又看上新的,就把兰芷丢开手了。”

    沈浣画轻声道:“兰成不让我说,我也不想凭空惹是非。天地良心,我自嫁到叶家,从没对几位叔叔婶子动过坏心。除了三婶子你,四房……四房没少折腾。皇贵妃明里头再怎么给公爹没脸,暗里头却给叶家不知道遮掩了多少事。再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我想着,早日分家,早日干净。”

    三太太道:“大奶奶这话我听着爽利,就是这么个道理。到底都姓叶,果真和睦,分不分家,都是一家人。若不和睦了,就算是不分家,人心离散,早晚要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