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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好梦频惊

    思卿做了一场梦,醒来觉得恍恍惚惚一片混沌。晃了晃头,浑身一激灵,才想起她如今不是叶府未待字的姑娘,早已作嫔王室。

    这样的梦魇让她失落起来,她有预感,她的便宜老子又要给她寻麻烦了。

    果然,她的陪嫁侍女菱蓁走进来,唤了一声“姑娘”,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抚州那边果然出事了,流言四起,都说是老爷……抚州这次遭灾以后,听说不仅是民生物资欠缺,军中欠饷太多,驻军可能哗变,怕是要出大事。”

    思卿郁气于胸,恨不得尖叫一声发泄。

    她曾经发誓进宫后绝对不再理会叶家,但是事与愿违,这三年里,思卿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暗中给叶家善后,因为叶家是她的母族,唇齿相依。

    为了自己能过得更好,思卿只好一口一个“老匹夫”一边问候她的便宜老子,一边绞尽脑汁给她的便宜老子善后以维护母族声望。

    可她明白,自己不能尖叫,现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变成话柄。她死死得克制住,一掌击在几案上。

    “姑娘仔细手疼!”菱蓁道。

    思卿咬牙切齿道:“最后一次。”她再也不想给她的便宜老子善后了。

    “您每次都说最后一次。”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菱蓁叹了口气:“好吧,您说这是最后一次,就是最后一次吧。”

    思卿坐起来靠着菱蓁:“三年多了,已经三年多了,太皇太后丧期已经过了,多少人在背后看我笑话?嗯?你说,我为那老匹夫做的事情还少么?老匹夫为什么现在不为我想一想?”

    先皇后故后思卿入宫,与今上情谊甚笃。不久怀娠,晋位贵妃、皇贵妃。然如今太皇太后孝期已满,她还是皇贵妃,半点入主中宫兆头都没有。

    她今日是去何宁嫔的册礼回来,心神劳累,才会睡着梦魇的。这位何宁嫔是先皇后的族妹、太子的姨母,先皇后的叔父何适之与叶秀峰一向不和睦,何家在先皇后辞世之后一直试图再把何宁嫔推上后位。

    思卿起身更衣梳妆,对菱蓁道:“你去传个话儿,告诉府里头,叫老匹夫做事前自己先掂量掂量!”

    菱蓁另有一番心思:“您说,会不会是三房四房借老爷的名头做的?老爷做事一向谨慎,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在外头。也说不定,是何相爷撺掇咱们府上三房四房做的。”

    先皇后的叔父何适之和叶秀峰不和睦,也有暗中整治叶秀峰的动机,菱蓁的推测很有道理。

    思卿想了想道:“就算是三房四房搞的鬼,关起门来都姓叶,如今也和大房撕不开了。”

    思卿一想自己又得帮着自己的便宜老子揩污,又得防着外头骂自己预政,没来由一阵烦躁,于是又道:“给叶兰成写信,叫他任满了回京来,叫府里分家!叶家的事原是他的事,我再不愿多管了。再不分家,迟早出大事!”

    菱蓁自幼在叶府中长大,对叶家的事颇知根底:“大爷不比老爷,是个没成算的,若回京来,叫人家连骨头都吃了。再说了,放外任,是舅老爷的意思,嘉国公府的面子,老爷不能不给。”

    思卿冷眼旁观,这些年沈江东虽然与自己的妹夫相与的还不错,却瞧不上亲家老爷叶秀峰。叶兰成放外任,正是这位舅兄的主意。一则为叶兰成的前程着想,二则嫌弃叶家没分家,怕沈浣画住京城叶府要照应一大家子受委屈。

    思卿挑眉一笑:“你到提醒我了,嘉国公府的面子大,手既能伸进叶府去,只好烦沈家舅爷做个恶人了。且看这次什么情形,若真和三房四房有关,何妨挽出嘉国公府来分家。分了家,大家干净。”

    思卿带着宫人从宁华殿至懋德殿面见今上,转过长街时忽然瞧见了什么,于是一把拉住身边的菱蓁藏在墙后。

    菱蓁奇道:“怎么了?”

