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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败露

    镜州城中,远离了那处喧嚣的所在。

    这里,一处略显安静的井巷间,倏然,那一头的巷口处,一道人影掠行而过,但过后也不多时,那人影又缓缓行回,转身面朝过来,正是如今的天墨门落仞峰门主,韩东沧。

    当下,他放慢了脚步,左手按剑,面色深沉着,一步一步朝井巷里踏入了进来。

    “阁下何不现身一叙?”忽然间,他口中大声喊道了一声。

    脚下,露土的地面往前延伸去。在这处还算宽敞的井巷间,但见那前方空旷的地方,正有歪歪斜斜停放着的两架推车,以及倚靠院墙而铺放着的一排竹竿。此刻韩东沧的声音回荡在这里,回应他的似乎只有那风吹过之时,三两根松动的竹竿发出的细微摇曳声响。

    “我看阁下如此身手,又何需要这般的藏头露尾,这里是我天墨门脚下,不如大家就开诚布公如何?”韩东沧又开口道,朝前方望去的双眼眉宇间,犹疑之色汇聚。

    “你想要开诚布公?”一道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言语中,那前方巷角的一片树荫下,缓缓现出了一个身影来,伴随着那道声音,又在继续言道,“但我却好像并没有什么话好与你讲。”

    韩东沧眉头微皱,方才他一路追随此人而来,几乎从来只闻动静,不见其人身形。此刻见他现身,竟如同是从那树下阴影之间化身而出,有如白日鬼魅,心下暗自骇然。

    “那好,但我却有话要问你。”韩东沧定了定心神,正色道,“不知阁下何人?来此又欲要何为?”

    那人不答,口中发出了几道低沉的笑声,良久,缓缓道:“我若是不答呢?”

    韩东沧一声冷哼,肃然道:“阁下一身道行身法,分明路数不正。倘若阁下不肯道出身份来历,那我便只有将阁下当做了那邪魔道中之人!”

    那人看将过来,冷冷道:“怎样,你要动手?”

    韩东沧凛然道:“我天墨门户之前,势难相容邪魔外道!”

    那人口中桀桀冷笑数声,道:“那你也许可以试上一试!”

    韩东沧目色一凝,再不言语,左手拇指缓推剑柄,随即着,正要交由右手拔使而出。怎料自己这边身形甫动,对面那边也当即有所动作,只见那人抬手朝身后只凌虚一引,一方四尺多长的黑色匣子已然握持在了其人的双手之中。

    韩东沧骤然心惊,此刻方才发觉那人身上携有此物,当下还不及看清,那物已在其人手中,朝向了自己这边从上往下一个挥舞,瞬时只见一阵灰黑色雾气凭空而现,汹涌奔腾而来,周遭的空气中伴随有令人骨寒的凶戾之声,竟似有无尽的幽魂厉鬼泣于其间。

    猝然间,韩东沧脑海中一阵强烈的恍惚袭来,心神顿时错乱无守,整个人如同无法控制般,一时毫无所动地立于原地,唯有那正自涣然丧神的眼睛中,映射出那前方黑雾汹涌而至的镜像,愈来愈近时,也愈来愈大,仿佛直要将人吸入,待得扩大到几乎整个眼中之时,他眼里的映像中,那黑雾深处更隐隐生出了恶鬼张牙舞爪的可怖影像。

    极其细微的惊觉回神一瞬,他脑海中最后一丝灵光闪过,手上骤然挥使出剑来,一招“剑荡八荒”应运而生,前方地界上当即一道弧形月牙闪现,紧跟着时,震耳的爆炸声轰然而起。

    将推车撕碎成了木片,排排的竹竿应声爆裂,碎裂的木屑与竹片翻飞四溅,为气浪高高抛上了井巷之上的天空……

    “你,可是祝青锋,祝师弟?”镜州城校场中的比武台上,袁迎舟朝向那位连败宋诣与杨瑛二人的斗笠之人,开口问道,声音中若有隐约的激动之意,朝向那人斗笠上残缺口望去的目光中灼然有光,仿佛直欲要将其人看穿一般。

    人群间闻声一阵哄声,这次就连天墨众人间都不禁一阵哗然,显然诸人对于此其一名也是多有耳闻。

    那斗笠之人静默不语,微微侧身而立,淡淡的声音道:“我已经不在天墨门下半生,又何来这师弟称谓?”

