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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王府井大街

    BJ市的秋是凄凉的,让人能想起郁达夫先生的文章,闯关东的那一辈人从这里经过,刘晓不知道他们是否像他一样坐在馆子里吃着爆肚想未来。他和绝大多数北漂人一样的活着,在这座昔日的王朝首都里求生,手上的闲钱还有一些,完全有能力再买一瓶二锅头下菜喝,可他如果有钱一定是买肉吃的不买酒喝的那类人,酒是咬不了的,撕扯不了的。墙上的挂钟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该回去睡会觉等太阳从地上起来了。

    “您今个儿吃的这么快啊?不再留留?”张贵边收拾桌子边说,刘晓平常得再坐晚点从他那混上两口酒再走,今天走的不拖沓让张贵觉得有点特别。来他店里的主儿都是北漂族,大多数都没地方住,来他这过夜的有不少,迷糊的抱着酒瓶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场面他也多了,刘晓没在他这留过,他觉得早晚有一天会在这待一晚上。

    “明天有活计干了,赶明儿再来找你玩啊!酒给我留点!我要喝的!”刘晓把外套带上,取了帽子卡在腋下走了。出门狠吸一口鼻涕,凉气在鼻子里冲撞,让他想到多年前在冬天南方菜场上狂奔的时候,跑累了蹦跳着大口吸气的感觉。

    “哎呀~回不去啦!”他最后感叹了两声骑着他那辆破自行策车一颠一颠的往家的方向走,路上的店铺都已经关门,路灯下的影子是他的形状,那影子也是一颠一颠的,从模糊到清晰再到模糊。每次刘晓过路灯时都要问候一遍设计师的母亲,极其长的话间隔让没照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死黑,而他在这黑暗中压死过一只猫。

    经过五个路灯的折腾后,他把车往墙边一靠,手插兜里慢慢的晃上楼去,钥匙在那双新鞋鞋垫下,掏了两下后插进门锁扭开进了屋。他的窝儿没多大,一张床和写字桌就是仅有的东西,那个风扇是他的奢侈品,把房东散发出来的暖气吹到他的屋里让他不至于冻死,可没交房租被停电后就只能靠着那床被子和自己的体温了。刘晓躺在床上,像一个大字一样趴着,一会两只脚相互往鞋跟处狠踢一脚把鞋脱咯,缩在床上,开始想他的梦。

    他出生在南方一个不知名的县里,他到现在也没想起这个县的名字,或许是自己没有留意过,母亲说他出生后在那里住了一年,他的记忆只始于在中山公园那块大石头下,刘晓清醒的记得他在那里拍过照,照片还留在母亲的相册里。

    然后他就去了深圳,这个梦幻的城市是无数南漂人理想的实现梦想的地方,包括他的父亲,父亲来自山东一个山沟沟里,他坐在大巴车里颠了三天三夜才勉强到了广州,他来到后发现这不是深圳,和司机讲了半天搭上了一些路费才送他来到深圳。可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穷小子在深圳举目无亲,连个住处都没有,第一天夜晚在公园的树下睡着,父亲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讨饭的,后来他和刘晓谈论起这段回忆,吐出烟后哽咽着对他说这是他最狼狈的时候,却是最想留住自己面子的时候。

    刘晓从梦中惊醒,自从他搬来这里后,梦里的生活都是他父母的过往,自己经历的或者是希望的从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感觉很奇怪,刘晓好歹也是个研究生,他知道梦的内容大部分来自于日常生活的片段,这么无症状出现的梦,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内。

    “算了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坏的,我也不是学这个的。”他转身面对着墙,又重重睡去。王府井大街是BJ最出名的街道之一了,他放弃了那些更为便宜的地方,选择睡在盛名里,睡在人们所想的那个样子中。刘晓的路费没剩下多少,交完房租就没钱吃饭了,所以他愿意一直拖着房租也要填饱肚子,交了钱挨饿,这不是傻*是什么?但也有他头疼的时候,房东太太催的很紧,刘晓只能把自己的研究生证明和大学毕业证压在她那里,他知道造假证的贩子们会那他的证明当蓝本用的,说不定到时候有孩子了在街上给他买这种玩具,会看到自己证明的拙劣模仿版。

