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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清潭水底 (下)

    她这日辞了武振英,隔日又和沈江东同去看沈浣画。她早起穿着一件燕尾青大袖,松花色托泥裙子,发髻高绾,插了一排红绒线扎的通草玫瑰花,半敞领口,露出一线大红夹衣,领扣上挂着一副金三事儿,裙边系碧玉禁步,行走间环佩叮当,沈江东觉得新奇,绕着她走了两圈,只是笑:“不敢认你了。”

    江枫把金红大衫披在外面,略显尴尬道:“出门吧?”

    两人挑了叶秀峰不在府的时候,江枫问:“这事情闹这么大,叶相和何相怎么不吱声?”

    沈江东冷笑:“事不关己,自然高高挂起。”

    “叶秀峰不会慢待浣画妹妹吧?”

    “他敢。我又被褫夺爵位发配三千里。”

    说着到了叶府沈浣画的住处,沈浣画月份大了且怀相不好,日日歪着,江枫见了便说:“我不去抚州了,等你生了哥儿姐儿再去。”

    沈浣画笑道:“好嫂子,你又说笑话了。阿兄常说你的厉害之处,你同阿兄去,帮他长眼,我才放心。”

    沈江东问:“你一个人留在叶府,成么?”

    沈浣画道:“前儿思卿妹妹也不放心我,叫我南苑去。我说我不去,人多口杂的。况她又和三哥置气,我若去了,倒成了给三哥传话儿的了。”

    沈江东吃惊:“又置气?”

    “谁说不是?听说砸了一橱秘色瓷,阿弥陀佛。不过过两日准就好了,思卿到南内住,三哥准要去赔不是的。”

    江枫听道:“这是怎么说?”

    沈浣画道:“嫂子不知道,向来都是这样的。我是想说,你们不必放心不下我,这府里果然不好,过两日思卿不与三哥置气,我就往南内去。”

    沈江东心道思卿生性谨慎,定安贵太妃又疼沈浣画,沈浣画这样打算最好不过的,于是又多嘱咐了几句,隔日启程往抚州不提。

    朝里制谥一事虽被压下不提,然岁末却因为定藩军饷与筹建永陵、太皇太后陵寝捉襟见肘。工部与户部互相扯皮,叶秀峰和何适之明刀暗箭,好不热闹。

    未久萧绎再提立思卿为后事,端王、康王、安平郡王为首的宗亲强烈反对,今上却问几位宗亲:“诸位叔祖、叔王,太皇太后遗愿如此,怎能篡改?”

    经过孟光时一事,端王等不愿再与今上起龃龉,所以他想做的事,必然要挑动何适之来做。

    于是请立中宫的奏书在端王的暗中授意下零星出现,何适之如坐针毡。

    十一月初九日,有御史拿出了叶秀峰与抚州镇守往来的新“证据”。何适之显然不甘心被端王当枪使,此次上书的御史竟然是众人眼中端王的亲信,端王闻言撕碎了他最心爱的青绿山水图卷。

    在抚州的沈江东和江枫不在帝京,未曾掺和到这些事情当中,日子过得颇为悠闲。这日天降大雪,二人踏雪游抚州城郊的一座小山,江枫叹道:“叶秀峰在内阁多年,不可能与抚州地方毫无瓜葛。那‘证据’的时候不对,不是抚州那案子时候的东西,又能说明什么?这种‘证据’,何适之自己肯定也有一箩筐。真正的‘证据’或许就在陛下手里,陛下又想做什么?”

    沈江东则道:“陛下想立皇贵妃为后,这毋庸置疑。但是陛下并不希望打破何叶与端王如今的局面。”

    “陛下不想,但是端王想,所以端王推了何适之一把,想叫叶相无法翻身,皇贵妃失了母族庇佑,便不能再正位中宫?”

    沈江东摇头:“我觉得不是。端王反对立皇贵妃为后,无非忌惮外戚势力。若是叶秀峰倒了,他也就没有理由再反对陛下立皇贵妃为后。也许端王只是想挑拨何适之与皇贵妃为难,可惜何适之搬起石头砸在叶秀峰的头上了。说不定端王也郁闷呢。”

    “怎么,在端王眼里,皇贵妃比叶秀峰还棘手?”

    “先不说那‘证据’是不是在陛下手里,抚州案本不是因叶秀峰而起,若是叶秀峰因为抚州案出事,也不会是通敌叛国的大事,皇贵妃不过失了母族庇佑。但是皇贵妃一则是太皇太后选立的,二则位分高又育有两个哥儿,谁也挡不住她入主中宫,除非端王和何适之给叶秀峰按上通敌叛国的帽子。你知不知道靖国公的事?陛下最忌惮这个。若是谁给叶秀峰按上通敌叛国的帽子,陛下定然不会放过他。”

    江枫听了喃喃道:“那这是个解不开的死局了?”

    沈江东一笑:“果真是死局,端王、何适之、叶秀峰都绕进去了。若要破局,除非死一个,若叶秀峰死了,这局才是真的不攻自破。”他想了想说,“眼见又要乱起来了,若不然,你回京去。一则我不放心浣画,二则……你还在抚州,何适之只怕坐立难安。”

    江枫次日启程由抚州返回帝京,雪下得大,一行人脚程极慢。好在第二日天刚刚亮雪就停了,于是一行人早起赶路,快到城北时,有嘉国府小厮深一脚浅一脚地骑马迎过来,一头一身都是雪:“夫人,出事了!出大事了!亲家老爷没了!咱们府上大姑奶奶也出事了!”