    虽然之前就已有所觉察,闻言时还是心头大为触动,袁迎舟眉目间露有欣色。但又听他说得凄然,想起昔年之时,自己同他年少学道,也曾有过意气风发少年时,但现如今却已是各自殊途,光阴不待人,岁月成蹉跎。

    不禁叹怀。

    “你不相认也不打紧,”袁迎舟收拾心绪,重新看向过去,动容道,“不知这些年你过得怎样?还有,之前与你一起的那些同道们,他们现在何处?”

    “怎么,你还会关心我们吗?”默认了身份的祝青锋冷笑声道。

    袁迎舟皱眉道:“你这话何意,我又怎会不关心你们了?”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祝青锋口中唾了一声,冰冷决然道,“这些年来我等背负天墨叛徒之名,正道不容,魔道索命,多少年颠沛流离,你的关心又在哪里?”

    袁迎舟眉间紧紧闭锁,点头叹道:“没错,对于你们后来的处境,我多少是有所耳闻。但你们当年也确实铸成过错,宗门处罚如此,我又能如何呢?”

    “好一句宗门处罚,好一句我能奈何!”祝青锋又冷笑着,“我看是那清殊的处罚吧,当年的清胤师父身居掌门之位,却全无自己的决断,还不是因为我等是外人的缘故?”

    袁迎舟脸色一变,反问道:“你怎能这样说,在先师的眼中,我们之间又哪有什么亲疏远近之分?”

    祝青锋抬眼向着面前的人看去,一时默然,过得良久,忽而长自一叹,道:“也是罢了,这么多年,我也是自认了。不过,当年的那场纷乱终究皆因我个人而起,他们参合峰门下有弟子在此间遭遇不幸,所有的惩罚尽可冲着我来,其他的兄弟们却并无罪过,如果有,那或许只是当年的他们有些一时的冲动,犯下了私自离开宗门的过错。”

    “对于这一点,”祝青锋话头一顿,目中闪烁清冷之色,“曾经的你或许的确难以奈何,那现如今呢?”

    袁迎舟暗自一怔,也大概知晓他言指之意。

    当年的落仞峰门主清行道人故去之后,按照他生前的托付,当时的落仞峰一脉是由掌门清胤真人代为接管,所有这就有了他口中的那“外人”之说。而后,又闻他包揽下所有的过错,言道与其他师兄弟们无关,问道如今的自己可能有所作为,则是有想让其他的同门师兄弟们重归于天墨门下、或者说,至少能够摆脱“天墨叛徒”这一污名之意。

    “我多少知晓你们现在的处境,”袁迎舟肃然而道,“不过,这也或许将是关乎我天墨门上下全体弟子之事,却是难以一时轻率而为。”

    “怎么?”祝青锋忽又冷笑连声,道,“难道如今师兄你做了掌门,也不能有自己的决断吗?”

    这话正说得讽刺难听,但袁迎舟也不如何去与他计较,兴许这类的话语,于他而言,早已不是第一听闻到。微一颔首,淡然道:“我说了,这是事关我们整个天墨宗门之事,并非我所能当即决断。但来日方长,将来或有转机,你们何不再继续安心等待?”

    “等待?”祝青锋沉声反问,“二十多年还不够吗?”

    “不要再来指望如今的我们还会再去等待别人的施舍,”他决然而道,“如果你们不能做出决断,那我们便也就但有一争!”

    袁迎舟瞳孔骤然收缩,目中闪烁不定,未及再度言语时,已被此刻比武台上的另一道声音抢断。

    当下那声音咳咳了两声,正道:“两位前辈在上,晚辈这边有礼!

