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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故人亲友

    两人从雀儿庵出来后都不想回去,于是沿着西山余脉慢慢走,思卿提起些咏春词赋,慢慢转移了话题。

    走了亦不知多远,看见一座草亭,虽然敝旧,却收拾地宽绰整洁。四面悬着竹编地卷帘,亭角挂着斗大地“茶”字旗幡。亭上一副对联,写的是:“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吃杯茶去,谋衣苦谋食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萧绎望见着俚语对联,通俗诙谐,却有带了数分凄苦,因对思卿道:“走,我们进去坐坐。”

    亭内座席少,今日来城外的人又多,只剩亭口一席。萧绎和思卿走了半日都觉口渴,于是在亭口坐下,叫了一壶野芹茶。

    上茶后思卿才品了一口,忽然将手放在萧绎手背上一按,轻轻道:“气氛不对。”

    萧绎将手放在腰间长剑上,亦轻声对思卿道:“冲我们来的?”

    思卿也带着剑,虽然警觉,但并不惊惧,道:“喝完茶咱们就走。”

    思卿背后与思卿背对而坐的一人忽然轻轻接话:“只怕晚了,他们坐了许久,就要动手了。”

    思卿并不回头,萧绎却不禁向思卿背后看去,正与和思卿背对而坐的那人的同席女伴对上眼。

    刀剑出鞘,迅如闪电,一伙卖解打扮的人意欲屠店灭口,当先一人却直扑萧绎思卿这一席而来。萧绎长剑出鞘,只见思卿快他一步,剑花一挽,与方才她背后接话那人几乎同时出招,招数皆是长剑倏然上翻,斜截敌人手腕。两人联手挺剑上扬,剑尖绞动,思卿忽然轻轻一闪,将对方的剑头锁住,与他联手那人趁势凌空下击,银光一闪,血溅当场。

    卖解众人见同伙负伤,纷纷聚拢过来围攻思卿与那人。此时萧绎眼疾手快拽开与接思卿话的那人的同席女伴,剑未出鞘,挡开对方一剑,加入团战。

    思卿腾空离地,向左虚刺,剑尖成弧,骤然向右划去。这一招“投石问路”使得颇为精妙,将对手逼开数尺,那人得以将女伴掩在身后。

    那人留心看顾女伴,思卿手腕一提,使上“粘”字诀窍,先卷住对方的剑身,既而突然撤手,长剑一翻,直刺对方胸口。对方慌忙后退,那人把女伴护在身后,顺势向外一推,先刺小腹,沉腕再斩对方双腿。他出招虽然滞后,但凌厉非常,招式连绵不绝。思卿、萧绎和那人一面顾及不会武功的女伴,一面以三敌十,兀自占了上风。

    卖解打扮的一伙人眼见抵挡不住,其中一人提起真气,一面防守一面大声道:“快退!”

    思卿留心听着,不防说话之人提剑斩杀了开茶亭的老叟。

    亭中食客早已四散而去,也有几个没跑迭的被砍翻在地,鲜血涓涓直流。思卿抽身出来,剑尖在右专挑对方手筋,剑鞘在左蓄力打穴。转头一看,萧绎与那人以快打快,两人联手,一片银光翻滚,占尽上风。

    那人紧紧护着女伴,亦守亦攻,看准时机,长剑如寒流倾泻,斩下对方手腕。思卿、萧绎和那人同时收招,断腕一人扬脖却忽然一跃而起刺向萧绎,只可惜气力已尽,被萧绎刺穿了咽喉。

    “死这么多人,又有这么多躺地上的,还不走?等惊动了官府,岂不是找麻烦?”那人护着女伴忽然道。

    萧绎颔首,思卿有心,拔了一柄敌方短刃藏在袖中。

    出了茶亭在山谷里只有一条路,众人紧绷着情绪。众人沿着路上了山,眼见离茶亭远了,才停下脚步。

    那人抱拳道:“多谢诸位拔剑相助。”说着却深深看了一眼思卿。

    萧绎不解,悄悄握住思卿的手,却觉得思卿的手里全都是滑腻的冷汗。萧绎愣了一下,忍不住又抬头去看那人的女伴。

    思卿的身子微微颤抖,她似乎下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忽然道:“阿兄。”

    萧绎听了“嗯”了一声,目光从那人的女伴身上移回来,轻声问:“怎么了?”

    思卿忽然近乡情怯,也不答萧绎的话,走开了两步,忽然顿住,转身问那人道:“傅伯伯还好么?”

    那人笑问:“你居然还记得有傅世伯。”

    思卿叹了口气,向萧绎介绍:“这是家兄顾梁汾。”萧绎这才知道思卿那声“阿兄”叫的不是自己。

    她十七岁回到帝京,至今有五六年没见过她师兄顾梁汾,但顾梁汾容貌并未大改。年下曾听江枫说顾梁汾时常在京,没想到此情此景竟然重逢。

    思卿出身叶氏,此时忽然又冒出一位顾姓“家兄”来,萧绎一怔。

    思卿见此只得又解释道:“是我同门义兄。”

    萧绎恍然大悟,原来此人就是思卿口中的“阿兄”。

    萧绎道了一声:“幸会。”顾梁汾亦抱拳回礼。

    萧绎望着顾梁汾身后目光躲闪的女伴,突然开口问:“冒昧一问,这位小夫人,如何称呼?”