    思卿“嘘”了一声。

    菱蓁不听思卿的,一探头,见是宁嫔何氏身穿一件桃红长衫,配绯红织金裙子,领着宫人恰好路过。

    “您躲着她做什么?”菱蓁问。

    思卿见宁嫔走远了,走回到长街上,淡淡道:“见了面就要应付,听她说不阴不阳阴阳怪气的话,你不觉得堵心?”

    “那也没有您躲她的道理!”

    “我不躲她她能主动躲我?快走罢,没得为这个争执起来。”

    到了懋德殿,思卿命随行宫人候在殿外,要独自进去。后面端着食盒汤水的菱蓁愣了一下,正要唤住思卿,思卿已经进殿去了。

    思卿绕过大理石插屏,见萧绎坐在西窗下的短榻上仰望夕阳。

    见殿内侍从众多,思卿行礼如仪:“陛下万安。”

    萧绎笑道:“今天怎么这么多礼?那汤头歌我已经背熟了,你准备再讲什么?”正要吩咐侍从退下时,思卿忽然翩然下拜,“妾有一事,欲求陛下解惑。”

    萧绎见她郑重其事,愣了片刻,思卿已经自顾自说:“朝中抚州一案沸沸扬扬,妾听闻,此事竟然与妾母家有所牵连……”

    思卿极少在人前直言不讳置喙政事,萧绎一时不解,看向思卿,思卿却悄悄地向他眨眨眼睛。

    萧绎愣了一下,思卿又用帕子掩住口鼻故意咳嗽。

    “皇贵妃操心的事情越发多了,”萧绎会意,淡淡道,“前朝之事,莫要多问。”

    “陛下恕罪,此事沸沸扬扬,妾寝食难安,故而……”

    一个茶盏应声而碎,一众侍从纷纷伏地不敢作声,只听萧绎冷声道:“你出去罢。”

    思卿丝毫不见惶恐,举手加额,叩拜道:“妾告退。”

    思卿步履轻盈走出内殿,菱蓁迎上来还端着那食盒,脸煞白着道:“姑娘怎么这般直白就问出来了?陛下怎么……”

    思卿却笑:“陛下一发作,看以后老匹夫还敢不敢来求我出头?”说完打开食盒的盖子,端起一碗汤一股脑喝干净转身走了了。

    “我还以为要进献陛下,感情端这么远出来,是给您喝。”菱蓁追上去唠叨。

    潇潇秋雨止,凉风乍起,凭添凄意。银字笙寒调正长,水纹簟冷画屏凉。不知是哪一宫的宫人吹起了笙,笙声传入思卿所居的宁华宫里。隔着屏风,思卿遂吩咐守夜的宫人:“天已寒,竹簟石枕都撤下罢。你们也下去,不必守夜了。”

    珠帘镂曳,香炉中的香烟袅袅,户满香风。夜已深沉,半窗残月的影子投射在妆台上,仿佛生了一层薄尘。那雨一时又脉脉飕飕地下起来。飞翘的檐角将汇集在瓦间的雨水抛下,水声沥沥,连宵未绝。

    宁华宫里一片死寂,宫人已然睡熟。长夜漫漫,思卿却辗转难眠。她忽然凉凉一笑,对黑暗的门边方向低声道:“三哥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

    思卿入宫三年有余,原本与今上感情甚笃。且今上每临朝后,多与思卿议论得失,有所失,随则匡谏,多所弘益。今上今日对思卿这般发怒的情形,甚是少见。

    萧绎笑道:“你还生我的气了不成?这么晚了还不睡?”

    思卿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今儿得多谢三哥演的好戏,我那便宜老子起码半年不敢再来烦我。我今儿确实想问,抚州……究竟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我那便宜老子捞银子捞出的事端?”

    萧绎摇了摇头,轻声道:“抚州这次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有人在查,还要等。”

    思卿道:“还要等?这几日我已经觉得人心浮动。每一个见我的人,都意味深长地多看我几眼。”

    萧绎笑道:“你居此位,难免引人侧目,你又何必理会。这事要等,等到沅西成亲,大抵就有结果了。”

    “抚州的事,和沈沅西成亲有什么关系?”思卿问,她意识到什么,“他要成亲了?”