    不过,还要请恕晚辈冒昧相扰,但也许今日这场合,怕却是并不适宜两位商讨事情。今日此地,原本为是晚辈的以武会友之所,因此,还望两位前辈能够体谅在下的难处。”

    袁迎舟眉头一皱,转头过去,看向此刻发话的那蓝衣男子,道:“这位年轻人,眼下此间事态已然牵扯到我天墨门户中事,恐怕你这会武之事,就要先暂且放一放了。”

    “他说得没有错。”这时,也不待那青年男子回应,祝青锋又插话道。随后,他往比武台中间地面上插着的那天权剑看去,续道,“今日我等汇聚于此,便是为了这天权剑。袁师兄若是再没有其他事,便请一旁观战,我还等着要亲手拔起这剑来。”

    闻言时,袁迎舟也朝向那插入地面半截的天权剑看了看,随后朝祝青锋面向过去,缓缓道:“不,这剑恐怕不能由你带走。”

    祝青锋冷笑一声,道:“如此,那便请拔剑吧!”

    袁迎舟目中光芒闪过,道:“我天墨门今日要收回这天权剑,却并不一定需要亲自动手。”

    祝青锋兀自面色不善,道:“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袁迎舟默然不语,只是径直朝向对面看去,目色愈发闪烁不定着。如他方才所说,他的心中似乎的确正有某个想法,但一时之间,却又犹豫未决。

    正在这时,旁边那青年男子又径自而道:“袁前辈,请恕在下的冒昧之言。不过,便也正如同这位祝前辈方才所说,既然眼下二位都对这天权剑有意的话,那么不妨尽管可以在此小决一场,判出胜者,那么这天权剑便自然也就有了归属。”

    袁迎舟眉头一挑,道:“我刚才也说了,今日我天墨门不需再行出手,而至于这天权剑的归属,我等却自有定夺。”

    那青年男子脸露一笑,道:“今日本是比武夺剑,以胜负定夺。倘若袁前辈坚持要行此举,就恐如今在场的诸位江湖同道也是难以相服啊。”

    袁迎舟当下又是一顿,忽而稍一沉吟,朝向那青年男子,反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何以一再挑拨我等相斗?”随即,他凝眉若有思索之意,又道,“对了,我却是还没有问你,不知你师承何等派系,这‘承影剑’又从何而来?”

    那男子脸上笑意不绝,当即道:“晚辈先前也说了,晚辈的师门早已属是没落之流,而至于如今晚辈身上此剑,也纯属是昔年因缘之下,偶然所得。”

    “是这样吗?”袁迎舟略带含笑,若有深意道,“先前那天权剑为偶然而得,如今这承影剑也是偶然所得,这倒是难得了。那却又不知这位小兄弟能否将姓名透露一下呢,鄙人自认也算是有些见闻,兴许正好耳熟也是难说。”

    “前辈过谦了。”那男子面不改色,道,“不过,晚辈并非这青凫国本地人,原是那姜国人士,远在东海之滨。而袁前辈平日里操劳于天墨门中事务,想必也不会听说过我这区区一介外乡武人之名。再说晚辈今日亲携这天权剑,在这镜州城中举此会武之事,各方牵连太多,倘若当众道出姓名,难保后续各种牵扯不休。但又倘若是随便虚报一个假名,那恐怕就更是心怀不敬了。”

    袁迎舟虚掩目光,只觉此人身上疑点甚多,独自一人举这会武之事,抛头露面,但却又坚持不肯道出姓名,面对质疑,偏又能各种对答如流,这等胆色气量,就算放诸天墨门中也当属是卓绝的人物。当下正一番仔细思索回想,江湖之中,各派系这些年里崭露头角的青年人物,与眼前此人逐一相作比对,这时的校场人群中,忽然间响起了一道高喊声来。

    “我认得你了!你是夏商澜!”那道声音中仿佛带着欲要撕裂嗓门般的高音。全场之人纷纷惊愕转头,正见那边处的人群中挤出了一个中年男子来,一身灰白色的布衣装扮,不过体格倒还算结实。

    “你便是在那姜国中为祸不休的覆天教成员!”时下,那布衣汉子上到了比武台上,当即朝向那青年男子,戟指怒目而道。

    “覆天教”!

    乍闻此名,人群之中顿时哄然大乱。那三个字就像是自带一道阴霾,笼罩在此刻所有闻听到这个名字的人心头。

    满场的混乱声中,绕是那青年男子也不由面上微微变色,当下朝向那布衣汉子道:“这位大哥怕不是认错人了,在下久为姜国烟波城正卿府门人,却并不是那什么‘覆天教成员’。”

    那布衣汉子口中长笑一声,道:“你欺在场诸位不了解那姜国之事,但却休想瞒过得我,当年你率人到我们村庄掳掠之时,可知今日会有此报应?”

