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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委身歧路

    思卿和霞影连忙去扶,萧绎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平地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菱蓁上前去扶他坐下,众人乱哄哄去请太医,不过一刻定安贵太妃醒了来,她到底上了年纪,看得开些,反劝萧绎和思卿:“五丫头没福气,早早儿找她那早死的娘去了,你们莫要太过伤心。”又劝思卿,“你父亲的事,你也不必太过伤怀。他没受罪,一下没了,也是有福。”

    萧绎心里有鬼,揩了泪,问思卿:“你兄长写的什么信?”

    思卿便从袖底取了信出来递给萧绎,定安贵太妃说:“三哥儿念念,我也听听。”

    萧绎展开,见信上只有一首五古并一支曲,尽是讽刺叶秀峰贪得无厌之语,于是念道:“乘险叹王阳,叱驭来王尊。委身置歧路,忠孝难并论。有客赍黄金,误投关西门。凛言四知言,请白贴子孙。”

    思卿眉头紧锁,萧绎又念道:“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念完三人都陷入沉默当中。

    叶秀峰有心痹,时常发作,倒也没人对他的死因起疑,只觉得太过巧合了而已。朝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静,既无朝会,也无人请见萧绎禀奏事情。萧绎一夜无眠,不免困顿,便说去眠一眠,嘱咐思卿不妨悄声过府瞧一瞧。

    思卿觉得此时回去实在点眼,于是叫菱蓁和霞影一同回去,并告诉菱蓁道:“旁的也就罢了,书房里老爷子的书札等物你一概要看好了,收拾起来,都送到南山芷园去。”

    萧绎梦中隐约瞧见了沈浣画抱着孩子走了来行礼,还穿着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件衣裳,盈盈一笑道:“三哥,我们这一班姊妹,都是没福的。我来时,遇见了四姐姐,她说她在两广过的不好,只是哭。我来了这里,又遇上了六妹妹,你猜猜,六妹妹说什么?”

    萧绎连忙问:“老五你究竟在哪儿?六妹妹说什么了?”

    说着竟然醒了,浑身都是冷汗,一抬头竟然看见打扮停当的思卿坐在一边。萧绎吓了一跳,起身问:“你没回去么?”

    思卿摇摇头:“沈沅西的夫人已经进京来了。”

    萧绎忽然搂住思卿,轻声道:“思卿,你哭罢。”

    思卿只淡淡道:“‘情多处处有悲欢,何必沧桑始浩叹。昨过城西晒书地,蠹鱼无数报平安。’那天正好读到此处,菱蓁从府里回来,说嫂嫂觉得今天过得糊涂,把七夕都忘了,到了冬日里才想起来今年没有晒书。”她摘下鬓边梳篦替萧绎抿了抿毛躁的鬓角,轻声道:“平安没报来,怪我没有接她南苑住去。竟就……竟然这样巧。”说完两行泪涌了出来,她连忙转身去揩泪。

    萧绎霎时手足冰冷紧张到了极处。难道她竟然知道了什么?

    思卿挣脱了萧绎,道:“我听闻他也死了,竟然什么感觉也没有。”

    萧绎盯着思卿黑亮的眼睛。

    “他就这么死了,我倒是很意外。想起他从前对我做下的那些事,我思来想去……三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萧绎忙把目光安放于别处:“我没有想到,你这样恨你父亲。”

    思卿叹了口气,冷冷道:“我说过,我从没有过父亲。”说完站起身放下梳篦,轻声道:“办完丧事,有些大事可以了了。”

    萧绎疑惑地望着思卿,思卿竟然对萧绎展颜一笑。萧绎觉得摇摇欲坠的思卿很不对劲,他猛然站起身要扶,思卿的身子一软,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江枫一进京先往叶秀峰府上去,走到半道又得知沈浣画没了,只觉得双耳一阵轰鸣,一时听见花影的哭声才缓过神来,连忙吩咐人去告诉沈江东。