    刘晓强行睡了会到了早上,吃了点油条豆浆就去工地找活计干,他在南方人中也算是身体素质比较好的,但他不是去搬砖,市里三环以内的地方也没有砖头可以给他搬,他是去当技师的。也和工人们一样管饭,但比他们的丰盛些,说不定还可以自己选择吃什么。搬砖的活赚钱累,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应该也能应付这些小问题,工地的活都不会太高明,就像他解不出来的那些高等数学一样的题这里很少出现,他的脑子还没有生锈,他还要用它来付房租。

    “你之前是……复旦的物理研究生?还有博士学位?造假也太假了些吧,像你这样的人我一天可以见八百个,他们甚至连他妈的勾股定理都不会。”

    “我又不是买假证的,学历可以造假,经历可以造假,知识不行,那玩意就像钢钉一样已经卡在我的脑子里了。”

    “行,试试吧,你告诉我怎么把那边那个水塔的水位线在塔外围标记出来,东西你随便用,能画出来一切损失算我的,画不出来你弄坏了多少东西你……。”

    “我照赔,按原价赔你个新的。”

    “成,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走吧。”

    工头和刘晓来到了那座水塔前,塔外围有几个人趴在上面,靠着一根绳子吊着在测量,有的在墙上站不稳现在正紧紧抱着,旁边的工友在下面嘲讽他们是来装爷的。

    “看他那怂包样,屁玩意不懂搁上面晃荡,魂儿都他妈吓飞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晓在这时跟工头闲谈起来,聊了聊当工人们的工资和他这个工头的工资,他看到工头点了根烟在抽,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卷的,毕竟是市面上那种不带把的。他吧嗒吧嗒的抽了几口,刘晓示意她给自己一根,被他拒绝了。

    “现在这草可他妈不便宜啊,什么都贵,贵的要死人了。”

    刘晓没说话,他也没说,一会等他的烟抽完了,对那帮工人喊到把那几个“高材生”放下来,等“高材生们”落地后他叫他们赶快滚蛋,别耽误下一位,有几个人没走,或许是不服气吧,站在原地等着刘晓上。刘晓不急,问了下工头的名字,工头说等他测到了再告诉他,刘晓无奈的耸了下肩膀,最后向他问了句这水还有用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刘晓向他要了根十米的白绳和一堆石头装在桶里,吊在空中然后站在塔顶边缘。

    边缘极窄,顶多放半个脚就摇摇欲坠了,这回刘晓知道为什么之前那些人会抱着塔身了,这么高摔下来,安全绳还没保障,摔断胳膊腿都算好事,保不济就当场摔死,往前倒就得给这水呛几口,叶子和灰飘在水面上,味道可想而知一言难尽。刘晓将绳子绑在桶把手上,把桶底贴着睡面扔了下去。几分钟后把桶拉出来,这时候石头加上水重拉的他有些乏力,最后刘晓将他绑在安全绳上默默等着拉机把他和桶一起放在地上。

    工头围了过来,小声问他测出来了?刘晓拿了条毛巾擦汗让工头自己测浸湿的绳子和桶把手到地面的距离,加起来就是水深了。工头测完后给了他烟,帮他给他点着后说自己叫彭龙。彭龙笑嘻嘻的跟他说这活其实没啥技术含量,难的只是怎么在塔上站稳。他给自己点了一根后站起身来问刘晓要不要跟他干,一起干完这单再想以后怎么办。

    “我和你干?你疯了我疯了啊,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干什么,但反正不想在这待上几年。”

    “哎呀,急什么,这活还有几个月就完工了,那个水塔只是个测试的,这小区的业主们各各都是他妈的疯子,北漂的有钱了呗,非要喝桶装水说这样才有感觉。这个塔可能会留着,不过想用还得贴上瓷砖再说,里面的水也得倒,到时候在下面开个洞就成了。”

    “你不会因为这事相信我真的是博士了吧。”

    “那也能啊,这玩意办法很多,你可能是博士,但你是我见过的最敢的博士。妈的到饭点了,吃点不?”