    顾梁汾的女伴面色惨白,好久没说话,终究抬头看了萧绎一眼,又看了看顾梁汾,见顾梁汾和萧绎夫妇都在打量她,竟然轻声试探道:“三哥?”

    这下思卿和顾梁汾都愣住了,思卿抬眼去看顾梁汾身边眉眼娟然如画的女子,心想: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萧绎忽然浑身发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道:“老六,果然是你?果然是你……”说着竟然潸然泪下。

    思卿颇为吃惊,但是转念一想,便心知这就是前头坏了事的靖国公之女、仁康皇太后的义女颜陌溦。她心里忽然想起沈浣画生前说颜氏女已经辞世的话,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又疑惑得看向顾梁汾。

    颜陌溦把头偏过一边,竟然不答萧绎的话,只对思卿一颔首,转头道:“梁汾,咱们回去罢。”

    萧绎手足无措,待要说什么,见颜陌溦面色冷肃,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气氛冷了,思卿最先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问顾梁汾:“方才那些人,是冲兄长来的?”

    顾梁汾仍然没反应过来。颜陌溦是靖国公颜敬修之女,那颜陌溦的兄长就是颜敬修之子。可颜敬修倒台时其子皆死,那眼前这人是……

    思卿如果是已故东阁大学士叶秀峰之女、叶兰成的嫡亲妹妹,那如今应该入主中宫,贵为国后,此时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城外茶亭之中?难道她不是叶兰成的嫡亲妹妹?可单论容貌,两人何其相似!

    颜陌溦在顾梁汾耳边低声道:“这是我表兄——”顾梁汾想了又想,忽然想起颜陌溦说自己的姑母是已故的仁康皇太后来,眼皮疾跳,眯起眼,打量着萧绎和思卿。而萧绎此时也正用清冷的目光审视顾梁汾。

    “我从南边贩货回帝京时,路上跟云贵的药材商起过冲突。看身手,这些人可能是冲我来的。”

    思卿点点头,复问:“兄长什么时候来的帝京?傅伯伯……”

    “熙宁十三年,我与傅世伯因故北上,落后事毕,我回襄阳处理祖宅之事,傅世伯担心你,所以先回了嘉禾。傅世伯由浙北返回嘉禾时,你已不知所踪。待我岁末从襄阳返回嘉禾,你不见了,世伯也已离开嘉禾去找寻你。我在嘉禾等到翌年春上未见傅世伯与你回来,遂游历至西京。近一二年又来到帝京的。我与傅世伯自熙宁十三年岁末断了音书,一直不知道世伯萍踪何处。”

    思卿听了敛眉问:“果真没有傅伯伯的音讯?”见顾梁汾颔首,于是又问,“贤伉俪是在上京成的亲?”

    颜陌溦忽然答:“是。”复对顾梁汾道,“梁汾,这是我三哥”又对萧绎道,“三哥,嫂嫂,这是外子。今儿三哥来西山做什么,我便是来西山做什么的。旁的事,三哥如今也不必再多问了。”

    萧绎待要说话,却似乎有人走来,又不知是不是程瀛洲等人追来。颜陌溦身份特殊,顾梁汾夫妇遂向萧绎夫妇告辞。顾梁汾看向思卿的目光说不出的复杂古怪,思卿暗自叹了口气,便问:“你住在武老伯家?”

    顾梁汾笑笑:“不,在银杏巷。”说着携妻快步走开,颜陌溦自始至终未和萧绎见礼,只向思卿微微一颔首。

    然顾梁汾夫妇离开后,来人却只是游人,不是程瀛洲。看着顾梁汾与陌溦走远,思卿问萧绎:“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六妹?”

    萧绎望着颜陌溦的背影道:“她裙边有母亲当年给她的玉牌和荷包。方才情况危急,我拉开她的时候,她低声唤我‘三哥’——她一开口,我的直觉就告诉我,她就是老六。方才庵门口有未焚尽的经卷,定然是她前去祭拜过母亲。还有,我今日所戴的旧荷包,也是母亲所制,与她的一样。这位顾先生……”

    “他是太宗朝致休大学士谢襄之后,名衡、字梁汾,原居襄阳。其父与我养父傅临川先生是世交。因其父早亡,所以他从小跟着傅临川先生读书,他年长我六岁。他之所以姓顾,是随他母亲姓。至于他为什么不随父姓而随母姓,我也不知道。”思卿答。

    萧绎颔首道:“原来出身簪缨旧族。”又说,“世上竟然有这样巧的事,老六有好归宿,百年之后,我也可安心去见母亲。只是……”他沉默了片刻,“舅舅的案子至今没解开,老六似对我有心结。”

    两人沿着山路往官道上上走,思卿又道:“沅西夫人还没告诉我我阿兄在帝京时,嫂嫂就说我嫡亲兄长结识了一位名唤‘顾衡’的商贾,两人诗酒唱和,交情不错。我那时候就疑心过,此‘顾衡’是不是彼‘顾衡’。”

    萧绎笑道:“你与兰成那般相像,这位顾先生早就起疑了吧?”