    待江枫到了叶府,府门前搭建好了灵棚,全用白幔围起来。府中下人披麻戴孝,四处糊门神、挂经幡、放引魂轿。来吊唁的人还不多,府门口轿子不多,江枫下轿也没人迎,只听下人议论“徐翰长不肯来点神主”,又是“孝绢不够去买”、“五姑娘吓得发起病要请大夫”。

    江枫走进院内,见诵经的和尚作法的道士都已经请来了,满院乱串,没人管束。倒是思卿的陪嫁侍女菱蓁、露初和一位半老的姨娘在灵堂前面总提调。看见江枫,菱蓁赶紧迎上来行礼,又嗔小厮:“好不快叫个人去门上迎客。”转头对江枫道:“才张罗起来。舅太太这样早就来了。”

    江枫进灵堂想起沈浣画来,不免和霞影哭了一场。菱蓁劝住了,便道:“已经小殓了,舅太太节哀。等舅爷京里来,舅太太好生劝劝。”江枫道:“用的什么板?”菱蓁道:“仓仓促促,找了一副镇远板。”江枫道:“我们府上还有一副杨宣榆,你们看着办罢。”走出灵堂来,递了嘉国府管家事先准备的赙仪,只见这时何适之为首的官吏纷纷前来吊唁。她不愿与之交集,只对菱蓁道:“若是缺人手,只管往我府上去要。”说完走回廊出府去了。

    一时有进灵堂的有出灵堂的,指指点点议论佛号殃榜的,整条街都混乱起来。江枫坐上轿,见府门牌楼淹没在一片雪白里。跟轿的嘉国府管家老夏道:“叶相这一死,朝里又变天了,听说那徐尚书第一个变得冷起来。可叹咱们府上的大姑娘……”

    “老夏,”江枫隔着轿子唤道,“你不必说了,等公爷回来再说罢。”

    江枫回京后不曾进宫去,思卿一直有事情瞒着她,平素淡淡的,也没有找她。隔日沈江东回京,不免大哭了一场。听说是产后血山崩没的,便和江枫泣道:“母亲当年就是生她时产后患疾辞世的,却没想到浣画又是如此。”江枫劝了几句,也不知该说什么。末了沈江东往禁中见萧绎,江枫也没有同去拜见思卿。

    晚夕沈江东回来,江枫便说:“我左思右想,只觉得这事情太过于巧合了,却又细细问过,实没有破绽。”

    沈江东面色疲倦,轻声问:“你觉得是谁?”

    江枫道:“不是何适之,就是端王。”

    沈江东摇头道:“不可能。何适之没有这个胆子,端王也没有这样做的动机,若说有人杀了叶秀峰嫁祸给何适之和端王还差不离,毕竟现在叶秀峰一死,何适之和端王成了众矢之的。”

    江枫喃喃道:“难道真是巧合?”

    沈江东却说:“我只是后悔,当初若不答应把浣画嫁到叶家,何至今日……”说着泪又落下来,“兰成为什么忽然给叶秀峰写那封信?”

    江枫叹气道:“四房的姑娘要出嫁,短了嫁妆。府里一时周转不出银子,所以叶秀峰写信叫姑爷想法子从南边多弄些银子来,把姑爷惹恼了,姑爷就写了那封信说他父亲。”

    沈江东听了长长叹了一口气。

    三七那日思卿到太液池边凿开了冰去放水灯。

    她在灯上写下“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之句,将灯置于太液池中,见那一点星子般的光芒融汇在池面无数水灯和灯焰映水折射出的粼粼水波里,无言独立了良久。

    思卿抿了抿口脂,唇齿之间弥漫着咸涩,思卿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那一年七月半从嘉禾出发,北上回到帝京,第一次进富贵繁华的叶府,第一次瞧见叶秀峰从十二扇重绡山水屏风里闪身走过来,回忆至此,觉得头晕目眩。原来是盯着粼粼的水面久了,有些眼晕。

    恍惚中又见沈浣画的笑颜,回思自己回到帝京之处,沈浣画便知道叶秀峰的心思,一直在默默维护自己。离京不成时,沈浣画便设法请定安贵太妃认自己为义女,试图帮自己摆脱叶秀峰的筹谋,可惜最终没谋算过那些魑魅。然一夕之间,明眸皓齿将归黄土。