    萧绎点点头。

    沈浣画曾对思卿言道,沈江东年幼时老嘉国公给他订了一门亲事,近年因国丧等事,两家的婚事一拖再拖又拖。

    “沅西的这位新夫人,丁忧前是刑部主事。恰好她是抚州人,又是回抚州丁忧的,所以抚州的事情,是她在查。她成亲前必定回京交割差事,所以等沅西成亲,抚州的事,便可以了了。”萧绎徐徐道,“不过抚州的事,确实不大对劲,兴许真和叶秀峰无关,也未可知。”

    “无风不起浪,”思卿道,“我那便宜老子是什么德行,我心里有数。”

    “比如……”

    “比如三房想让三房妹妹做老九的房里人,四房太太想让四房小妹给嘉国公当小。这是一家子什么东西。”思卿负气把手里把玩的手串丢在榻上,“娘家闲事,以后我也不会管了。”

    萧绎听了一笑:“不说这个。你说沅西成亲,老五回京来么?”

    叶府里近来死气沉沉的,先是叶家顶梁柱叶秀峰卷入抚州案,被下头戳脊梁骨;再是太皇太后三年孝满了,叶家嫡长女却还是皇贵妃,迟迟未曾入主中宫成为新皇后,还大有失宠的兆头。这两件事压得叶府喘不动气,连狗都少吠两声。

    叶府内里当家的三太太疑心叶家犯小人,四处烧香拜佛,听闻亲家嘉国公爷终于要成亲了,连忙念起“阿弥陀佛”,对三老爷道:“舅老爷紧着成亲,冲冲喜,也就可以好了!”

    三老爷剔牙冷笑:“沈家成亲,又不是叶家成亲,给咱们冲哪门子喜?咱们家要件喜事冲冲,也得让咱们家的凤凰飞出来才是。”

    三太太听了会意:“按说太皇太后孝满了,咱们家大姑娘也该有中宫的位分,这是太皇太后当年首肯的……怎么就是没有动静。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哥做梦都盼着咱们家飞出金凤凰。不过我冷眼瞧着,大姑娘可从没把大哥放在眼里,只怕是这凤凰要飞远了!”

    三老爷宿醉未醒,张口就道:“女儿都是赔钱货。你虽糊涂,这点倒是没瞧错。皇贵妃几时把叶家放在眼里了?我想让兰芷跟小敬王,不求位分!四房想把兰蕊侄女说给嘉国公做小,这么点小事,皇贵妃都不肯管。皇贵妃不管也就罢了,还不让兰成媳妇管,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我呸,”三太太骂,“你们弟兄卖女儿,一个个卖上瘾了是吧?”兰芷是三老爷的妾出的,三太太自己没子女,不好说话,于是绕开兰芷,继续说:“四房也不瞧瞧自己的嘴脸!四弟妹欺负兰蕊不是她生的,她可舍得把她自己亲生的兰萱侄女给人做小去?还给嘉国公爷当小,我听说嘉国公也只一个妾,还是先头太皇太后赏的。人家嘉国公爷正头夫人还没娶,好先往房里放一队伍人?再说了,这又干兰成媳妇什么事?你见哪个妹子满世界给亲兄长张罗娶妾纳小的?四房不要脸,人家兰成媳妇还要呢。”

    “你倒是向着兰成媳妇,可你也不想想看,大房的侄子侄女,几时给你好颜色了?大侄女进了宫做了娘娘,见都不见你,你还向着兰成两口子说话。等分家时,你看兰成媳妇是不是舍出她那份家业来,还让你管。”三老爷越说越走嘴。

    三太太竟然不恼:“大姑奶奶不是这府里长的,统共没和我说过两句话,做了娘娘,恨不得甩了你这只会嫖赌的三房叔叔也是正理。至于兰成媳妇,人家可是正经的嘉国公府大小姐,陪嫁比你的家业还多,会稀罕分家那点钱?”

    “你住口!吃里扒外的东西!”三老爷被戳了痛处,加上酒劲上头,忽然变色恼怒起来。

    三太太不依不饶:“我偏不住口!就凭你,还分家?分了家,不靠大哥,你真立得起来?谁吃里扒外谁清楚,摸了四房的姨娘还指望四房弟妹给你打掩护,府里烂透了都是打你们这里来的!”

    夫妻两个越吵越凶,门口的丫鬟忽然高声道:“三老爷,三太太,老爷来了!”