    思卿道:“我这位兄长的性子是极洒脱的,就是从前嘴上不好饶人,不知而今怎样……算起来我与他数年未见了……”

    “你当年北上,为什么不告诉你这位兄长?”萧绎问。

    思卿道:“我留了信啊,只是被叶家的人给毁了。老爷子不想再让我和从前的人有往来。”

    一时提到了叶秀峰,萧绎转移话题问:“你说方才的刺客是什么人?”

    思卿道:“帝京刺客真多,冷不防迎头就撞上,京畿这治安可不行。我还真有点疑心,方才那伙人是不是冲我们来的?你看这短刃。”思卿从袖中取出方才在茶坊地上拾起的短刃。

    萧绎接过来看,上面铸有‘端王府’三个字。他指给思卿看,思卿惊疑:“是端王?”

    萧绎忽然转了话题道:“六妹出生时田陌间下起了小雨,所以取名‘陌溦’。”

    “这名字意境真好。”思卿摸不准萧绎的意思,就顺着他讲。

    萧绎点头道:“当年舅舅是在与宗王之争中出事的,会不会是端王盯上了六妹妹?”

    “可是刺客分明是冲你去的。三哥,会不会是定南王的人?定南王府长史之女指给了端王做侧妃,定南王想弄到端王府的兵刃还不容易?从前宁嫔不明不白死了,定南藩不会另辟蹊径?这有可能是定南藩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之计。”

    思卿说到这里有些心虚,把定南王府长史之女指给端王做侧妃,她原本就没怀好意。

    萧绎忽然问:“你兄长身手不错,你怎差这样多?”

    思卿道:“我哥又颖达又勤奋,我自是不能比的。”

    萧绎道:“我还挺好奇的,那位傅老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伯伯出身殷实之家,年少时爱好诗文,曾在余杭孤山书院读书。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忽然离开孤山书院北上,拜终南山玄微观的道人为师,修习医药剑术。学成之后傅伯伯南下回到故里,行医为生。”思卿在地上刨了一个坑,把从茶坊拾来的短刃埋了,萧绎也来帮忙填土。

    思卿又道:“不过傅伯伯和当年在孤山书院的几个同窗一直有往来,我兄长的生父好像就是傅伯伯在孤山时的同窗,所以后来谢家伯父没了以后我哥跟了傅伯伯。再有就是如今江左极有声望的大儒林世仪,他也是户书徐文长和翰林院杜嗣忠的蒙师。还有一位,有些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萧绎插口问。

    “他帮过傅伯伯,甚至可能救过傅伯伯,”思卿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他是如今的浙江巡抚姚远图。当年余允和案发的时候,他还是浙江按察使。我一直都觉得,傅伯伯能顺利从那件案子里脱身,姚远图是出了大力的。后来到我小时候,傅家田产出了问题,他也帮过忙。不过我哥说,他帮傅伯伯是因为当年其子重病,是傅伯伯医好的。”

    “谢家也算大族,你兄长为什么跟着旁人长大?”萧绎沉吟道。

    思卿叹道:“是大族,但是他父亲和母亲没的早,我哥总是受人欺负,所以后来才跟着傅伯伯走的。他跟着傅伯伯走了以后,就和谢家断了往来。不过我哥有位旁支叔父对他挺好的,我小时候他这位旁支叔父还到傅伯伯家看过我哥。熙宁十二年我哥这位叔父就没了,我哥如今应该和谢家也没什么联系了。”

    萧绎沉吟道:“要不然派人去找找傅老先生?”

    思卿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我们派人去地方找,容易惹人怀疑。傅伯伯身上到底背着余允和那件案子,还是谨慎些好。”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已望见西山下的官道。官道上布满了官兵哨卡,饶是萧绎心情不好,也不禁笑:“这么大阵势,像在收买路财似的。”

    思卿睨他一眼:“你笑什么?这一准是来找我们的。”

    早春的傍晚,山风微冷,萧绎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思卿披在身上,又替她系好胸前的系带,笑:“反正回去聒噪的是我,又不聒噪你。”

    “聒噪的是你,暗骂的是我……”话没说完就现世报打了个喷嚏,萧绎忙替她裹好披风,往山下走。思卿便开始在萧绎耳边念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垂衣裳拱手而治……”

    晚风拂过,山间田陌上翠波荡漾。二人穿花寻径,相携而去。

    晚间回到芷园,萧绎又是欢喜,又是失落,只道:“真是没想到老六还在人世。这么多年过去了,皇祖母也没了,舅父的事情仍没解开。老六如今不愿见我,见了面,我反倒勾起她的伤心事。明儿还是烦你去一趟罢,一则沅西不在京,她的事,且不要让沅西夫人知道。二则问问她的引子是什么回事,和舅舅家里人还有没有往来。三则你也和你兄长说道说道。”

    思卿摇头,“有什么话,你们兄妹说开才好,若不说开,将来万一起了事端,不好平息。咱们同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