    她的陪嫁侍女云初走近道:“姑娘,菱蓁姊姊说,大爷从南边回来了。”

    叶兰成在父亲和发妻发引前赶回帝京,请见思卿,思卿不肯见。思卿既然不见,萧绎恐惹思卿生气,也没见叶兰成。叶兰成回府后,思卿又派菱蓁来对叶兰成道:“姑娘说,那信她烧了。老爷的事,姑娘不恨你,反而要谢谢你。”说完菱蓁立刻倒退数步,低声道,“这话是姑娘说的,奴婢只是奉命传话。”

    一只汝窑瓷盏应声而碎,菱蓁痴痴地望了身形消瘦的叶兰成一眼,转头逃也似的跑出府去。

    叶兰成没头没脑地砸起来,众人哪里劝得住。此时有人在背后道:“让他砸,要不他发泄不出来。”

    叶兰成抬头,泣道:“大哥。”

    沈江东不免垂泪,勉强道:“这是你嫂子,你们还没见过罢?”

    叶府发丧那日一早抬出名旌、诸样纸扎,念经的僧人和奏乐的吹鼓手清早就整装相候。京兆府派人开道,送殡的亲族同僚皆乘车马,占去大半个街巷。阴阳先生批了辰时起身,沿途也有各家设的路祭,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送往城外家庙停灵,百日后再回永州祖茔下葬填土。沈江东夫妇这日亦出城相送,哀声中递过酒,送殡的亲朋纷纷散去,唯独沈江东夫妇留到最后。

    叶兰成进正堂安过灵,众人祭神洒扫毕,打发了僧人乐人,露初留在府里,菱蓁先回了禁中,沈浣画的霞影也改名霞初跟了思卿去不提。

    这边安了灵,叶兰成对沈江东夫妇道:“丧事差不多了了,这些日子多谢大哥和嫂子费心。”

    叶秀峰辞世,叶兰成循例丁忧守制。沈江东颔首道:“帝京局势不明,满了百日你回永州便是。”

    叶兰成只道:“明也罢,不明也好。家父一去,叶家元气已散;浣画一去,我心已死大半。皇贵妃自始至终都不承认自己是叶家人,今后如何,都随她去。”

    提到沈浣画,沈江东亦哽咽难言。江枫劝道:“逝者已矣……”沈江东却打断道:“叶相故身,此前诸事到此为止。皇贵妃必定入主中宫,你也无需多为皇贵妃费心。”

    叶兰成道:“她的筹谋,我自叹弗如,从不敢替她费心。”

    沈江东劝道:“她说气话,你也说气话,你们两个这样满拧,很有意思么?更何况原是你们府上欠她的,你又何必斤斤计较她讲什么气话呢?”

    叶兰成恨声道:“都是报应。”

    沈江东见此也不再劝,便携江枫与之作辞,叶兰成一直送出山门来。

    沈江东夫妇登车,江枫忍不住道:“叶大公子与皇贵妃的相貌虽然很是相像,但性情到底不同。”

    因为这日送殡,江枫头上只插了两支银挖耳子。晚间她打发了花影出去,自在镜前拔了簪子,沈江东忽然走进她的房里道:“天气这样冷,你别着凉。”

    江枫正觉得不安,沈江东自顾自又道,“我现在好后悔,倘若当初不答应浣画这桩婚事……”

    “倘若不答应这桩婚事,浣画说不定就要嫁去定藩了,你忍心么?”

    沈江东叹了口气,转过身去揩泪,只听江枫又说:“你不必再想了,再想,不过是反复自责。”

    沈江东道:“我做不到,我就这一个妹妹。”

    江枫忽然问:“我想知道,姑爷是不是和皇贵妃有其他过节?”

    沈江东明知江枫故意转移话题,不让他再想沈浣画,口里还是答:“过节应该是没有的,兰成性子沉默,皇贵妃性情跳脱,两人自然不合。再有,皇贵妃怕是有些瞧不上兰成。”

    江枫想了想道:“两人长得可真像,但是除了容貌,哪儿哪儿都不像嫡亲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