    “这位天墨门袁掌门,”那布衣汉子说道中话头一转,转身朝向袁迎舟道,“此人便是那姜国境内覆天教之下、光芒殿成员,还请明察!”

    那青年男子转过身来,正要也向袁迎舟说道些什么,但还不及开口时,面前已然横着了一柄剑来。

    由历任天墨掌门相传的“太阿剑”,此刻乍然出得鞘来,仿佛从那黑暗封存的剑鞘中带出了无尽灿然清光。袁迎舟举剑斜指而下的一刻,从那剑镗处开始,一道明亮的火焰腾然而生,顷刻蔓延开,一转瞬,整个剑身都覆盖在了一重烈火之中。

    “我看你好像有些别的东西要解释了。”袁迎舟凛然的目光投射过去,道,“不知对于你的这位家乡故知的说法,你可有何表示?”

    那青年男子面色一转肃然,向着袁迎舟行了一揖,道:“恳请前辈不要误会,我同此人素不相识,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此刻那另外一边的人显然并不这么想,又在痛斥骂声道:“魔教贼子,好会狡辩,还不束手认罪!”

    那青年男子保持垂首作揖的姿势不变,口中忽而言道:“前辈,其实关于这承影剑真正的来历,晚辈正有话讲……”他的话音至此骤然而绝,嘴角裂出一丝冷笑,霎时间,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以极快的速度拔剑出手,紧接着方才响起那拔剑之声,电光火石间,已朝向袁迎舟急攻过来。

    袁迎舟面沉如水,此刻他与那青年男子离得颇近,面对其人猝然间的突发攻势,也不如何移动身形,手中长剑挟裹傲视一切的炽烈火焰,径自当空斩下。

    他这招看似使得朴实而随意,但却尤有打蛇七寸之妙,眼下当那青年男子突进到近前之时,那长剑烈火已然不偏不倚地往其脖颈间斩落下去。

    天墨门中的火象剑招“烈火裁决”,世间一等一的厉害杀招,化烈火之力为猛烈攻势,声势凌厉惊人,兼且霸道刚猛。以此招对敌之时,剑下但然斩出,对手可说只能各行躲避,而几乎难有任何招架的余地,就算勉力格挡,身体也会遭受如同钝器撞击之伤。

    当下袁迎舟手中使出这招,手中剑刃径直往那青年男子脖颈要害斩去,但那男子却仿佛视若无睹一般,完全不去理会。原本凭借他刚才拔剑出手之时,那让人反应不及的敏捷身手,要扭身躲避这招、或者说至少回剑格挡一番,应该也算不得难事,不过却并不见他有这样的念头。

    眼看顷刻间,其人便要身首异处,袁迎舟剑下忽而一个急转,饶开了那人的脖颈间要害,转而斩落在了那人的肩头之上,瞬间但见血肉横飞。

    那人受此一击,不过却没有哪怕半刻停顿身形、去向袁迎舟出招攻击,而是继续保持了这股迅猛突进的势头,又往前,朝向那布衣汉子站立处急掠而去。

    锐利的剑锋划开了空气,其人身过之处,空中竟自凭空留有一片清亮透明的水幕。

    天墨剑法?

    凡是刚才亲眼见过那宋诣出招的人,此刻心中尽皆无不有此惊疑。

    正身处于剑锋突进的方向之上,那布衣汉子惊愕间,口中还不及说出半个字,刚有一个抬手阻拦的起始动作,那青年男子已然从其身旁掠过,带着他身后的一片水幕,一片血幕,以及一条飞离的手臂!

    接下来,那青年男子一击之下,又继续朝前掠去,比武台外对应的人群间忙是一阵哄乱散开。

    袁迎舟立于原地,冷峻的目光落视而去,见那人于人群间穿梭,不过倒也没有再行出手伤人。后续只顷刻间,那人的身影便已然越过了人群,消失在后面的街头。袁迎舟回头看了看那负伤的汉子,目中划过一丝莫名神色,随后朝向那人消逝的方向闪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