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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同来玩月

    沈浣画故世以后,沈江东始终郁郁寡言,正月里又大病了一场,直到开春才好起来。时近烟花三月,萧绎遂打发他南下办差,顺便叫他散散心。

    沈江东离京前与江枫往沈家在城外田庄上看了看,回程时沈江东道:“自打抚州出事,帝京城处处透着古怪,我离京以后,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江枫道:“你说处处古怪,那倒也没有。无非是不知道我回京前谁要杀我,我入京后谁跟踪我,咱们成亲时谁入府意图行刺。哦对了,还有陈南飞去哪儿了,他究竟是谁,又是谁的人?”

    沈江东问:“之前你起疑,我还觉得是你多心。可是如今我越想越觉得叶秀峰死的蹊跷,就那么巧?那官司分解不开时,他就死了,还牵连了浣画。”

    江枫听他提及沈浣画,连忙转移话题道:“我还觉得那个什么……孟……孟光时死的蹊跷呢。”

    沈江东默了默,“那个孟光时,其实他…”

    “你不必说,”江枫打断道,“我不想知道他的事。且说叶秀峰罢,只怕他不死,端王爷也不可能松口让皇后入主中宫。”

    “说起皇后来,”沈江东沉吟片刻,“殿下近来可对你亲近得很,你小心点,离她远点。”自打思卿对江枫言明身世后,正月里宴多,江枫总是出入禁中,思卿时常同江枫谈讲往事,两人倒也投契。沈江东见她二人原本疏疏淡淡的,忽然热络起来,不免疑心。

    江枫笑:“算起来,沈叶两家是姻亲,你怎么还这么忌惮皇后?”

    “她不值得忌惮?”沈江东捋了捋鬓角,“对你无事献殷勤,本来就有问题。”

    “你觉得,能有什么问题?”江枫问。

    沈江东道:“有什么问题我不知道,但是皇后着实让人看不透。先前太皇太后故世时她能马上掌控禁中局面,但有不服,她便下手诛杀,却又让人找不出破绽来。我以前冷眼看,她和叶秀峰不对付,性子也不像。可如今看,她到底是叶秀峰明的嫡亲女儿,这般决断,先头皇后…”

    “先头皇后怎么了?”江枫睨他一眼,“我就不明白了,大家怎么就这么忌讳提先头皇后?”

    “嘘——”沈江东自悔失言,“别说了,别提就是了,到底怎样,其实我也不甚明白,别提就对了。”

    “我知道了,”江枫一笑,“那就不说这个,且说之前那事——你们近来是不是查出些东西,怀疑入京前刺杀我的刺客,都是府军后卫的人。”

    沈江东凑近江枫:“你难道不知道除了我和陛下,能指使府军后卫的人,也就只有当时的皇贵妃、现在的皇后了。”

    “不对啊,皇后接手上十二卫,应该是那个孟光时出事以后的事。”

    “本朝自太宗皇帝帝京之乱起,上十二卫皇后邀领三卫,就是府军左右后三卫。”

    “所以呢?你可是把陈南飞给忘了?先前差点儿杀了皇后的陈南飞不是府军后卫的指挥使?”

    江枫忽然从袖底抽出一把短剑扔给沈江东,沈江东愣了愣,“对了,这剑眼熟,我之前就想问你来着。”

    江枫问:“怎么个眼熟法?”

    “我…我想不起来了…”

    “皇后殿下手里也有一柄,和我这柄是一对儿。”江枫把剑收回来道。

    沈江东脑海中迅速闪过熙宁十三年思卿和端王府番僧交手时的情形,恍然大悟,“是了!皇后手里也有一柄!”他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难道是旧识?这剑是谁给你的?”

    江枫微微一笑,“嘉国公,你这么大官儿,可别慌啊。”

    沈江东道:“别卖关子了,这怎么回事?”