    叶秀峰来找三太太说给沈江东送成亲贺礼的事,没成想正遇上夫妻吵架,便有几分尴尬,匆匆道:“嘉国公成亲,咱们的贺礼不能太薄,也不能太出挑。”

    三太太道:“都是有旧例的,大哥放心就是。”

    叶秀峰道:“兰成任上有事走不开,兰成媳妇自己从南边回京来。他们那屋子一直落锁,只怕兰成媳妇回来没法住……”

    “我省的了,这就叫人打扫。”三老爷一边殷勤说话,一边送了叶秀峰出来,叶秀峰还有事,匆匆走了。

    这边三太太紧着打扫出叶兰成夫妇昔日住的院子,谁知沈浣画自己回京来,就回叶府点了个卯,转头往自己的娘家嘉国公府住下了。

    “嘉国公府门第不低,教出的女儿就这样?一回京里来,也不回府,大模大样的自己住回娘家去?又没和离!”四太太和三太太抱怨。

    谁知四老爷从后头听见了,兜头就出来跳脚,指着四太太骂:“快夹住你的嘴离了这里!嘉国公府的小姐,恁好的门第,嫁到咱们家,好端端的,你红口白牙胡说什么!”

    四太太跳起来:“你可惯会人前装菩萨!大奶奶不给肯把兰蕊说给她兄长做小时,你说的是什么话?你可敢当着三嫂子再说一遍!”

    四房内部互相拆台不遗余力,三太太只恨自己多生了一对耳朵,连忙道:“四叔有事,便去忙罢。”

    “他有正事?不是去包戏子就是去包戏子的路上!”四太太不依不饶,好在四老爷识趣,没理会四太太,转头和三太太点一点头便走了。

    三太太道:“四弟妹,不是我做嫂子的说你,兰蕊侄女的事情,就是兰成媳妇同意了,大哥必然不依的。你想,咱家现和嘉国公府做亲家,兰蕊是兰成的堂房妹子,兰成正经的堂房妹子给舅老爷做妾,你叫兰成在嘉国公府怎么抹开脸?你叫外头人怎么看大哥?大姑娘身上吃的亏,大哥能再在兰蕊侄女身上吃一次?你不好因为这个,就恼了兰成媳妇。”

    四房热辣辣地把出身相府的亲生女儿送给沈江东做妾,还上赶着要长房长媳做媒。真要是成了,叶秀峰在清流里的脸也就丢没了。

    “我哪儿敢恼兰成媳妇?”

    “你这是气话。老嘉国公夫妇过世早,兰成媳妇没出阁时就在娘家当过家的。如今,嘉国公身边太皇太后赏的妾没了,府里没有管事的,又急着要办喜事,咱们两府离得远,兰成媳妇去娘家小住管事,也没什么。”

    说起嘉国公府的新夫人,四太太来了兴头:“我听说嘉国公的新夫人出身极低的,什么娃娃亲,这么多年都没动静,眼见婚事要黄,谁知兴头一起,又兴起来了。”

    三太太道:“怎么没动静?当年太皇太后不是想把先帝和先头皇太后的义女——就是先头皇太后外甥女,败了的靖国公府那个什么上阳郡主,说给嘉国公当正头夫人,嘉国公都拿昔日有婚约回了。还有,你只知其一,不只其二。我听说嘉国公这位新夫人是个千伶百俐的人儿,虽是女子,却做过户部的、刑部的官儿,官儿虽不大,本朝却是少见呢。她虽自幼和舅老爷定了亲,可是一向低调,没过礼前,满朝里通不知晓。这位新夫人因居母丧,婚事才耽搁的。”

    “做过官儿了,抛头露面的,还不是要嫁人。再千伶百俐的,家世不行也就罢了,快成亲了,还没回京来,世家里哪儿有这样的媳妇。”四太太脸酸道。

    “你哪里省的其中的厉害!”三太太素来心细,“你晓得这位新夫人回哪儿丁忧的?”

    “听说是北边……”

    “是抚州!”三太太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就是牵连大哥出事的那个抚州!且丁忧前,这位新夫人是刑科的主事,天晓得她知晓什么。”

    四太太愣了:“难怪大哥对嘉国公的亲事这样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