    “你也和外面那些一样吃‘大锅饭’?你好歹是个工头嘛。”

    “工头顶屁用,但可以自己选菜,走吧。”

    两人一起来到工地食堂,工地虽然管饭但都是盒饭,食堂的名号也不过是给工地领导们的私人饭馆罢了,里面菜也不多,三荤三素,一人可以都来一份,刘晓和彭龙都只拿了两个菜就回到了彭龙的帐篷开吃,彭龙问刘晓喝不喝酒,刘晓看了眼发现是二锅头,拿了彭龙的杯子装了半杯一口气喝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像博士的博士。”

    “博士也是人啊,你还想他能是啥样?难道天天穿个白大褂像医生一样走来走去,在空调房里焖一辈子?”

    “妈的,精辟,我最烦的就是那些医生,那些没有什么本事叫你找别人的医生,等别人出事故吃官司了,再趁机升职当主任,以后什么医疗活动的时候再去那个地方,拿着我们的钱去嫖娼。”

    “那你猜猜我为什么会出来?”

    “不知道,”彭龙小声嘀咕了一声,“我他妈怎么会知道。”

    之后他们再没有说过话,刘晓帮彭龙解决了工地几个棘手的问题,拿了他的报酬就回家交房租去了。

    平常让他那辆破自行车靠着的墙边堆放着杂物,他认出来这是他的衣服。除了那张不属于他的床和桌子的所有东西都堆在那里,蛇皮袋里装的是那床被子,从袋口里吐出来一个被角,离地面近的只有一两公分,他的衣服压在上面,但凡再多一件都会让他白洗这床被子。而他的车压在上面,被角上他能看到的地方多了道车辙印。刘晓没有过多沮丧,毕竟他再也不会有可失去的了。

    他没管那床被子和那堆东西,径直上了楼去敲房东的门。那位房东开门看见是他,上下扫了一眼后问他有是不是房租了,刘晓将从彭龙那赚来的钱塞给她,房东太太觉得这比欠他的房租多的多,挺厚实的,刘晓想自己可能把路费也给了一些,但他不在乎,他就是这样的人,即使马上饿死在路边也会给乞丐分一碗羹的人。

    刘晓没把东西搬回去,他拿了两件随身衣服和被子,换上他那双新鞋把那台破车推到车铺准备修修,但想了想修它的钱还不如再去买一台新的,最后在去往车铺的路上,刘晓将他转弯拐进了废品店。

    他在门口看着那个师傅是怎样把他屁股下的坐骑肢解的,他觉得如果这是马的话,应该能闻到喷香的肉味,可这玩意换不了,车架被拆成一条条的钢,上面全是锈漆,车轮也被拆开,橡胶丢在一堆,车轱辘丢在另一堆。

    刘晓觉得自己像是戎马一生的将军,将自己最后的战马卖给肉贩子,亲眼看着马腿从身上拆下来丢在一旁,他知道一会肉贩就会骨头上把肉剃掉,他转过身去没继续看,目光停留在店口的银杏树上。

    树叶在京都的秋风中变色,在秋风中落下。还留恋在光秃的枝丫上的叶子,散散的开了一片,那是郁达夫先生的秋,他在这秋意中品味着他失去的一切。

    他过了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后,从口袋里摸出包大前门,这是他去帮工人家的婚礼混来的,主人家很有钱,给帮工烟像不要钱一样一人几包,口袋里没摸索出火机,他上下摸了摸,想起在被他随手丢在蛇皮袋里的火机,最后没抽上,卡在右耳顶上,看着那树银杏出神。