    “我和皇后不是旧识。”江枫把剑拢回袖底,“我不问你孟光时的事,你现在也别问我这剑的事。但是我想告诉你,这就是近来皇后亲近我的缘由。”

    “皇后早先对你不远不近,叶秀峰一死,皇后就开始亲近你…我猜皇后当年困居叶府没能南下,是因为从前叶秀峰说自己手里有皇后养父的把柄,不让皇后找她养父。所以这剑应该和皇后的养父有关,对不对?”沈江东盯着江枫问。

    江枫忽然一笑,“您真是才冠帝京,聪明绝顶,千伶百俐——”

    沈江东面有得色。

    “可惜只猜对了一半儿。”江枫挑眉。

    “好,我不问。”沈江东气馁。

    “你问也没用,皇后不让说,我告诉了你,于你也无好处。”

    “那你也要防着点儿皇后,天知道皇后是不是拿这剑当幌子,又对你起其他心思?”

    江枫侧头想了想,“你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除了抚州案,我还有什么值得算计的。”

    “抚州案可没了,大家都在找抚州镇守那两封折子。”沈江东提醒道。

    江枫反问:“皇后如今忙的要不的,做什么多费心思,找那折子?”

    沈江东道:“你又痴了,叶秀峰如今死了,皇后再不待见叶秀峰,那也是她母族的主心骨。她要想安生,自然要出手把何适之弄下去。要弄何适之,那折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江枫反问:“把何适之弄下去,皇后和端王不就正面交锋了?留着何适之,自有何适之和端王缠去。怎么着,你不会以为何适之有本事说服了端王,同端王一起和皇后不对付?”

    “那怎么可能?”沈江东道,“端王那性子,岂是何适之能左右的?再说了,与其说那端王和皇后不对付,不如说他和叶秀峰不对付。”

    江枫一笑,“那不就得了。”

    沈江东愣了愣,“夫人真乃女中萧何!”

    江枫道:“先别夸我,你身在局中久了,难以看透罢了。”

    两人回到府里,沈江东问:“武家伯父呢?还在京里不在?”

    江枫道:“他回永通去了。”

    沈江东忽然想起一事,问:“那个顾先生,就是给你送嫁妆那个,他是不是一直跟着武家伯父?”

    江枫想了想道:“好像他南去贩货去了,上次送武老伯出京,他没在跟前。你怎么想起问他来了?”

    沈江东道:“我不过是想起来,他同兰成交好,去岁叶家出殡却没看见他。”

    隔日沈江东启程南下,他离京南去后不久,思卿了结了禁中裁撤二十四衙门的事,又有几家亲贵重臣推选了几位佳丽入宫侍奉。周容妃主持此事,最终留下了两位,一位是定南王府长史之女,另一位乃是宗正寺寺卿的侄女。周容妃言二人性情温雅,知书达理,思卿却觉得不妥,晚间遂和萧绎商议将定南王府长史之女赐给端王为侧妃,将宗正寺寺卿的侄女赐给安平郡王为侧妃,让萧绎另行再选看。

    萧绎只说:“这都由你,我不看了。一个我也不要,人一多,徒生是非。”

    思卿乐道:“都由我,要不要就得听我的。”

    落后思卿唤来容妃,两人商议后,选了一位右佥之女封为才人,一位何适之的族女封为美人。思卿便将新人入宫等诸事交托给容妃周氏,自己托病住到了南山芷园,一为沈江东离京后萧绎交托给她的京营诸事,二为查探叶秀峰留下的文书,对外只说住在南苑。

    思卿带了云初去南山,留下菱蓁和霞初在禁中帮容妃理事。临别思卿又嘱咐菱蓁许多话。菱蓁一一应下,又笑:“周容妃好眼光,奴婢看端王爷的新侧妃像红烧狮子头,方才就与了她一件暗红褙子;平郡王那一位像油浸金钱肚,就与了她一身暗黄衫裙。”

    思卿连忙斥:“去,没得胡说起来落人口舌。”反倒把后面来送思卿的宫人们笑得不要的。

    菱蓁笑道:“殿下愈发严苛了,玩笑都不能开了。”

    思卿叹了口气道:“反正我也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人,索性不装好人了,也严苛起来,好姊姊,你能拿我怎样?”

    菱蓁道:“又胡说什么?什么阿鼻地狱?”

    思卿道:“当年把我往火坑里推的人都差不多死绝了,如今易位而处,我也开始把人家家里的好女孩儿往火坑里推了。”

    菱蓁轻声道:“陛下原本不是说……”

    思卿淡淡道:“我这么做,无非是自私,希望自己的处境能好些罢了。”

    菱蓁叹了口气道:“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不好么?”