    萧绎大抵是宫城里第一个得知叶秀峰出事的人。这日她与思卿有所缓和,思卿自南内搬回禁中,却又不让萧绎留在宁华殿。萧绎一个人回正清殿辗转难眠,正在翻看仁康皇太后留下的经卷,宫门方启,程瀛洲就急急求见禀告叶府之事,萧绎闻言大惊道:“老五如何?”

    程瀛洲小声道:“受了惊吓,不大很好……”

    “那还不叫太医署的人去!你让人叫医正去!快去!”

    片刻后程瀛洲安排妥当,回来禀报道:“明里是叶相看了叶相公子的书信给气得真心痛发作,实际上有人给叶相爷下了致心痹的东西,而且是……”

    萧绎忽然打断道:“是什么人?”

    夜色里大殿黑黢黢的,灯烛都在远处,看不清程瀛洲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颤抖的声音,“是何适之放在叶府的线人……”

    萧绎与程瀛洲谈了片刻,轻声道:“你再去何适之府上,你去问问何适之,就说是我叫你问的——问问何适之府上,是不是丢了两个人?”

    程瀛洲一凛,道:“臣明白了。”

    萧绎道:“皇贵妃知晓了吗?”

    程瀛洲想了想答:“过得一时半刻,只怕就有人去禀告皇贵妃娘娘了。”

    萧绎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华盖殿大学士何适之为了朝中之事多日难眠,这夜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晨起洗漱,管家就来禀报:“叶相爷府上刚才过来报丧了,说是昨夜叶相突发心痹,灌了养心汤也不中用,寅时殁了。”

    何适之惊得呆立当地,口里低声喏喏:“死了……”半晌回过神,一叠声命人取官服来,饭也不吃,就要往朝里去,谁知迎头撞上似笑非笑的程瀛洲,程瀛洲与他见了礼问:“何相,昨夜睡得可好?”

    程瀛洲告辞以后何适之三魂丢了七魄,只吩咐一叠声人去叶府送赙仪,面上实和死灰一样。府上心腹宾客幕僚迎上来凑趣道:“老爷大喜!今儿又不上朝,穿什么官服?前儿宴上那个唱南曲的小优儿甚是可爱,叫他来唱一曲如何?”

    何适之反手一巴掌恨声道:“你还有心思听曲?我问你——叶……是不是你下令杀的?!”

    幕僚一呆:“老爷糊涂了,叶相不是病死的么?”

    “病死的?”何适之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道:“他不是病死的,是被人下药弄死的。”

    幕僚噌地抬起头:“谁干的?”

    何适之含了一句话在口中,憋得腾蛟纹几欲崩裂开,半晌才低低在道:“咱们府上放进去的那两个人,都……都不见了!”

    幕僚拊掌道:“府上的暗线?如今都说叶相是病死的——这事不曾失风?”

    “原不是我下的命令,不曾失风,我是怎么知道的?”何适之叹道,“现成的把柄落下了,天晓得哪一日就发作起来?”

    幕僚仍然追问:“把柄落在谁手里了?”

    何适之瞪了他一眼,道:“近来小心谨慎些,手里的烂帐赶紧弥缝干净。”

    “抚州的事不闹了?端王爷家那御史咱好不容易才摆平的!”

    “人都死了还查什么?这是陛下的意思!你没瞧见程瀛洲来么!叶秀峰死了,还搅和什么?!”

    幕僚斜眼小声道:“叶秀峰死了可皇贵妃还在,不查叶某人,怎么阻碍……”

    “你别混账,”何适之伸出两根手指戳着幕僚的心口,“现在咱们自身难保,就得顺着陛下的意,不能掣肘。”

    幕僚愣了愣,倒吸一口凉气:“陛下竟然知道了?”想了想又惊道,“莫不真是咱们府上那两个混账东西干的,然后落在了陛下手里?陛下怎么不发作您?您打算怎么办?”

    “陛下现在不发作我,天晓得哪天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得先查清是谁在背后捅刀子,”何适之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于是一字一句道:“除了昨夜那两个混账,旁的也就罢了,还有嘉国夫人手里的关节才是要命的。无论嘉国夫人手里有没有咱们的把柄,这个人,一定得防。”

    “此人身手极好,又很警惕,实在难以下手。而且沈江东的立场一向不明,动了他的夫人,咱们便会与嘉国公府结仇,嘉国公府根基深厚,轻易结不得仇,咱们也得罪不得。”

    何适之阴恻道:“动动脑子,从长计议罢。”

    萧绎知道何适之若有这样的胆子弄死叶秀峰,断不至于拖到这个要紧的关头下手,自己惹一身的事端。而端王更没有下手的理由,毕竟叶秀峰一死,端王便与何适之短兵相接。且叶秀峰既亡故,思卿便失了外戚,端王也没有再阻碍她更进一步的理由。想着想着走近宁华殿,只见地上跪着一素衣侍女,定睛一看,竟然是沈浣画身边的霞影。

    萧绎脚下一个踉跄,抬头看见思卿还穿着中单,两行玉筋却直直坠落下来。

    “老五怎么了?”

    霞影已经泣不成声,思卿勉强道:“昨儿晚上老匹夫拆我兄长的信,那信惹恼了老匹夫,真心痛发作了起来,一下子就不好了。嫂嫂赶着去处置后事,一则看见老匹夫咽气唬着嫂嫂了,二则跌了一跤,大人孩子……俱没保住……”

    霞影因顾着礼节不敢放声大哭,这时却听见殿门口有人道:“你说什么?!”众人抬头一看,竟然是定安贵太妃直直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