    思卿道:“好啊,那我便住到芷园去,再也不回来掺和这些是非了,如何?”

    菱蓁无奈道:“得,您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思卿在南山芷园忙了半个多月,查阅了叶秀峰所有的书札,除了找出一堆府里杂七杂八的呆账亏空,竟然无一字与傅临川有关。

    萧绎上山看她,思卿恼道:“竟然让老爷子给骗了。”

    萧绎笑道:“当年余允和案发的时候,叶秀峰又没有先见之明知道你为谁抚育,没留下什么也正常。你别看了,咱们逛逛去,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微服出城,郊外柳花芳菲,游人如织。春日的和风吹在脸上,格外清新舒畅。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一年四季,最好不过季春。

    两人在山坳里发现一颗老梨树,山里天寒,梨花仍然开放。不只是谁写了陆放翁的那首诗,将诗稿挂在枝头:

    梨花淡白柳色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二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思卿笑道:“我最爱长春真人那首《无俗念》。”吟道: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萧绎笑道:“原来你还读过长春真人的词。明年燕九节,我们去白云观看看。”

    “我只是想起了我嫂嫂。她穿白色,是极美的。”说起沈浣画,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我听周姊姊说过,皇太后曾隐居西山雀儿庵。三哥今天是想去拜祭娘娘?”思卿问。

    萧绎颔首,“那时候朝里对舅舅多有非议,母亲在山中避居多时,在此仙逝。”

    “今日?”思卿起疑,心道仁康皇太后的忌辰是秋末,怎么由变成春日了?

    萧绎道:“对,是今日。当年皇祖母瞒到秋日里才说的。”

    两人一路沿着山坳走进到了西山一处僻静的山谷,山间流水淙淙,秋声不绝。

    山坳间有一处破败的庵堂,院门紧锁,依稀可辨出匾额上是“雀儿庵”三字。庵左侧的山涧中有一股水泉流下,形成深潭,潭岸边犬牙差互,潭水翠若碧玉,清寒见底。

    萧绎问思卿:“你读过慈溪冯有经的《雀儿庵》么?”

    “读过。‘沓嶂回峦里,披襟入菁林。略无人履迹,不动鸟机心。古石云高卧,惊泉树杂音。坐看白日去,岚谷众山阴。’”思卿道。

    萧绎淡淡一笑:“‘坐看百日去’,何其闲适澹泊。”

    她微微侧首收着袖幅道:“‘不动鸟机心’也只有在无人处了。世事浑浊,所谓慨叹,也终不过是慨叹而已。”

    萧绎道:“说的不错,‘人生不如意,十居常八九。所谓更事者叹于后时哉’,羊公这句话,说的极是。”

    两人走到庵前,却见地上有没有焚烧经卷的痕迹。萧绎四处看了看,却没看到旁人,心里不禁起疑。他从腰封里摸出一枚锦袋,从锦袋内拿出钥匙,打开了紧锁的庵门。

    萧绎先跨进庵内,思卿也跟了进来。

    庵内正堂上有孔雀明王造像,四臂分执俱缘果子、吉祥果、莲花和孔雀尾,乘金色孔雀,坐于青色莲花之上,面目慈和。

    尘封的宝相下二人再无一语,只静静立着。萧绎眼中终于从空寂里浮现出复杂神色,神色愈来愈深。而后萧绎领思卿到庵中后堂,壁上蒙有的素纸,萧绎将素纸后墙壁上悬挂且卷起的画卷慢慢打开。

    画中的宫装女子面目端和,身着大袖礼衣,头戴三龙二凤冠。画作虽然略有褪色,但画工精良,容像栩栩如生。

    思卿问:“这就是母后娘娘么?”

    萧绎叹道:“画得不大像。”

    两人向仁康皇太后的影行过礼,萧绎在影前焚烧了随身带来的经卷。

    祭拜毕,萧绎卷好影,覆上新素纸。两人转到孔雀明王的造像下,萧绎道:“听闻《孔雀明王经》主消除鬼魅、毒害和恶疾。而今鬼魅幽浮,挥之不去,荼毒不知,恶疾未除。”

    思卿道:“此话可比拟国朝情境。”

    两人未曾多留,锁上庵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